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文化説略
- 韓天衡 -
一、硯説
硯臺的『硯』字,是到漢代才出現的。中國最早的一本字典叫《説文解字》,解釋這個『硯』字,左邊是石頭的石,旁邊是它的讀音『yàn』。《説文》裏解釋:『硯,石滑也。』意思説這個字是『磨』的含義。到了嘉慶年間,著名的文字學家段玉裁對《説文解字》作了注解,他講:『石滑而不澀』。實際上段先生搞錯了,『石滑』並不是説硯石像玻璃一樣光滑,因為硯臺恰恰是滑又澀的。我覺得如果要準確地講,許慎本來的意思應該是講硯臺的面,『滑』應該理解成『平』—平滑之平,平了才能磨墨。漢以前的硯臺絕大部分都是平板硯,旁邊沒有沿,沒有硯堂。這也證實了許慎講的『石滑』是硯面的平整。蘇東坡講得好:『澀不留筆,滑不拒墨』,硯臺必須要澀,才有黏著力,才能磨墨,才能利於筆,不傷筆。蘇東坡這八個字是用硯行家的話,也是我們檢驗硯臺好壞的最重要的標準,既要『滑』,也要『澀』,滑澀兼具,兩者缺一不可。
任何文具到了文人手裏就開始雅化了。像毛筆,它的別稱為『毛穎』,是擬人的,還叫『管城子』。硯臺也有別稱,唐代就開始有了,叫『即墨侯』『石虛中』,這是文人的文字遊戲。我們現在稱呼為『文房四寶』的筆墨紙硯,在過去叫『文房四器』。最早出現這四材合一的稱呼是在東漢末年。時人劉熙寫過一本叫《釋名》的書,裏面就已經談到了筆硯紙墨四材的合一。這四樣東西對我們中華文化貢獻巨大,為什麼四大文明古國之中唯有中國的五千年文明能延續不斷,從某些意義上講,也是因為我們有文房四器,它們既是文化流傳的工具,也是文化本身的載體。文房四器中,墨易磨耗,筆不耐用,紙是文字的載體,唯有堅硬的硯臺可留駐于韆鞦,所以文房四器中真正能夠伴己一生,既能用也可供持久賞玩的,也就是硯臺,它功勞是顯赫的。
文人都特別喜歡硯臺,這點今天的人可能沒有概念了。在我小時候,學校從一年級開始就有毛筆字課,硯臺天天背在書包裏帶到學校,對於我來説是非常親近而寶貴的。在古代,文人對硯有『硯田』的比喻,因為就像莊稼人的生計要靠種田,讀書人想要功名和富貴,一輩子就離不開這塊硯。所以古人講:『我生無田食破硯』。硯田對文人來講,是他的生命所繫,也是他一生的寄託。古人常講:『人磨墨,墨磨人,磨墨人』,文人的一生就是在研磨當中消費,所以硯臺對文人來講,是畫案上面的一件寶,是心頭的肉。
而四器的『輩份』是大不一樣的,硯臺出現得最早。書中有一件五千五百年之前的紅山文化時期的研磨器,有一個像搟餃子皮的棍子(圖例1)。我們現在所知的最早的文字甲骨文,只有三千多年的歷史,甲骨文裏也沒有硯臺的『硯』字,所以當時的這件發明是沒留名字的。五千五百年前,中國還沒有出現文字,所以這個研磨器就不是用來磨墨的。『硯』字到漢代才出現,但是早它三千多年,我們的祖先已經在用了。我們看到仰韶文化中很漂亮的上色圖案,應該就是由這種研磨器作為硯臺,研磨顏料的。所以『文房四器』中硯臺是『老大哥』。我們寫字用的毛筆和墨出現在三千多年前的商代。現在所能看到的最早的完整的毛筆,是一九五三年長沙楚墓裏出土的,製作工藝非常粗糙。四器裏的『小弟弟』是紙,紙張的出現是四器當中最晚的,大致出現在一千八百年之前的東漢末期。
