“三峽,無法告別”特別報道之導讀篇
南方週末2002年10月17日消息:
採訪時間(2002年8月17日-22日)
涪陵:巴山驚雷(右圖:8月18日涪陵)
□本報記者 南香紅
涪陵給我一個錯覺,是太新了,看不出是一個有2000多年曆史的城。如果説它還有一點特點的話,就是它是一個面臨長江的高高低低的山城。
哪有巴人的王陵?穿行在城市大街小巷的人,身上還流著的神秘的巴人的血嗎?幾千年的巴文化給這座城市留下了怎樣的印跡?
直到那天晚上的雷暴,驚醒了我們。從涪陵飯店的18層樓往下看,高低起伏的巴山遭受著閃電的劈打。暴雨如注。長江和烏江承接著滔滔不絕的雨水,兩江峽谷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音箱,放大、應和著所有的聲響,分不清哪一種是長江的狂濤,哪一種是天上的驚雷,哪一種是砸向大地的暴雨。
我想象著那江邊水上的人家,那些和大自然更為接近的人的感受,自然的偉力在他們的內心該引起怎樣的經久不息的轟響。
那一刻,突然覺得我和巴人是那麼的接近,我穿越了幾千年的時光隧道進入了巴人的內心世界。
大自然隨時糾集起各種力量發威的地方,人會用他的全部想象去向大自然“獻媚”。
巴人崇鬼,在他們的眼裏大自然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有神靈的,他們創造了一個神化了的自然,他們懷著崇敬的心情和這個充滿巫鬼的世界相處,並在這山水相夾生存艱難的地方鑄造了自己勇猛好鬥的性情,創造了燦爛的巴文化。
如果我是一個生活在巴山渝水的人,我也會像巴人一樣,向自然的偉力低下自己的頭顱。同時我也會小心翼翼地學著和它和諧相處。
採訪時間(2002年8月22日-26日)
豐都殤(左圖:8月25日豐都)
□本報記者 南香紅
豐都人説,活的人有首都,死了的鬼也有首都。
鬼城的人説,豐都的上午是人趕集的時候,下午就是鬼趕集。傍晚時分鬼們紛紛出來到城裏遊遊蕩蕩,享受生前的世俗快樂。
每一個人來到豐都,心態都會有所變化,因為這是鬼城,因為死亡在這裡被放大了,一個人人都要去的,但誰也無法知道的世界被具象了,推至人的眼前,它告訴人們,死亡就是這樣的。
民國時的人寫的散文説豐都有一個風俗,下午做生意的人,店舖裏會放一個水盆,每收一筆錢,都要放入水盆裏,如果是鬼錢就會化為烏有,以此區分來客是人是鬼。
這幾天正是月圓時分,七月十五,是中國民間的鬼節。月亮雖圓但不是清亮的,有一層霧紗,照在長江上,更是煙水氤氳,有一種説不出的神秘氣氛。
我一直特別好奇于鬼城人對鬼的看法,在我看來鬼城一定對豐都人産生巨大的影響,一定浸透到他們生活的很多方面,因為幾千年關於鬼的文化積澱一定會在人的內心和行為上留下什麼。
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有答案的探索,豐都是一個很享樂的城市,我們一進入豐都就被它的歡樂氣氛嚇了一跳。我們是在傍晚時候登上碼頭的,當時的感覺豐都就像一隻沸騰的大火鍋,而城裏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像是圍著火鍋吃得汗流浹背的食客。仿佛這是人間的最後一頓盛宴,每一個人都知道吃了這頓就會曲終人散。
的確,一個月後這一切就都不存在了,現有的豐都就變成一座死城,一個可能只有水鬼才能出沒的地方。我們無法知道城市的感覺,無法知道它被宣佈死亡、一天一天倒計時計算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在這樣的一個特殊的時刻,我們能用什麼樣的詞來稱呼它,豐都殤?
