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刺骨,氧氣稀薄。在長江源頭,海拔4500米的高原上,我們看到一個人的塑像,手指前方,目光堅毅。
小學生白馬措毛自豪地告訴我們:“他叫索南達傑,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
30年前,這是悲壯的一幕。青海省治多縣索加鄉,三江源腹地,在和藏羚羊盜獵者的鬥爭中,索南達傑不幸犧牲。他是長江源生態的保衛者,也是三江源文化的保護者。
從此,在凜冽的山風裏,在嚴寒的高原上,屹立起一座豐碑。一代代年輕人聽著他的故事,接過他的使命。
從源頭到江尾,滾滾長江東逝水。千百年來,有多少中華瑰寶,消失在歷史的煙塵之中;而又有多少人,前赴後繼,守護著長江文化。
習近平總書記始終關注長江文化。在2020年11月14日召開的全面推動長江經濟帶發展座談會上,他指出:“要把長江文化保護好、傳承好、弘揚好,延續歷史文脈,堅定文化自信。”
如何推進長江文化遺産的系統性保護,如何激活長江文化的時代價值和現實意義?
帶著這樣沉甸甸的問號和課題,在甲辰年的秋冬,我們開始了一次跨越千里的長江文化考察,尋找答案。
長江文化考察隊深入三江源頭。
代代恪守的保護之責
讓我們先把目光投向散落在長江沿線的文物點位,來看看各地是如何保護千百年流傳至今的祖先饋贈的。
位於長江上遊的重慶,是巴蜀文化與中原文化、荊楚文化、吳越文化等華夏文化交流融合的重要通道,留存大量彌足珍貴的文化遺産,大足石刻就是其中代表。
千百年的風風雨雨,歲月更迭,經世不朽的石窟傑作依然驚艷人間。摩崖造像五萬多尊,如何守護,是個難題。
大足村民世世代代守護著石刻。
“在石刻所在的洞窯前,有一些簡易窩棚。一些安靜的身影,數十年如一日守在這裡,常是夜宿其中,吃住不離,只為保衛石刻的安全。這些人是當地的村民,他們還有另一重身份——大足石刻的義務文保員。”講解員李鳳這樣向我們解釋。
她説,不知從何時開始,當地村民擔起對石刻的義務保護工作,自發組織輪值,甚或舉家出動、父死子繼,現在年齡最大的有80多歲了。
把寶貴的歲月,獻給滿山沉默的石像,值得嗎?面對我們的困惑,李鳳説:“值!”幾乎每個大足人從小都會被教育一句話:“保護石刻。”這份守護的情愫,流淌在大足人的血液中。
王學豹便是其中一位守護者。他指著三面崖壁旁一塊不足4平方米的空地説:“我在這裡陪了它們18年,直到去年才搬進隔壁新修的小屋子裏。”
18年,6000多個日日夜夜,王學豹掰著指頭想了半天,“8天,最多只有8天我沒睡在這裡。”
18年裏,來這裡的外人並不多,大部分時間就他一個人。和他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這三面崖壁的佛像。
孤單嗎?
“習慣了,剛開始的時候晚上還是有點怕,時間長了,就不怕了。”王學豹説。守了18年的崖壁上究竟刻了什麼?王學豹坦言自己並不懂,“我只曉得它們是國家的寶貝,我的工作就是守好它們。”
鎮守長江的樂山大佛最怕水的侵蝕。
樂山大佛始建於唐713年。自矗立江畔以來,大佛就一直面臨著一道巨大難題——如何抵禦日曬雨淋風化剝蝕。
在大佛腳下,我們碰到90後小夥王成,他畢業後成為了樂山大佛的守護者。而他的前輩們有:郭培謙,新中國成立後首次對樂山大佛開展本體修繕的負責人;馬家鬱、黃克忠,兩位對大佛病害進行系統研究治理的第一代國內專家……
“前輩們都是默默無聞地撲在對大佛的保護上,他們不追求名利,只求對得起自己肩上的責任。”王成和我們説起一件事——樂山大佛百年之後再“洗腳”的新聞。
聽來有趣,當時卻凶險萬分——2020年8月17日至18日,因上遊持續強降雨導致青衣江、岷江水位持續上漲,洪水已經漫過大佛的腳趾。
18日下午,樂山大佛石窟研究院老院長彭學藝就坐立難安了。近半夜時,看雨越下越大,他就衝了出去。
突擊隊很快建立。淩晨時分,一個個沙袋,沿著又濕又滑又陡的九曲棧道,以擊鼓傳花的方式,經每個人的手,堆疊到大佛的腳下,圍起一道壩。最終洪水沒有對大佛造成直接傷害。
江流不息,風涌不止。
據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顯示,長江沿線共有不可移動文物30.6萬餘處,約佔全國不可移動文物總量的39.8%。
為了守護這些珍貴的文化遺産,有這樣一群人,一代代傳承著,堅守著,是誠心,更是毅力;是情懷,更是責任。
新與舊的和諧相融
我們再把目光放大,放大到文化遺産和周邊的歷史環境、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它們緊密聯絡息息相關,是不可分割的整體。
現代化進程中,處理好城市改造開發和歷史文化遺産保護利用的關係,是文化遺産保護必須直面的問題。
怎麼樣加強整體保護的理念?