圖例1:新石器時期紅山文化研磨器
二、硯史
我對硯臺的認識進行分期,大致為以下五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新石器時期晚期到兩漢,這個漫長的階段,我命名為『初發延伸期』,硯以質樸實用為主要功能。第二階段魏晉隋唐,是『發展成熟期』。雖然紙張出現得很晚,我們的老祖宗卻以他們的聰明才智留下了汗牛充棟的文字。商代的時候,我們是以龜甲、牛骨、獸骨等作為文字的載體;春秋戰國的時候,我們是以竹簡、帛絹,也有青銅器來作為載體記錄文字;東漢末年,中國發明了紙,這對中國乃至世界文明的進展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隋唐時期,竹簡被淘汰了,紙張普及了,用來研磨寫字的硯臺就隨之得到了很大的發展,所以魏晉時期到隋唐,是我們硯史的發展成熟期。
第三個階段是宋元到明末,是『藝化的提升期』。宋代是文人生活沙龍雅集化、審美追求極致化的開端。既然硯臺是案上之寶,那就不能讓它是簡簡單單的一塊石頭,要有許多藝術的元素與之匹配。宋代是古代藝術文化的鼎盛期,也是硯文化的提升期。我們讀一點文化史就會知道,宋朝重文抑武,有好幾位文化修養非常高的君王,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所以無論是作為文化大宗的詩詞書畫,還是作為『雜件』的像硯臺這樣的小玩意兒,都産生了文化審美意義上的『質』的飛躍。宋朝文人生活的雅致化,有一個表現就是『文會雅集』,大家集在一塊兒,吟咏酬唱之際,就會將自己收藏的珍稀硯臺曬出來共賞。所以宋代形成了考證硯石、硯臺,玩賞、收藏硯臺,包括在硯臺上書寫銘文的『賞硯』文化。同時,宋代的文人對當時的硯文化還有所總結。北宋寫《醉翁亭記》的歐陽修寫了迄今能看到的第一本關於硯臺的著作《硯譜》。清朝的《四庫全書》裏還保存了宋代的蘇易簡的《文房四譜》、米芾的《硯史》以及無名氏的一些著錄。所以一個是藝術化的昇華,一個是理論上的總結,宋朝硯文化裏開始了比翼雙飛。從宋到明的歷史中還有遼、金、元這些時期,不同地區、不同民族的文化背景和審美是不一樣的,所以硯臺藝化的同時風格也呈現百花齊放的狀態。在這一階段,制硯、用硯、考硯、賞硯、玩硯、制譜等方面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第四個階段是從清初到民國,這是硯藝的『鼎盛期』。硯文化在宋、明藝化的基礎上,推陳出新,更加美輪美奐。文人制硯、書刻銘文之風日盛。『揚州八怪』中,高鳳翰就先後刻有一千多方硯臺;金農自稱『百二硯田富翁』,可見他的硯收藏也頗為豐厚。
第五個階段是民國以來到如今,由於時代的發展,人們書寫習慣的改變,硯進入了『式微期』。從全社會發展的角度看,這是因為科技的發展,人們生活得更加便捷,選擇也更加多樣化,是一件好事,不必悲觀。雖然今天,硯臺的製作和使用都進入了式微,但中華五千多年燦爛的硯文化,以及它對整個中國文化的貢獻是不朽的,是令人敬畏的,作為文物的硯臺,至今還有著廣泛的知音。
三、硯品
