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學期課堂上,重慶電子科技職業大學人工智慧與大數據學院黨總支書記吳焱岷發現,他任教的計算機基礎課每次下課後,近1/3的學生會圍著他追問學習中的問題。這是今年該校升為職業本科高校以來,他在教學中感受到的最大變化。
今年9月開學以來,中青報·中青網記者通過各省考試院公佈的公開招生信息,梳理了全國51所職業本科高校(包括28所公辦職業本科、23所民辦職業本科,其中18所職業本科高校今年首次招收本科生)的招生錄取分數線及最終的錄取情況,並通過梳理公開報道發現,職業本科高校迎來了“報考熱、招生熱、高分熱”現象。
開學已有近兩個月,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走入幾所職業本科高校,特別是首次招收職業本科生的高校進行採訪。學生選擇讀職業本科的原因是什麼?習慣了教高職生的老師如何看待這批學生?大批高分學生進入職業本科將帶來哪些影響?職業教育是否將走向分水嶺——告別備受冷落、迎來長期看好?隨著中青報·中青網記者不斷深入採訪,發現新晉職業本科大學生們還有令人意外的動向。
職業本科院校收穫大批高分考生
今年,深圳職業技術大學錄取的廣東省物理類學生最高分為600分,超過本科控制線158分。該校錄取分數線在省內72所本科高校中排名第14位,與之排名接近的學校是華南農業大學、廣州醫科大學。
該校招生辦主任崔蓮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這名600分的學生第一志願就填報了深圳職業技術大學,並選擇就讀電子信息工程技術實驗班。她回憶,這名學生高考結束後來校參觀,對學校的培養方向感興趣,認為報考專業符合深圳産業發展的需求,與市場也能夠對接。
職業本科院校在2024年普通高考招生中的表現可謂十分搶眼,不少學校通過媒介平臺向社會“報喜”。
例如,廣東輕工職業技術大學的普通物理類最低投檔分超本科線78分,普通歷史類最低投檔分超本科線70分,美術與設計類最低投檔分超本科線89分;金華職業技術大學第一年本科招生投檔最高分為603分,超過浙江省一段線111分。
河北省考生宋彤彤今年的高考分數超出該省本科批次分數線96分。在親朋好友的報考建議中,他在心裏默默劃了一道底線:“考”出“山河四省”(山東、山西、河北、河南),最終選擇了位於直轄市重慶的重慶電子科技職業大學。據重慶電子科技職業大學招生辦負責人介紹,學校在重慶市內招收的學生,分數基本超出本科線50分。
河北省的職業本科院校錄取分數同樣不低。
據唐山工業職業技術大學學生工作部部長宋曉寧介紹,今年,該校迎來177名首屆本科生,錄取分數普遍較高,其中,最高分為522分,超本科投檔線74分。
多個本科專業受到追捧。該校首批開設工藝美術、物聯網工程技術、機械設計製造及自動化、機械電子工程技術、高速鐵路動車組技術、應用化工技術6個本科專業。其中,機械設計製造及自動化專業錄取最低分超本科線50分,應用化工技術專業錄取最低分超本科線40分,高速鐵路動車組技術專業錄取最低分超本科線48分。
記者對全國51所職業本科院校在各自省份招生最低錄取分數的統計分析(未進行文理分科省份同時納入到不同招生類型下進行統計)顯示:2024年,職業本科院校物理類最低錄取分數為442.76分,高出各省物理類本科最低投檔線31.22分;職業本科院校歷史類最低錄取分數為425.07分,高出各省歷史類本科最低投檔線23.93分。
其中,又以“雙高”(教育部、財政部公佈的中國特色高水平高職學校和專業建設計劃)院校為基礎升格為職業本科的院校表現更佳。此類學校物理類招生中,最低錄取分數線與各省本科最低投檔線的分值差為50.65,歷史類招生中,最低錄取分數線與各省本科最低投檔線的分值差為38.43。
上職業本科,就是想考研?
