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 師 憶 友
無百川則無大海。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韓天衡先生通過文字記錄了許多藝術前輩的逸事趣聞,讓我們仰之彌高,回味無窮。在藝術世界裏,他們用一生向著藝術的理想境界攀登,從不懈怠。韓天衡先生以其對細節的強大記憶,再現了文化荒漠時代和微光初露時刻,一個年輕而癡迷的藝術愛好者,和一群老藝術家交往的動人情境。這些情境,淡如水,濃如血。在那個時代,屬於絕對邊緣、毫無轟動效應的私人敘事。四五十年過去了,所有這一切,經過時間的發酵,具有了傳奇的色彩。活在作者心中的謝稚柳、唐雲、程十發、朱屺瞻、錢瘦鐵、陸維釗、沙孟海、方介堪、李可染、啟功、黃胄、鄭竹友……都是照耀中國當代藝術史的熠熠巨星。
上海韓天衡美術館微信公眾號將持續推出韓天衡先生所著懷師憶友系列文章,本期推出《説説黃胄先生》。
説説黃胄先生
文 | 韓天衡
老來多夢。最近居然夢到把黃胄先生從手術臺上拉了出來,一起舉步如飛地遊覽長城。夢就是這般超越時空的自由馳騁,美妙浪漫。
與黃胄先生相識是在1963年。當時海軍部隊開畫展,由於我有參展作品,便到了北京。當時海軍有兩位首長跟黃胄先生的關係非常好,有時候黃胄先生到首長家裏來,有時候是首長帶著我去黃胄先生家裏,就這樣開始了我們之間的交往。彼時我才二十齣頭,黃胄大我十五歲,也就三十六七歲的樣子。
黃胄先生
當時黃胄先生還是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的創作員。由於不用坐班,白天我便經常去他家裏學習。他的家在羊坊店,極普通的公房,印象中是二樓。進門的墻上挂著陳伯達書寫的丈二匹的四個大字“道法自然”,把這堵墻塞得滿滿的。以後,他換上了自己畫的《風雪巡邏》大作。
一位出色的畫家,天賦與勤奮缺一不可。黃胄先生對我影響最大的就是他的勤奮。我曾開玩笑説,他除了睡覺之外,手裏永遠離不開竹子,吃飯時是一雙筷子,其餘的時間是抓著一支毛筆。手不離筆,是他日常的狀態。無論什麼朋友來看望他,甚至是他的長輩畫家、領導來看望他,他都只顧畫畫,頭也不抬,只是説:“你好啊!來啦!”從不放下畫筆,更不起身倒茶。1955年,二十齣頭的黃胄先生從新疆調到了北京,向時任中央美院院長的徐悲鴻先生提出了去美院學習的想法。然而,徐悲鴻先生敏銳地看到了黃胄超人的天分,對這個畫壇晚輩已經形成的風格暗自欣賞,而學院派的條條框框或許會限制了他的藝術創作,便善意地婉拒了他。我以為,悲鴻先生邀齊白石到中央美院當教授,他是伯樂;拒絕黃胄先生入院學習的請求,同樣,也是伯樂。
現代·黃胄 《飼雞圖》
上海韓天衡美術館藏
黃胄先生畫毛驢堪稱一絕。一個大的清水筆洗,一支乾淨的大羊毫筆,就這麼在水裏蘸幾下,飽含清水以後,濡一點淡墨,然後或輕或重,或急或緩,或大或小地一個塊面一個塊面地往宣紙上垛。這個過程,黃胄先生熟練到不需要看畫面,可以隨心地和你相視聊天。而宣紙的特點使每一塊面間按下之後會産生水痕,當那些大大小小的塊面堆垛得差不多了的時候,他才把目光移回紙上,根據畫面上種種形態的淺墨塊面,用焦墨點上驢眼,驢嘴上牽的繩子,再將驢蹄一勾,簡單幾筆,匹匹生動的毛驢躍然紙上,站著的、躺著的、跪著的,一群栩栩如生的毛驢就呈現了出來。畫毛驢,他像個魔術師,實在是神奇得很!還記得有一次,一位首長拿著一本吳昌碩的冊頁來找黃胄先生。冊頁經裝裱後反面是空白的,首長有意讓先生在空白之處作畫,他也欣然應允。12張的冊頁,黃胄先生用了半個小時就完成了,且張張精彩非凡。現在想來,就是這特異的稟賦和勤奮,才造就了這樣一位畫壇天才!