前面提到的硯要『不澀』,要利於發墨,這是我們選擇硯臺最重要的標準。宋代大書法家米芾也是『好硯之徒』,他講:『器以用為功』,器具是用來使用的,好用不好用決定了要不要這件器具。他又講:『石理髮墨為上,色次之;形制工拙,又其次。』硯臺基本是石頭做的,發墨不傷筆的才是好的,不發墨的總是不好的;『色』就是材質的漂亮,這是次要的;至於雕工的好壞就更次要了。這就是米芾出於實用而産生的審美,其實,他也只是説説而已。但硯臺作為文人案頭之寶,他們會賦予其更多人為的藝術含量,所以就在他過世後不久,審美觀念就變了,就從他講的『為上』『次之』『又次之』,轉為發墨、品相和製作上都追求極致,這是他所不能預料的。
硯臺最主要的材料是石材,硯字左邊的『石』説明了其材質,但是不是所有的石材都可用來製作硯臺。晉唐因為越窯瓷器的發展,硯材不乏陶、瓷這類的硯臺。到了唐代,在經過長期的摸索、比勘後,古人終於總結出了最適合做硯臺的理想材料,所以才有了廣東肇慶的端硯,安徽徽州的歙硯,甘肅的洮硯和山西、河南的澄泥硯這『四大名硯』。我們中國地大物博,能制硯的石材不少,但真正上佳的也不多,除了以上四種以外,山東的紅絲、鼉磯,山西的角石,吉林的松花,蘇州的 村……這些石材也都不錯。
我們講硯品,是講一個地區的材質;如果深化的話,這些材質裏也分三六九等的。在端硯裏公認最好的石品是大西洞。大西洞的坑口在羚羊峽河床的下面,我們叫它『水坑』『老坑』,一直是皇帝擁有的,只有皇帝下令才能在枯水期下去開採,所以也叫『皇坑』。大西洞之所以珍貴,因為它的採石坑口在河床下,低於水平面,必須要等每年十一月份的枯水期才能進去開鑿;開鑿時水淋不斷,開採的時候有一排人專職將水不斷地舀出去,不像現在有抽水機;坑洞最高一米二,最矮七十厘米,但並不是整個坑洞都是大西洞佳材,就只有一條石脈屬於大西洞的硯材,其上下都是堅硬的岩石,枯水期十一月到次年三月,河水上漲就得歇工。歷史記載這四個月能手工鑿石三萬斤,三萬斤聽上去很多,但做成三十二開書本大小的硯臺,只有四十方,這些全是進貢給皇帝的。所以古代要獲得大西洞這樣的硯材,是很艱辛且不易的,真正體現了物以稀為貴。
比如清代肇慶的地方長官吳蘭修,曾送給老師阮元一方大西洞硯臺,僅巴掌般大,題銘稱它足以傳給後代(圖例2)。兩廣總督祁,現在來説就是兩個省的最高長官,買到一方大西洞硯臺,只有巴掌大,是橢圓的,反面且是破損的;他在硯邊書寫了四行小字,大意是用這個硯臺磨了墨寫字,簡直是享受,一派得意之情。可見大西洞是何等珍稀。硯臺跟瓷器不同。官窯的鬥彩、粉彩,流光溢彩,現在拍賣動輒就是幾千萬,還有過億的。可是景德鎮的官窯一年四季都在燒制,而大西洞硯要若干年,才能奉旨去開採一次,所以若要論産量、論珍稀度,大西洞要遠遠超過官窯。它唯一的弱點,就是顏值不夠,相比之下,一個是嫵媚美女,一個像質樸農夫。但是文人有學問,看東西不單看表象,若是文人有一個好硯臺,那就是『此寶難得,性命可輕』。此外,端硯的佳材另有一種叫坑仔,還有一種叫麻子坑。麻子坑裏特別有一種『水洞麻子坑』,與大西洞同等珍貴。它在紫色上有翠綠的顏色相間,高明的硯雕家在上面巧施技藝的話,就成為一種很少見的藝術珍品。這種石材能鑒別的人不多,有人就拿湖南的祁陽石來冒充,而質地與價格相去太遠。