安徽省池州市東至縣的東流鎮,是東晉大詩人陶淵明“採菊東籬下”的地方,他在這裡做過縣令。
我們來到東流鎮上的老街,意外而驚喜,發現它竟然還保留著千年前“而無車馬喧”的意境。
東流老街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時下流行的“精裝古街”:沒有時髦的網紅店,沒有“我在東流很想你”,一副“素面朝天”的樣子。
明清時代的徽派建築有1000多幢,都有青磚小瓦馬頭墻,珠檐飛角魚懸梁。原住民仍舊住在街上,多數做點小生意。這和一些過度商業化開發的古鎮有著天壤之別。
李莊裏修舊如舊,看不到今古夾雜的景象。
如果説,東流古鎮保護的是原汁原味,那麼四川省宜賓市李莊則是另一番新與舊的雙重風景。
抗戰時期,重慶、成都、昆明、李莊,長江流域的這些城鎮成為中國的大後方。這四大抗戰文化中心中,李莊是唯一的鎮。
我們去的那天,遊客陳先生正從李莊的同濟大學醫學院舊址走出來。“喜歡這裡安靜的氣氛,是一個古鎮該有的樣子。我對之前的歷史並不了解,進來看了一圈,很值。”
作為歷史文化名鎮,每逢節假日,李莊都會迎來潮水一樣的人群。在2024年國慶長假,這座古鎮日均遊客達6萬人。李莊,又該如何消化?
“早在規劃之初,李莊就定下了保護古鎮不變樣、在古鎮的郊外保留田園和江景的自然風光基調,還營建了博物館以及具有食宿功能的建築群,與主打歷史風貌的老鎮互為補充。”李莊古鎮景區管委會規劃保護部部長嚴靜這樣向我們介紹。
李莊古鎮現有保存完整的明清街巷18條,不可移動文物95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處、省級文物保護單位5處。
嚴靜回憶,2013年前後,李莊古鎮啟動東嶽廟等古建築搶救性保護時,根據歷史檔案與資料,明確建築的空間形態,編制文物保護修繕方案,“原則是‘不改變文物原狀’,從材料到修繕工藝都要最大程度還原歷史。”
在對古建築進行修繕時,強調尋找老磚老瓦老手藝。“比如張家祠內精工雕刻的‘百鶴祥雲’窗,在李莊是‘獨一份’,對色彩把握與材料選用提出了很高要求。”
我們驚嘆,在李莊裏面,即使本地居民因房子陳舊需要修繕,也是有特別要求的:以古法修繕,保持原有風貌。所以來李莊古鎮,你看不到今古夾雜的街巷風貌,看到的是古樹古宅古路,還有傳統業態。
保留原貌,保留歷史,在古鎮附近新建設施、分流遊客,這是新與舊的“組合拳”。李莊給出了一個很好的啟示。
寶墩遺址要建成國家考古遺址公園。
保護也不是將文物和文化遺産束之高閣,好的保護是讓文物和文化走進人們日常生活,浸潤人們的精神世界,這也是新與舊的另一片風景。
四川寶墩遺址展館被一大片田野包圍,近處是一片黃豆田。你會看到孩子們在田間採摘成熟的黃豆。沒錯,這是一個研學基地。
孩子們除了在展館裏汲取歷史與考古知識,在模擬發掘區用探鏟進行露天考古,還可以在這一片田野中體驗農耕,無縫銜接先民們的勞作過程。
“我們有一門課程叫‘一把鏟子’,這把鏟子既是考古的鏟子,也是代表新農業的鏟子。”成都市新津文旅集團的郭俊向我們介紹,希望以這種考古農耕結合的文旅互動,讓更多的人熟悉了解成都平原的稻作文明起源。
未來他們還有一個新目標,就是打造一個集遺址展示、考古研究、休閒觀光等功能于一體的國家考古遺址公園。
秋陽下,小道旁,一叢叢的“千層金”襲來陣陣草木香。我們抬眼看去,越發覺得這片遺址樸實無華得就像一粒稻種,卻蘊藏著了不起的生命力。
2024年12月4日,中國“春節”申遺成功。至此,我國共有44個項目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産名錄、名冊,總數居世界第一。
文物和文脈的城市共生
讓我們再把坐標放大,放大到一個城市、一個區域。從巴山蜀水,到荊楚大地,再到吳越江南,一方水土養育一方百姓,一方百姓保護一方文脈。
每一地的文化遺産都和當地文脈息息相關,如何做好文化遺産和當地文脈的協同保護?
這意味著,在實際保護工作中,不僅要聚焦文化遺産的保護,更要著眼于將文化遺産納入整個文化區的視域下一體保護。
在湖北,楚式漆器是荊楚文化的重要元素,當地已經把楚式漆器的保護納入荊楚文化的整體保護中。
鄒傳志,1970年出生在湖北省荊州市,是楚式漆器髹飾技藝第四代傳承人。而今,他不僅聚焦楚式漆器的保護,同時還在全身心搭建荊楚文化傳承平臺。
三蘇文化與城市文脈共生。
在四川眉山,三蘇文化的保護已經成為這個城市的重要文化。眉山以三蘇文化命名的道路就有100多條,連眉山的城市標誌都是蘇東坡頭像與瓦當的組合。
曾擔任眉山市三蘇祠博物館文物部主任的徐麗説,三蘇祠歷史上有文字記錄的修繕達30多次。2020年以來,各級財政共投入文物保護資金8600余萬元,先後組織實施三蘇遺址遺跡文物保護工程項目10余個。
幾乎每天都有這樣的年輕人從全國各地來探望蘇軾,他們送酒、送糖、送花、送撈汁海鮮,還給蘇東坡寫信寫段子,這是傾訴,也是隔了時空的對話。
我們讀到了一封寫給蘇東坡的信,是一位丁姓大學生寫的。信中説,在人生最困苦的時候,蘇東坡的那句“惟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是最能開導他的。
“這些年輕人感動了我們,讓我們覺得自己做的保護研究工作是值得的,這是一場雙向奔赴。”三蘇祠博物館研究員翟曉楠動情地説。
飛越長江,我們從點到面到城市,看到了保護、融合、共生……這就是對長江文化遺産系統性保護的答案,告慰歷史,告訴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