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陽光，他們也會向陽生長

　　檢察官和司法社工為幫教的未成年人送上成人禮蛋糕。受訪者供圖

　　檢察官和司法社工與幫教的未成年人會面溝通。受訪者供圖

　　司法社工陪同幫教的未成年人體驗做咖啡師。受訪者供圖

　　檢察官和司法社工為幫教的未成年人舉辦成人禮。受訪者供圖

　　最高人民檢察院提出，既要嚴厲打擊侵害未成年人犯罪，也要高度重視未成年人犯罪的預防和治理。

　　作為吉林省長春市益友青少年事務社會工作促進中心（以下簡稱“益友”）的司法社工，張楠被派駐到長春市人民檢察院，像她這樣在吉林省各級人民檢察院的司法社工共有21人。從2018年開始，“益友”在共青團長春市委、長春市人民檢察院、長春市民政局等部門支持下，承接團組織和檢察院的“預防青少年違法犯罪專項社工服務”和“政府購買司法社會工作服務”等項目，由此成為長春市探索司法社工介入涉罪未成年人幫教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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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為司法社工的5年裏，張楠感到每天都充滿挑戰。

　　大學畢業剛工作時，想到要與涉罪涉案未成年人打交道，張楠有些犯怵。抽煙、酗酒、文身、情緒急躁、常用暴力解決問題等，是這些誤入歧途的未成年人給外界的印象。

　　會面時，張楠看到他們大多低著頭，話不多，聲音也很小。接觸一段時間後，她發現，在這些涉罪涉案未成年人背後，是家庭教育監管的缺失、對法律的無知無視，以及對人生的迷茫無措。作為一名司法社工，張楠要在檢察機關的指導下，定期與涉罪涉案未成年人會面，做社會調查、心理測評、風險評估，幫助他們重新回到人生的正軌。

　　失重的家庭、失衡的情感

　　“益友”司法社工追蹤、監管和幫教的對象，主要是“附條件不起訴”的涉罪未成年人。

　　“附條件不起訴”又稱“暫緩起訴”，是指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時，根據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犯罪性質和情節、犯罪原因以及犯罪後的悔過表現等，對較輕罪行的犯罪嫌疑人設定一定的條件，如在法定期限內，犯罪嫌疑人履行了相關的義務，考驗期滿，檢察院應當作出不起訴決定。

　　最高人民法院4月16日發佈的涉婦女兒童案件情況顯示，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形勢依然嚴峻，校園暴力問題不容忽視。近3年來，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數量總體呈上升趨勢，2021年至2023年，人民法院共審結未成年人犯罪案件73178件，判處未成年人罪犯98426人，佔同期全部刑事罪犯的2%至2.5%。對未成年人犯罪要堅持貫徹“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和“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強調審判既要成為對失足未成年人懲戒處罰的公堂，又應作為挽救教育的課堂。

　　張楠看到這些走上犯罪道路的未成年人身後，很多都有著失重的家庭、失衡的情感。她曾幫教過一個名叫小華的未成年人。他的父母離異，都對他不管不顧，小華被親戚送到福利院，在這裡，他結識了兩名父母都離世的同齡人。

　　因為平時缺少零花錢，三人就想起了盜竊。從在街邊商店偷麵包、火腿腸開始，他們在長春市各地行竊，多次盜取現金、物品，金額共計1.5萬多元，後被公安機關抓獲。直到落網時，小華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張楠還幫教過多名因參與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而被抓獲的未成年人。他們大多早年輟學、生活拮據，結交了社會閒散人員。

　　在張楠看來，這些未成年人犯罪行為的背後，折射的是家庭教育監管的缺失、對法律的無知無視，以及對人生的迷茫無措。

　　一次幫教經歷讓張楠印象深刻。16歲的小海失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在看守所裏，小海告訴張楠，父親喝醉了要用鐵鍬打他，他怕被打死，就拿出平時用來刻樹的小刀，想嚇唬一下，沒想到把父親扎死了。

　　通過心理測評，分析了88項指標後，張楠在測評報告裏寫道：小海屬於中間性格，在與其他人交往過程中無明顯固執、古怪的表現，能夠善待其他人和小動物，表現出一定的同情心。同時，小海情緒不穩定，情緒反應會較為明顯，容易感情用事。

　　在檢察官的陪同下，張楠多次進入看守所，為小海做心理疏導。在開庭審理前，張楠協同檢察官聽取親屬對小海的評價，他們為小海求情，“孩子挺好的，希望能給他一個機會……”

　　小海從小被母親遺棄，父親常對他拳打腳踢，童年的遭遇對他産生了非常大的影響。對小海的幫教，也讓張楠重新審視涉罪涉案未成年人的世界，深深地感到司法社工的角色不可或缺。

　　青春可以重新啟航

　　什麼樣的孩子容易走上犯罪道路？長春市人民檢察院檢察官王臘梅總結認為對“三無”未成年人尤其要引起重視——沒有父母監管、沒有經濟來源、沒有固定住所。父母離異或外出打工、由隔輩撫養和教育的留守兒童也要特別關注。少數涉罪涉案未成年人家庭健全，但家庭教育存在問題，在溺愛或暴力中長大。“在這些環境中長大的孩子，容易去侵害別人或是被人侵害。”王臘梅説。