圖例2:清 老坑帶眼門字硯 吳蘭修(1789-1839)贈阮元(1764-1849)
談到端硯,還有一個品種叫黑端,史説唐代有,很少見,是端硯裏名貴的品種。再比如歙硯,也有非常珍貴的名品『金星金暈虎皮』,其外表像一束強烈的陽光射在海面上,所以我在其側刻了一句杜詩:『萬里波濤堆琉璃』(圖例3)。這塊硯臺近三十厘米,兩面都那麼炫目地漂亮。我收藏硯臺六十年,在各大博物館或是私人收藏家那裏閱硯無數,見到如此漂亮者也就此一方。歙硯裏的名品可以説比端硯還要妖艷,天生的尤物,更讓人動心。比如還有一種叫『玉帶』的,我有一方收藏,請制硯家將我上世紀八十年代畫的《秋江遊鴨圖》摹刻上去(圖例4),這當然是一種再創造。此外還有『眉紋』,也是一種很好的品種,其中的『棗心眉紋』在眉紋中有一個心。此外還有傳説中的『廟前青』,已經絕産。我想結合端硯和歙硯這兩個最重要的品種,再談幾點知識。端硯從唐代中期開始一直有開採,其中大西洞是最稀有的品種。歙硯從唐代開始使用,其好處是比端硯硬實,所以歙硯更耐用。但在元朝一二七七年,龍尾山開掘歙硯時發生了一次大的塌方,死者幾百人,於是開採停止,這一停就停了五百年,一直到乾隆中期的一七七七年才又繼續開採。宋元的歙硯,真的是老坑,現在再講『老坑』,其實都是清代中期的東西,或是近幾十年挖掘出來的。另外端硯的整體色調是紫的,李賀寫詩稱它『紫雲』;而歙硯整體基調為黑色。我們玩硯臺的時候,除了各種各樣的名目,還要注重手感,比如端硯,用手背觸摸它,就好像新生兒肌膚脂潤細膩的感覺;還要聽聲音,端硯敲上去是木聲的,那是名品,敲上去金屬聲音的,不是名品,反之,歙硯敲上去發出金屬聲音的,那是名品。
圖例3:元 金暈虎皮紋平板歙硯 韓天衡銘
圖例4:當代 蘆塘棲禽紋歙硯
除了端歙之外,硯臺還有很多稀罕、有趣的品種。比如商代的玉鱉改製成的硯臺,它不是用來磨墨的,是用來研硃砂的,研硃砂不需要澀,滑即可。這是清代蘇州官員沈秉成舊藏的硯臺。比如漢代的陶硯,平板硯佔大部分,其中四沿有硯渠來儲墨的我們通稱其為辟雍,在漢代是少見的品種。書中有一方收藏的辟雍,是用青銅先製成一個架殼,然後陶體燒成後嵌在裏面,下面有一方印章,叫『侯宗之印』,製作很別致(圖例5)。書中還有一方比這個還古老的平板硯,反面就刻了一個人的名字『程耐』。所以漢代硯銘最早是從刻名字按印章開始的。還有翡翠硯、水晶硯,以及明代用紫檀、黃花梨等材質做的木硯。在今天從日本回流的文物中,我們甚至還能看到竹子做的硯臺。明代還有瓷硯,今天流傳下來的真品極少,瓷硯四圍涂釉,硯面則不施釉。今天如果你能看到一方古瓷硯上面還有款,一般就是國家一級文物了。再比如漆砂硯。這是康雍乾時期興隆的新品種,它是木胎,比石頭輕,便於攜帶,當時的人採用了一種新工藝,用細砂和油漆拌在一起,涂在硯板上面,就可以用來磨墨。它的硯蓋上面圖案鑲嵌的都是寶石,所以既有藝術性,又有實用性,這種硯臺一般是達官貴人玩賞的。再比如山東的紅絲硯,黃的底上面有絳紅色遊龍般的絲紋,這種形式是清末的雕工,越複雜越珍貴(圖例6)。除了以上這些,銅做的硯臺、錫做的硯臺,以及金屬和陶鑲嵌在一起的硯臺,此外還有虞山的赭石硯、淄硯等等,不勝枚舉。
