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網消息(記者/盧洋 剪輯/楊繹霏 編輯/闞純裕):“十二歲的孩子偷偷看直播抽卡花了家裏1萬多元,買回來的都是這些沒用的卡。”蔡女士向央視網《新聞+》記者反映這一情況時,手里正拿著一張張彩色的卡片,卡上印著五顏六色的小馬圖案。蔡女士所説的“沒用的卡”是一款叫作“小馬寶莉”(以下簡稱小馬卡)的卡牌遊戲,今年以來,這款卡牌在中小學生群體中逐漸風靡。小馬卡以盲盒抽取的形式售賣,根據卡片的稀有度分為16個等級。根據官方數據,稀有的SC卡抽出的概率為1:216,但實際上,多數情況下運氣普通的玩家可能要“砸”超過2000元才能抽出一張表面帶閃粉的卡牌。
某線下抽卡店的卡牌展示墻/央視網《新聞+》記者拍攝
花費2000元抽一張精美的卡片,什麼玩法?
小依是動畫片《小馬寶莉》的忠實粉絲,2023年她通過社交媒體的宣傳得知有這樣一款卡牌的存在。“它雖然是一張紙片,但工藝很精美,像稀有卡都是有燙金、鎏金、閃粉,還有各種凸起。一開始我是覺得很漂亮,試著買了幾張卡,但是慢慢地,認識的一些玩伴給我安利了線上的抽卡機,我就一頭栽進去了。”
小依所説的抽卡機其實是一種App,通過它可以付費在線上虛擬抽卡,手機上能顯示抽中的卡面和等級。抽中的虛擬卡在App上積攢到一定數量後,由卡牌公司發貨。“最開始我只抽了一包,但是抽第一包的運氣比較好,出了稀有卡,於是我那天晚上就一直抽,180元一盒,一盒一盒地抽,到後面抽中的時候,我有一種心悸的感覺。”這一晚小依抽卡花了2000多元錢,雖然付出的是真實的人民幣,但錢只是屏幕上的一個數字,“沒有概念地就花出去了”。
線上抽卡機界面/受訪者供圖
如果説線上抽卡屬於讓人有些不能自控的機制,那幾萬人聚集在一起直播抽卡則更接近一種消費狂歡。在一個實時在線人數超過1萬的抽卡直播間裏,時不時有人“端箱”,即花費6000元到1萬元,購買一整箱約3888張卡片,主播要連續拆卡近四十分鐘。在這期間,主播每拆出一張稀有卡,彈幕上都會很快出現“大佬好有實力”“吸吸歐氣”“帶帶我”等內容,為購買者拉滿情緒價值。除了通過首頁推薦進入抽卡直播間以外,玩家們也會相互安利,分享哪個直播間抽卡運氣好,哪位主播經常送卡,性價比更高。
蔡女士發現,女兒開始在直播間抽卡以後,隔幾天家裏就會收到成包成包的彩色小卡。“一開始沒在意,想著卡片能有多少錢,結果有一天看自己的銀行卡,發現孩子用我的手機在直播間刷了1萬多元。”
在直播間的氛圍感染下,觀眾連續駐足幾個小時、消費兩三千元並不算稀奇。小依在過去十個月買了將近60斤的小馬寶莉卡,總消費在2.8萬元左右,蔡女士也説“孩子花出去1萬多元就跟花的不是錢一樣”。
首都師範大學初等教育學院的蘇萌萌副教授告訴央視網《新聞+》記者,兒童對虛擬貨幣認識的準確性是遠遠低於真實貨幣的。根據中國人民銀行統計,截至2023年底,我國移動支付普及率達86%,越來越多的孩子對金錢的認知就是手機裏的數字,對“錢是怎麼來的”“錢是怎麼花出去的”缺少直觀的感受,以至於會産生“錢怎麼會‘花沒’呢?”這樣的認識。
蘇萌萌副教授介紹説,孩子們對虛擬貨幣的認識要到高中甚至大學階段才能發展成熟,而在不成熟的階段看到別人獲得稀有卡的歡呼聲後,很容易産生“樂觀偏見”,即樂觀地高估自己中獎的概率。
發現女兒在直播間抽卡花了1萬多元之後,蔡女士的第一反應是找商家和平臺講理,想把錢追回來,但是沒想到商家放出訂單截圖,頁面顯示買方承諾“我已成年並識字,同意代拆且不退不換”,追回的希望幾近渺茫。蔡女士告訴央視網《新聞+》記者,平臺判定,在顧客點選“已成年”且賬號實名認證的情況下,交易不符合退款條件。除了在下單界面設置“小心機”以外,部分拆卡主播也被人發帖控訴“拆卡時把卡拿出鏡頭以外調換,被粉絲看到或被懷疑的時候,他們就會直接把你拉黑踢出直播間”。
直播間下單時的必選項/受訪者供圖
北京大成律師事務所合夥人石琛律師對央視網《新聞+》記者表示,平臺方對直播間往往很難盡到完全審查義務,所以“已成年”的承諾並非限制條款而是免責條款。“但就免責效果而言,8歲以下的孩子不具有民事行為能力,所以監護人可以撤銷整個購買行為;8歲到18歲年齡區間的青少年屬於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需要根據消費金額是否符合其認知來判斷交易是否可撤銷。”但在實際操作中,平臺或商家會要求監護人自行舉證,證明這筆錢是孩子自己在缺乏認知能力時支出的,而不是監護人或其他成年人在冒充未成年人退款,這樣就會導致實際操作時退款困難。“所以回歸到本質,家長還是要從孩子的教育出發,幫助孩子樹立合理的消費意識。”