20世紀60年代初,黃胄先生已成為中國畫壇最有影響力的人物。在較長時間裏,中國畫是式微的,甚至於很多畫家都去畫連環畫小人書,畫供出口的不值一提的檀香扇工藝品。然而,黃胄先生是個例外。他是一位出色的人物畫家,完全可以用如椽之筆表現新中國的重大政治題材,無論是畫新疆的風土人情,畫草原欣欣向榮的動人風貌,畫節慶舉國歡騰的熱鬧場景,都契合當時時政題材需要。記得他堂哥梁斌撰寫小説《紅旗譜》,曾邀請他為其繪插圖,女主人公春蘭美俏聰慧的形象,感動過整個社會。當時在北京榮寶齋出售的在世畫家的作品中,沒有一位的作品價格可以與他的比肩,齊白石先生的扇面五元一張,溥雪齋先生的大冊頁五角一張,李可染先生的山水畫六十元一張,而黃胄先生的人物畫則標價在六十元至九十元,且人見人愛,需求旺盛。
黃胄予韓天衡書信
即便當時在畫壇有如此地位和聲譽,黃胄先生依舊不自負、不自矜,沒有一點兒架子,對我這個晚輩也是盡心指導和提攜。每每跟先生去到榮寶齋,他總會讓榮寶齋經理將收藏的名家印章盡數拿出,給我觀摩。我拿個放大鏡,一方一方地仔細研究,做好筆記。有這樣的機會能看到吳昌碩、齊白石等大家的印章和比拳頭還大的田黃石對章,在當時,實屬福從天降,難得!但我往往得寸進尺,詢問能不能讓我打一套印蛻,以供我日後研究,黃胄先生一句話就使我如願以償,現在想起依舊銘感肺腑。黃胄先生還常帶我去故宮,忘情而真摯地為我講解書畫館裏陳列的歷代書畫精品,我如小民暴富,倏地提升、領悟了對高妙書畫藝術的認知,足我一生受用。
黃胄予韓天衡書信
畫,是畫家精神世界的一種外溢。黃胄先生的畫風,大氣、豪邁、激情,筆墨好,色彩好,造型也好,這其實都是他人格的反映。黃胄先生長相樸實,皮膚黝黑,身板寬厚,也不注重修飾,兩條寬寬的眉毛似兩錠乾隆墨貼在眼睛上方,使眼睛更加炯炯有神,像個打鐵匠。一次從故宮讀畫出來,黃胄先生拉我到北京西單的一家飯館,是夫妻老婆店,店堂很簡陋,我們找了個長板凳坐下吃餃子。這時,老闆娘扯著嗓子喊:“門口的大板車是誰的,挪個位置,好讓人家的車拉走。”黃胄先生便接口道:“我的,等我吃完餃子再説。”那女店主信以為真,又拉又扯地要黃胄幫個忙。黃胄先生是個樸實且幽默的人,他的平易為人不會讓人感到和他有距離,對上對下、對權貴對小民都一視同仁、言行合一。這種天生的質樸,這種不染緇塵的平民氣質是很少有人學得到、做得到的。
“黃胄印信”韓天衡刻
黃胄先生的繪畫創作除了對傳統的吸收借鑒以外,很大部分來自他對生活的熱愛。黃胄先生是一個熱愛生活、忠於生活的畫家,生活于他確如水之與魚,無論走到哪,無論看到什麼,他的感覺都是新鮮的、有滋有味的。黃胄先生留下的那麼多寫生畫冊,對於人物、情景的捕捉,都細膩無比,將人物的性格,美好生活的本質描繪得細密入神,而又雄邁得氣勢如虹。黃胄先生是真正懂得生活意義的人,生活是他藝術生命中的空氣、陽光和水,生活與藝術,在他身上是融匯為一的。所以他能那麼強烈精準地提煉出那個時代的精神。生活與畫、畫與生活,生機勃勃、活力四溢,古往今來,能有幾家?
“黃胄之印” 韓天衡刻
曾經苦難的生活使其情緒低落,加上先生嗜酒,到後期,他的十個手指關節僵硬,已經不能正常地握著毛筆作畫。還記得1973年,我去北京看望他,他住在友誼醫院治療,病榻上的他咬緊牙關,將每個手指向後倒掰,痛得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然後,用手指關節夾起畫筆,看到旁邊《人民畫報》上有好的圖片,就像寫真一樣畫起來,依舊是當年那個手不離筆的黃胄。對繪畫的熱愛,黃胄先生是深入骨髓的,畫可説是他與生俱來的唯一。
“黃胄畫印” 韓天衡刻
後來,黃胄先生籌建中國畫研究院,並出任常務副院長,為此,他付出了極大的心血。在籌備過程中,為了解決各種各樣的難題,他送出了不計其數的畫作。80年代初期,黃胄先生來到上海中國畫院,我正在樓窗上爬上爬下擦玻璃,他一進畫院就高喊:“小韓,小韓,幹啥呢?”告訴我來上海要辦什麼事情、解決什麼問題,而這些,都是為了中國畫研究院的建設。但也可能因為先生是個純粹的畫家,藝術氣息濃重的他始終不能遊刃有餘于政治,他于中國畫研究院,不過是一時的過客。而對於藝術及藝術品的情有獨鍾,使黃胄先生始終將傳承文化視為己任,最終創辦了中國第一座大型民辦藝術館——炎黃藝術館。
“黃胄之印”韓天衡刻
黃胄先生一生驚險跌宕,像坐過山車一般,但他始終懷有一顆鄉土氣十足的樸質之心。曾聽朋友講過一個故事,説有個陌生人來找他,進門就跪下,説:請您無論如何幫幫忙,家裏老人死了,買不起棺材。先生二話不説,便拿給對方兩幅畫:“到榮寶齋去換錢吧。”
如此可愛、可敬的藝術家,無論他對於這個時代的意義如何,他留給我的都是無比豐饒的精神財富,讓我知道,做人要真誠,搞藝術要勤奮!先生過世近二十年,但他始終是我學習的典範,是我不能忘懷的一位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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