圖例5:漢 銅圈足辟雍帶蓋陶硯 侯宗之印款 硯臺
圖例6:清 花卉夔龍紅絲硯
四、硯藝
記得魯迅在一篇文章裏談到,任何藝術之初都是出於實用,這個話是非常正確的。實用性滿足之後,隨著製作技藝的提高、使用者審美意識的發展等種種因素的雜糅,藝術性必定會在其中發酵,慢慢滋長壯大。硯臺就是從純實用轉化為實用與藝術兼備,同時更發展出一類專注藝術的表現。硯藝若加以考察,大致可分為四類。
其一、造型的藝術。試以幾方硯臺舉例。第一方是秦末漢初的龜型四足陶硯。為什麼當時平板硯居多?就是從實際出發,當時沒有人寫大字,都是寫在竹簡上,小平板硯足夠受用。第二方是晉代的多足辟雍瓷硯,這就與越窯的發展有關。第三方是唐代的十一圈足三彩陶硯,這是冥器。唐三彩燒的溫度不高,但色彩燦爛斑斕,從審美上講是進了一大步。第四方是宋代的葫蘆型歙硯。這方硯材是歙硯裏的名品『玉帶』,不然古人不會花大心思做成別致的葫蘆硯,以取吉祥之意。第五方是宋代的鑲嵌式行囊歙硯,用來研磨的這塊面板是珍貴的硯材,下面的槽可以置水。第六方是遼代的三彩竹節牡丹蹴鞠紋暖硯,非常少見(圖例7)。最後一方是乾隆時期的玉硯,是真正的和田料,雕成了花瓶形狀,背面飾以大象,取『太平有象』的好意頭。這七方硯在造型藝術上清楚呈現了一種遞進的關係。
圖例7:遼 三彩竹節牡丹蹴鞠紋暖硯
第二點是雕工的藝術。美器必然會施以藝,能工巧匠更會別出匠心,比如書中的唐忍冬紋箕型端硯,硯裏面有一個『眼』。這是珍貴的水坑端硯,上端像唐僧的帽子,還雕刻了很細膩的忍冬紋,與彼時金銀器上的圖飾類似。那麼好的材料,那麼別致的雕工,在當時一定是王公貴族所用。我國博物館的藏品中,材質這麼好的南唐硯臺很少見。這是幾年前,我去湖州講學,逛地攤時看到,兩千塊買下。所以盜墓很可惡。如果不是盜墓,考古發掘就能知道它的來歷,就能獲得重要的史料價值。盜墓的人不懂文物,你買來了,卻不知其出處,真是讓人慶倖又惋惜。
書中還有一方宋代的玉兔拜月紋抄手歙硯,硯堂裏有一個圓形,刻了一個可愛有趣的玉兔,這縱然跟中國傳統崇拜月神的觀唸有關(圖例8)。用幾根簡練的線條來表現兔子,婉暢生動,有神韻。還有一方元代銀星紋魚化龍歙硯,這題材也是神話故事演化的,雕工屬於安徽工,跟肇慶的端硯不同。再舉一方鵝硯,也是來源於『書聖』王羲之喜歡鵝的故事。我在硯背寫『黃庭換來』,因為有傳説王羲之愛鵝,想買一群鵝,鵝的主人卻讓他書寫《黃庭經》交換。書中還有一方硯,是我們嘉定籍的嘉、道時期詩書畫印全能的名家程庭鷺刻的背花硯。這方硯特別之處就在於嘉定雕刻的工藝,浮雕線刻結合,裏面的山水雲嵐非常別致。這方硯也是我幾經輾轉,從日本買回的。再舉一方硯是名匠梁儀雕的,麻子坑高浮雕人物端硯,硯臺上有位文人在懸腕寫字,對面有個童子在給他拉紙。在硯臺的落潮處雕人物情節的不多,而此硯還雕有書房的博古文案等,很稀有。再介紹這方硯,我定名《水洞麻子坑蕉林佳人端硯》。材質是端硯裏的名品,麻子坑裏的水洞,它細膩不遜於大西洞,但是大片的綠色卻是大西洞所沒有的。雕刻者拿紫綠相間的這樣一塊石材,雕成一位女子在清風吹拂的蕉林下避暑,並將蕉葉在風中飄忽的動感都表現出來,堪稱巧奪天工,只可惜沒有留下名字。這方硯臺如果能留下款,是完全可以輯入能工巧匠錄的。