黑盒、必中包、假卡……市場里長出了新的“搖錢樹”
隨著小馬卡的“出圈”,各式各樣的買卡渠道也開始變多。央視網《新聞+》記者在採訪一些未成年人時發現,他們認為抽卡是少有的解壓行為。“因為我們現在玩手機、看小説還有參加很多課外活動,家長和老師都不允許,除了學習就只有下課的時候抽一抽卡牌。”
蘇萌萌副教授認為,當孩子們學業和課外壓力大時,抽卡活動就類似于一種“短平快”的解壓方式。卡牌使用盲盒和等級機制,這種不確定性和偶然成功的體驗會刺激大腦分泌多巴胺,産生興奮感和愉悅感,類似于賭博中的“中獎”體驗。
作為一種青少年相互交流的共同話題,買卡、拆包、集卡,甚至比較卡片的價值都成為一種新的社交活動,也有卡販借此商機將一張稀有卡“炒”出兩三萬元的高價。據報道,最貴的一張稀有卡甚至開出25萬元的價格,炒卡、黑盒、必中包、假卡等成為某些人獲利的新工具。
抽卡玩家相互交換價值相近的小卡原本是圈子內的通行做法,但近來,小依發現有商家和卡販子以假亂真冒充真實玩家。一次二手交易過程中,小依付了幾百元定金,對方也提供了發貨的物流單,但是小依收到的竟是一雙幾毛錢滿贈的襪子。
除了假卡和倒賣,市場上還出現了一種叫“必中包”的商品,一些小販為了獲利,會把整箱卡片中的稀有卡位挑出來重新打包,賣出高價。其他剩下的普通卡包就成為“廢盒”或“黑盒”,低價流通到學校附近的小賣部或線下店,對此不知情的人就是抽一整盒也一無所獲,這也反過來導致“必中包”的價格能賣到普通卡包的四到五倍。
石琛律師表示,交易時使用假卡是詐騙行為,需要根據涉案金額進行處罰。但如果金額較小,網絡取證的難度又比較高,那消費者除了投訴、舉報、封禁對方賬號之外很難真正挽回損失。所以對於二級市場交易卡片的風險行為,律師提醒玩家要謹慎小心。
學校附近的線下抽卡店/受訪者供圖
從友誼到交易,卡牌IP本身的價值觀為何失落?
在沉迷抽卡10個月以後,小依把家裏將近60斤重的卡片全都賣掉了。由於大多數卡片是普卡,回收只值9.9元一斤,她只好在賣出稀有卡時附帶贈送一些普卡,以期收穫好評。在經歷過一系列抽卡機、直播抽卡、必中包、黑盒、假卡等套路後,她發現自己的日常充斥著如何收卡、如何把多餘的卡賣出去“回血”、如何防止被人騙等瑣事,“玩這個東西變得很累”。
在沉迷抽卡的幾個月裏,小依的父母會責怪她怎麼把時間和錢都花在這上面,她自己也逐漸迷茫:明明一開始集卡是因為喜歡小馬寶莉的精神和品格,但集卡的過程卻讓自己離這些越來越遠……
小依向央視網《新聞+》記者描述,《小馬寶莉》原本是一部傳遞友誼、誠實、善良、樂觀、慷慨、忠誠的動畫片,愛美的小馬甚至會在朋友遇到困難的時候捨棄自己的尾巴,慷慨地幫助大家渡過難關。“這種品格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給了我信念,所以一開始我們才會願意給小馬卡片賦予價值。”小依認為,《小馬寶莉》動畫片本身沒有錯,錯的是某些人在沒有調控和約束的情況下,將卡牌衍生品變成了牟利和投機的工具。
石琛律師告訴央視網《新聞+》記者,一些營銷套路比如送卡、攢積分、誘導消費者加包等,背後的機制是非常複雜的。“我們一直講,未成年人做出的民事行為應當跟他的智力相匹配,但是抽卡時未成年人很難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一個龐大的商業系統,是一種投機甚至是賭博行為。”
蘇萌萌副教授也認為,家長責怪孩子並不能真正解決問題,歸根結底還是要理解他們參與卡牌遊戲的動機,對症下藥。家長可以陪伴孩子一起參與體育運動、文娛活動或是親子閱讀等,轉移孩子對卡牌的注意力。“對於年齡稍大一些的孩子,我們可以及時告訴他們抽卡行為背後的商業營銷、廣告宣傳等邏輯,培養孩子的批判性思維。”
由於目前對於卡牌這一新興産業還沒有明確的法律規制,石琛律師認為可以借鑒2023年出臺的《盲盒經營行為規範指引(試行)》,“經營者首先要以明確的方式對外公示盲盒抽取的概率,並且不能以所謂的營銷手段變更概率,誘導購買者購買”。除此之外,平臺自身也要盡到監管責任,及時清退直播間抽卡涉賭的達人、扣除保證金、凍結貨款或沒收違法違規所得等,“主播自身也應當認識到誘導行為可能會導致被處罰,所以不能存在僥倖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