錄取分數提高直接意味著職業本科院校生源質量的大幅提升。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職業與繼續教育研究所副研究員宗誠訪談過不少職業本科院校的領導和老師。他們認為學校升本後給了他們一個機會——學校可以和普通本科站在同一條水平線上招收學生。
“之前是普通本科先把學生招完,恨不得三本之後再輪到高職招生。”宗誠説,並不是説後面的學生能力有多弱,只是可能還沒有養成好的學習習慣。
這就導致此前的專科生入學後需要先彌補自身基礎,沒有那麼多的時間、精力去提升能力。現在招收本科段的學生,學生目標又非常明確——為了找工作或為了提升技能,他們也會有意地往這個方向發展,這也有利於職業本科發展,“這是一個系統的改變,不僅生源質量好,外部給的環境也好,企業合作得更加給力,一切都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吳焱岷對此也有感知:招生分數高了幾十分,學生的知識水平明顯提升,特別是在數學和英語這兩個學科上。
比如課堂變化,吳焱岷所説的學生與老師之間的問答互動,還會延伸到線上。針對學生的線上遠程提問或者某些沒來得及在課堂上展開的知識點,吳焱岷會不厭其煩地製作教學視頻發到群裏,供學生學習。
他説,從教學的角度來講,生源質量提升,提高了教師的教學興趣,教學相長,如果課堂氣氛一潭死水,教學也索然無味。
但是,職業本科新生的另一個趨勢令他們更感意外——想考研。
以往專科生考研,一般需要升本或畢業後積累一定年限的工作經驗,達到與大學本科畢業生同等學力。在考研面前,職業本科高校學生與普通本科學生是一樣的,這就讓許多職業本科學生有了通過考研再證明自己一次的想法。
重慶電子科技職業大學人工智慧與大數據學院的摸底調查顯示,該學院約有80%的同學有考研的想法。
今年9月,唐山工業職業技術大學對剛入學的177名首屆本科生進行的問卷調查顯示,就業意向選擇考研的學生佔比42%。
考研也有現實需求。“比如IT類專業,學歷層次低只能做基礎性的工作,想做開發、做高層次分析,對學歷有要求。”吳焱岷説,學生的需求影響教師的教育教學,如果學生特別在意考研,就需要在基礎學科上花很多時間,學院也會為他們設置教學輔導。
職業本科高校學生投入考研,是否會違背設立職業本科教育的初衷?
宗誠認為,目前受學歷社會觀念或者是“學而優則仕”的傳統文化影響,一般大學生都有這種想法——專科想升本科、本科想升碩士、碩士想升博士,這就能夠理解職業本科學生的這種嚮往。
吳焱岷説,隨著學生年齡的增長,他們會認識到考研的難度,或者有了清晰的就業規劃,考研學生比例就會減少。
事實也是如此。10月25日,唐山工業職業技術大學再次通過問卷調查發現,經過一個多月的學習,考研學生佔比下降了1%,就業意向不確定的學生佔比下降為6%,而想直接就業的學生佔比明顯佔據上風——從原來的25%上升到45%。
不過,另一個公眾較為陌生的“職業教育領域的專業碩士”,也可以作為職業本科學子提升的一個新方向,“職業教育領域的專業碩士”從事産業鏈條更高端一級。宗誠舉例説,福建省的晉江市在全國縣域層面率先構建了“中高本碩”貫通培養的現代職業教育體系,他們還在探索實踐,“我們也都在拭目以待,看看他們怎麼樣能夠貫通、健全技能人才的培養體系”。
高質量就業,職業本科招生“法寶”?