採訪時間(2002年10月10日-17日)
萬州:曾經萬賈雲集的城市(右圖:10月10日萬州)
□本報記者 曾民
80年前,在苧溪河與長江交匯的山坡上,矗立著一座規模不大的明代古城,老舊的城墻,老舊的石板路,老舊的民居,老舊的商鋪,老舊的寺廟———時代的風煙打破了這裡的平靜,1925年,萬州開埠,國內外客商紛至沓來,四川軍閥楊森入主萬州,著力推行“新政”,拆舊城,修馬路,修洋樓,建公園,一時萬商雲集,萬州儼然一大都市,一躍而為四川第三大市,有“成、渝、萬”之稱。
如今,站在淩空而立的萬州大橋上看下去,從前繁華的一馬路、二馬路、三馬路、環城路現在變成了磚瓦場,在夕陽的余暉下,幾分悲壯,幾分蒼涼。舉目四望,一片片簇新的居民樓,一幢幢辦公樓、酒店、商場悄悄爬上了霧靄迷蒙的山頭,在高處俯視著滾滾而去的大江,俯視著東來西去的客船。
這就是有上千年曆史的萬州嗎?這就是近代史上輝煌一時的萬州嗎?它曾清晰的面容現在是如此模糊,它那熟悉的身影如今難以辨認。萬州,成了一座沒有自己歷史的城市。
在三馬路,一棟突兀而立的西式洋樓,承載著張姓人家一家三代的百年興衰,它將被拆除。
真原堂,一座見證了萬州人對西方文明的虔信、懷疑與抗拒的老教堂,它已被拆除。
陸安橋,一座留下了萬州人無數腳印的美麗石橋,將沒入水下……
走在萬州擁擠的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在懷念安靜的四合院,彎曲的石板路,樹影婆娑的黃桷樹。
採訪時間(2002年10月4日-9日)
雲陽:千年繁華夢依稀(左圖:5月6日雲陽碼頭)
□本報記者 曾民
青山依舊在,江上風正清。
10月8日,站在千年古剎張飛廟的望雲軒上,記者看到的雲陽城已不是“人煙騰茂,市井繁榮”、“獨勝他處”的雲陽城了。有1400多年城史的雲陽已是一片廢墟、半座空城,空茫茫懸在半山上,像一個被人遺棄的老嫗。
大部分舊雲陽的居民都搬走了,搬到了30公里外一座“嶄新的、現代化的”新雲陽去了。
就在這天,三峽庫區著名的文化古跡———張飛張桓侯廟開始搬遷。廟門外,看著熟悉的山墻、熟悉的亭臺樓閣,71歲的蒲自秀老人哭了。30年來,她天天在廟門外賣香燭,年年靠張將軍吃飯,這樣的“幸福”日子從此要改變了。對他們來説,不但幾十年的生意斷了,祖祖輩輩的緣分也斷了。
與張飛廟原樣搬遷的幸運相比,在大江中時出時沒的雲陽八景之一“龍脊石”則不幸得多,在明年三峽蓄水後,它將永沉庫底,雲陽人再也不能“遊于上,以雞子卜歲豐兇”,只留下那首著名的古民謠在百姓中傳唱:石脊對沙洲,江水二面流,富無三十載,清官不到頭。
雲陽是三峽庫區淹沒陸域最大的縣。離雲陽老城15公里的雲安古鎮、40多公里的高陽古鎮也屬淹沒區。
高陽古鎮已見不到一棟房子,只有一個古渡口還能找回一點當年古鎮的影子。這是一個因移民而荒廢的壩子,清澈的彭溪河靜靜地、緩緩地流過,孤寂、空漠。河中央,有一艘小船,那就是移民譚紹林的家。他的房子早已拆了,土地也交了,他和妻子搬到了船上,靠擺渡為生。有時一個小時等不到一個人,他説,沒拆之前,兩個船打渡,有時還忙不過來。
高高的陜西箭樓下,就是因鹽而興的雲安古鎮,在古舊得快朽的老樓下,記者見到了這個古鎮最後一位打鐘人———82歲的老人曠功桂,她也是規劃中的移民之一,古鎮的秘密從她口中一點點露出……
採訪時間(2002年9月18日-26日)
奉節:詩城的絕唱(右圖:9月19日奉節)
□本報記者 陳海
“浸泡在詩中的奉節”。去奉節之前,這一充滿詩意的判斷總是在腦中縈繞,令人遐想。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李杜在唐時的奉節吟下的詩章,隨著詩城的消逝,更成絕響。
一種令人神往的説法是,奉節真正讓人迷戀的,是作為“詩城”蘊涵著的濃郁的人文氛圍。杜甫客居奉節兩年,竟留下430首詩作;而歷代著名詩人,如陳子昂、王維、李白、孟郊、劉禹錫、白居易、蘇軾、王十朋、陸游者,都曾先後到過奉節,留下名句。如今古奉節殘存的兩道城門,一曰“依鬥”,一曰“開濟”,皆取之於杜詩。作為詩的精神家園的古城奉節,將只能在水下吟唱自己的輓歌。
清人張問陶有詩云:“便將萬管玲瓏筆,難寫衢塘兩岸山。”奇妙的山水給了歷代詩人無盡的靈感,詩人們的歌咏也讓奉節平添了詩般的靈韻。