　　從事未成年人檢察工作10多年的王臘梅在辦案中發現，未成年人存在易感性和易變性，很容易受到不良環境的影響。由於這一階段他們的“三觀”還未形成，通過科學的風險評估，符合附條件不起訴的涉罪涉案未成年人，在檢察機關和司法社工的共同幫助下，人生可以重新開始。

　　為了有效幫助涉罪涉案未成年人回歸社會，司法社工的工作需要更加個性化、更有針對性。

　　“益友”司法組督導蘇靜介紹，在考察幫教涉罪涉案未成年人過程中，司法社工會制定詳細的計劃和方案，包括提升服務對象的法律意識，提升家庭教育水平並促進親子關係，幫助服務對象斷絕與不良朋輩群體的聯絡，重返校園和社會等。

　　説起涉罪高三學生大飛重返校園並考上理想大學的經歷，蘇靜感觸頗深。

　　大飛的父母離異後，他跟著父親生活。父親常年外出打工，只有年邁的奶奶照顧他。父親會把一年的生活費一次性都給大飛，由他自己支配。因為缺少家長監管和陪伴，大飛的情緒管理能力很差，會過度解讀他人的言行，經常一言不合就打架罵人。

　　高二暑假時，大飛因參與聚眾鬥毆被逮捕。大飛的認罪態度良好，檢察院依法對他作出附條件不起訴決定，考驗期為6個月。

　　為了幫助大飛，幫教社工從改變大飛的不良認知和價值觀開始，帶他參加志願活動，幫他切斷與不良朋輩的聯絡，進入積極正向的圈子，並與大飛的父親多次會面，進行親職教育。不僅如此，社工還幫助大飛分析他的興趣和優勢，助力他參加高考以及填報志願。

　　在檢察機關、司法社工和家庭的共同努力下，高三每次模擬考試，大飛的成績都有提升，有一次數學考試還考了年級最高分。2023年夏天，大飛成功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學。

　　也有一些附條件不起訴的涉案未成年人，在6個月至1年的考察期結束後步入成年，他們希望找到工作，能夠自食其力。蘇靜介紹，社工組織和檢察機關會一起為其匹配合適的工作資源。

　　截至目前，“益友”承接了長春、松原、延吉等地15個檢察院的未成年人司法社工服務，共接手涉案未成年人案件1490例，其中附條件不起訴考察幫教案件613例，提供社會調查報告2085份，對1313例涉案未成年人家長進行親職教育。

　　在這個過程中，“益友”梳理制定了《未成年人司法社會工作服務規範》和《未成年人司法社會工作社會調查指南》等服務標準，指導社工更有章法地開展未成年人司法社會工作服務。此外還開發了困境青少年心理測評系統。

　　當下，“益友”的司法社工對108名附條件考察幫教已結束的涉案未成年人，繼續提供一對一的追蹤服務，鞏固幫教成果。

　　讓陽光照進生活

　　今年25歲的劉書寧，大學畢業後加入“益友”成為一名司法社工，被派駐到長春市寬城區人民檢察院。

　　每接到一個案子，她都想弄清楚：這個未成年人為什麼會走上犯罪道路？他的成長經歷是怎樣的？犯罪的心理動因又是什麼？“司法社工的工作就像一面鏡子。你輕聲細語、接納和尊重，他也會給你正面回饋，與你進行對話”。劉書寧説，這是她打開涉罪涉案未成年人心門的鑰匙。

　　説起少年小林，劉書寧很痛心。這個年齡的孩子本應該在讀高中，享受校園生活和父母的關愛。但小林的生活裏沒有愛，更沒有方向。他的父親正在服刑，母親失聯多年。小林偷偷花光了爺爺6萬元的養老錢，後來因為偷拽車門盜竊被逮捕。

　　在劉書寧看來，小林很早就脫離家庭和學校，遊蕩在社會邊緣，太需要有人“拉一把”。

　　在對小林附條件不起訴考察期間，檢察院幫他找了一份在餐館的工作。餐館老闆的接納和鼓勵，讓小林非常珍惜這個工作機會。從上菜開始學起，又學習了切菜、配菜，留心學習師傅炒菜的小林，掌握了不少炒菜技巧。

　　在檢察院剛開始會面時，對於劉書寧的提問，小林只是點頭或搖頭，沒有言語回應。劉書寧特意與小林聊做菜的話題，讓小林教她做肉末茄子，教她如何把尖椒炒幹豆腐做得地道好吃。慢慢地，小林能和劉書寧有説有笑地聊一個下午。

　　平日裏，小林會把自己收拾整齊的床舖拍下來，發照片給劉書寧看，遇到困惑或開心的事，也會主動跟她分享。在餐館工作期間，小林一個月可以賺3500元。他給還在服刑的父親每月存500元，再給爺爺匯寄500元。省下的錢，小林會自己存起來。

　　有一次會面，小林興奮地告訴劉書寧，他已經掌勺了。有次趕上飯點，後廚臨時缺人手，老闆問誰能炒一盤幹豆腐豆芽，小林自告奮勇，把這盤菜炒得色香味俱全，受到好評。從小沒有得到過鼓勵和認可的小林，在餐館後廚找到了生活的奔頭。他由此確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標：努力當一名優秀的廚師。

　　從事司法社工3年來，劉書寧幫教過42名附條件不起訴的涉案未成年人。 “他們之所以走上犯罪道路，是生活中缺少陽光和溫暖。”劉書寧説，“當看到陽光時，他們也會向陽生長。”

　　（文中未成年人均為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王培蓮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