“香港澳門陳家橋,清華北大電子校”,擇校時,宋彤彤被視頻網站上這個奇怪的名詞組合吸引。
“電子校”即重慶電子科技職業大學,今年升本以前,校名叫重慶電子工程職業學院,“電子校”是重慶當地人和該校歷屆學生對學校的習慣性稱呼,“陳家橋”則是其在重慶市所處的區位。
經過一番檢索,宋彤彤認為這所學校不錯,“學個技能,以後也好就業”。事實上,重慶電子科技職業大學在職業類院校中成名已久,曾被坊間譽為“職校985”。
2024年5月,教育部批准以重慶電子工程職業學院為基礎設立重慶電子科技職業大學,學校成為重慶市第一所公辦本科層次職業大學。
但是宋彤彤的母親一聽學校名字帶有“職業”二字就不同意,她希望孩子上“大學”,“以為這所學校是專科,跟其他人説起,有點兒沒面子”。
“學校今年剛升為本科。”宋彤彤用剛在網絡上查到的資料向母親解釋這也是一所好大學,不是簡單的職業院校。宋彤彤喜歡汽車,選擇了學校的王牌專業之一“智慧網聯汽車工程技術”。從事電工的父親支持這個想法,認為“大街上遍地是電動汽車”,以後不怕找不到工作。
就讀該校信息安全與管理專業的牟禹彤高考分數541分,他在選專業時主要被就業數據吸引,“就業應該是不用愁的”。
無論從專業排行榜還是就業率看,重慶電子科技職業大學均有不錯的口碑。該校近年的就業率一直保持較高水平。
作為福建省目前唯一一所職業本科大學,泉州職業技術大學對今年2800余名新生的學情分析顯示,隨著社會對職業教育認可度逐漸提高,大部分新生對職業本科教育持積極態度,認可其在培養應用型人才方面的優勢。
這符合職業教育專家的觀點:職業本科院校“招生熱”的實質是其背後“好就業,就好業”的就業“出口熱”,高質量的就業是其在招生競爭中獲勝的關鍵法寶。
“以前可能都覺得高分考生應該去比較好的普通本科大學,但是這些年隨著對技能的認可提升,社會觀念發生轉變。”宗誠認為,這是職業院校升本後迎來高分考生的首要原因,也是社會進步的體現,大家更務實了,覺得掌握一門實實在在的技術、技能,對未來找工作、對社會都有利。
就業目標達成,職業本科還將何為?
“我國建成了世界上最大規模的職業教育體系。”教育部職業教育與成人教育司司長彭斌柏不久前在教育部舉行的新聞發佈會上表示,截至2023年,我國共有職業學校11133所,在校生近3500萬人,形成了中職、專科、本科完整的層次體系。
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教育法》以法律形式首次明確職業教育與普通教育具有同等重要地位。職業教育實現了由原來參照普通教育辦學向相對獨立的教育類型轉變。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統籌職業教育、高等教育、繼續教育協同創新,推進職普融通、産教融合、科教融匯,優化職業教育類型定位”。
作為職業院校中的頭部,51所職業本科院校除了達成學生就業目標外,還將承擔哪些更大使命?
重慶電子科技職業大學智慧製造與汽車學院副院長王勇 説,學院希望培養學生進入整車企業、汽車零部件企業擔任研發助理工程師,向工程師崗位發展或者做一些研發輔助工作,不僅僅是培養産業工人。
他説,社會上許多人曾經一度認為,職業院校的學生畢業是去“打螺絲”,但現在這個場景很少了,機器替代部分工作,學生畢業後要做的是保障生産線運轉、網絡設備維護、工藝調整等工作。
宗誠表示,當前技術的發展和産業的迭代,對藍領工人的要求不單單是一種傳統意義上的手工操作,而是應該能夠解決一些複雜的工藝問題,或者是一些技術研發方面的問題。
記者注意到,在浙江金華,當地制藥産業發展急需大量懂自動化生産設備、能夠進行質量控制、實施現場生産管理和解決藥品生産複雜問題的高層次技術技能型人才,金華職業技術大學升本後轉變了人才培養目標定位:計劃從培養準“原料藥生産員、製劑生産員、質量檢測員”轉到培養準“生産工藝工程師、設備工程師、制藥工程師”。
該校對三類層次人才的定位認識具有代表性:區別於普通本科主要培養産品設計和新技術開發等技術性人才,高職專科主要培養生産一線實際操作人才,而職業本科則主要面向生産實際,解決現場複雜的技術問題。
“職業本科生可能更多的是讓一個産品從符號世界進入現實世界。”重慶電子科技職業大學校長聶強表示。
今年,該校首屆本科生招收了近2500人,由於招生較多,招了一個本科專業,同時停了相應的專科專業。聶強説,學校將集中資源把本科生負責任地培養好,同時在此過程中進一步探索職業本科的辦學規律、人才培養規律,“探索技術技能教育的新模式”。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耿學清 實習生 陶思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