記者來到這裡,穿過鋼筋暴凸的廢墟,貪婪地吮吸著詩城的歷史。奉節建縣歷史可追溯至秦。當年,秦滅巴,置魚復縣。其後或為州府,或為郡縣,最高的建制為路(相當於現在的省會所在地)。“扼荊楚上遊,為巴蜀要郡”,奉節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為中國歷史上著名的關隘。三國時,劉備白帝城托孤,是發生在這裡的最為著名的歷史事件。唐貞觀二十三年,為尊崇諸葛亮奉劉備“托孤寄命,臨大節而不可奪”的品質,改名奉節。
奉節多難,在兩千多年的歷史中,縣城屢次搬遷。即將再一次消失的奉節城,形成于元代,迄今已然700多年的歷史。古城的廢墟裏,千年的黃桷樹仍然倔強地挺立著,在漫天的塵土中,娓娓地向外人述説著這個城市的古老傳説。
往西,距古城8公里處,嶄新的奉節新城妖艷地立於山頭。
本來,“詩城”的概念離如今的奉節人已漸行漸遠;而現在,它將永遠幻化成記憶,與古城一道,沉埋江底。
採訪時間(2002年9月27日-10月3日)
巫山:月光溢滿了古老的河床(左圖:9月29日巫山大昌鎮)
□本報記者 江華
狗的叫聲從古鎮百年老屋裏傳出來,大寧河裏夜航船的機器聲傳到岸上。身邊有數不清多少的秋蟲唱著,下弦月的月光透過氤氳的水氣溢滿了河床。坐在巫山古城大昌鎮千年碼頭黃桷樹下,看33級臺階上人上人下,希望時光凝結。
這是妄想。這一切即將消失,連上帝都不能更改。
從1994年到2002年,三歷三峽。但從來沒有像這次一樣,心重得像身後的背囊。我竭力將支離破碎的印象整理還原,可我做不到。
在這裡考古的中山大學的人類學家和他的男女弟子們一樣,他們焦急煩躁地挖啊掘啊,除了得到幾百平方米探坑裏支離破碎的歷史碎片,他們無法將千年三峽全部挖出帶走。
那數不清的古棧道留下的方形石眼上,似乎仍然響著古人叮噹的錘聲和釬聲;大寧河不理會人們的思緒,照樣流著。
大昌古鎮,剛剛被拆掉的廢墟裏,一個70多歲的老婦人,撫墻獨立———她從嫁到這座屋子到現在,這道門進出多少次?在青青河邊的大樹下,拄杖的老人對清晨的河水發呆。
巫山新縣城,居民發自內心的笑聲前所未有,他們終於有了好大好大的廣場,有了漂亮新鮮的房子;國慶節前夜在新城誕生的孩子,他的嘴唇仍然透明,才來這世界上幾個小時的他甚至還沒有顧得上嘗嘗甘甜的乳汁。
然而惆悵依然在我們心中流淌。
每次走過廢墟,我幾乎都迷路,因為廢墟每天在改變。惟一不迷路的是大昌古城。可是再來時。泱泱水中,哪是我徜徉的地方?
柔軟的水怎麼突然就變得那麼堅硬,這樣一寸一寸將千年家園、萬年的河床封存?
我們可以挖掘土層,和古人相見;我們不能挖開水面,去探詢故人故土。
我們只能在壯美的高峽平湖上問新長大的船工:“船老大,我問你,你的老家在哪?”
“我的家,在水裏,就在水下60米。”
採訪時間(2002年9月13日-17日)
秭歸:屈子投江的心境(右圖:3月6日秭歸屈原祠)
□本報記者 黃廣明
“秭歸勝跡溯源長,峽到西陵氣混茫。屈子衣冠猶有冢,明妃脂粉尚留香。”(郭沫若)此詩意境稍次,但卻實用,點出了秭歸的幾個關鍵詞:西陵峽,屈原,王昭君。
小小一個山區縣,就出了一個偉人,一個美人,而且還是歷史上重量級的偉人和美人,不羨慕死那些挖空心思找歷史名人攀親有的還爭得唾沫橫飛的地方才怪。千百年來,秭歸人就這樣開門見風景,駐足思古人,他們活在名山大川的褶皺裏,呼吸著泛黃的歷史的空氣,過著清貧卻詩禮傳家與世無爭自得其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屈原是這裡的魂,是這裡的神。這個名字,已深入到秭歸人心理和文化的深層,成了他們最為重要的精神資源。屈鄉有屈原牌坊、屈原祠、屈原沱、屈原廟,有屈原大酒店、屈原火鍋城、屈原輪船公司;有橘頌酒樓、騷壇詩社……老百姓講起身邊的貪官,甚至都不忘對照這位2300多年前的老鄉——“他們不敢像屈原那樣清廉!”
這是一個詩歌與傳説的國度。也許是三閭大夫開了風氣之先,他老人家黃鍾大呂,從此迴響不絕,詩人們也格外寵幸這裡。“瞿塘漫天虎須怒,歸州長年行最能”(唐杜甫),“江山悲屈宋,戰伐憶孫劉”(清王士禎),“鬥舸紅旗滿急湍,船窗睡起亦閒看。屈平鄉國逢重五,不比常年角黍盤”(宋陸游)。
陸游的另一首,我認為是真正的千古絕唱,最能表達今天我對老秭歸逝去的心境:
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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