圖例8:宋 玉兔拜月紋抄手歙硯
再如安徽的雕硯名家汪復慶的作品,這種將圖案雕在背面的,有個專有的名詞叫『背花』。這方背花硯氣息非常空靈斯文,一看就是高人。又如這方是張太平倣青銅提梁卣的博古硯,張太平大家可能不熟,但若説起陳端友,大家應該就比較了解了,他的雕硯多是國寶級的,上海博物館就曾經集中收藏了一批陳端友的硯臺,而張太平就是陳端友的老師。陳端友還有一類自己創造的古所未有的新品類,比如倣夔龍銅鏡紋背花端硯,雕工非常複雜,精美繁複,美輪美奐。陳端友培養了一位非常好的學生張景安,是解放後在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專門雕硯臺的大師級人物。他從刻製、倣造硯到自製硯盒都充滿了巧思。這三代傳承人,都是雕技了得而妙在很有想法,名師出高徒,作品風格都各擅勝場。藝術這種東西,照搬別人,只繼承不出新,不能成大師。整個中國藝術史,講到底是少數名家的藝術史,是少數名家從新理念到新技法的推陳出新史。再看這方清代中期的背花硯,它從刻製倣造硯到自製硯盒都充滿了巧思。下面是浩瀚海水,上面是自由翱翔的仙鶴,細膩空靈,詩意盎然。
雕藝的第三點,我認為是銘文和書畫硯,這也是硯中最有文人氣息者。筆者從十幾歲開始收藏、玩賞硯臺,此類硯是我非常重視的一類。劉勰在《文心雕龍》裏講:『題于器為銘。』硯臺成為了文人的硯田,他就在其上有了很多寄託。可在此感懷,可在此詩文,可作多方面的抒情述事。再介紹一方硯臺,非常特別,硯的正反面都刻滿了字。這個硯臺的主人畫了幅畫給道光皇帝,皇帝接見了他,並賞賜給他很多禮品。他覺得榮耀無比,就記事刻在硯臺上,知道這樣可以流傳得很久。我再介紹一些特別的銘文硯,比如紹興十八年的一方磚硯,這上面的文字應是跟當時的一場改革有關,我還沒有進行詳細的考證。再比如這方謝稚柳師在盒蓋上寫竹,白蕉、唐雲題側銘的端硯(圖例9)。我在福州購得後又在背面題了一段文字。硯就是在玩的過程中積累起日益豐贍的文化內涵。下面要介紹的是清代初期詞界領袖朱彝尊的銘文硯,這是他給一位朋友垂虹亭長題的,是一塊非常好的水坑料。他那時候在文壇地位極高。接下來介紹清代初期大畫家吳歷的硯。據説,嘉定的天主教堂裏還存有他的東西,他是做過牧師的。硯蓋上有他自撰的一首詩,硯背有一個他自己的繡像,這是一塊珍貴的澄泥硯『蟹殼青』。我曾開玩笑説吳歷可能留下一千張畫,但可能就留下這麼一方硯臺,可謂是『千金不易』的。
圖例9:清 大西洞帶眼圭型硯 白蕉(1907-1969) 唐雲(1910-1993) 謝稚柳(1910-1997) 韓天衡銘
這方是乾隆時期大才子袁枚的端硯。他懂得享受人生,也頗有正氣。硯銘寫得很有深意:『大道之公吾是之,背公為私吾恥之。』下面的硯是黃小松的,他找當時嘉定有名的文人錢坫旁側題了四行篆書,硯背畫了自己的小像。這方硯屬於澄泥硯裏的『蝦頭紅』。下面是吳昌碩給他好友沈石友題銘的包袱硯。再下面這方袖珍的硯臺就很稀奇,由大文人冒廣生、民國四大公子之一的溥侗及周錬霞、徐孝穆四位名家共同完成,一方小硯有一群『名士啦啦隊』真是少見。下面我來介紹一塊不著一刀的平板硯,和漢代的平板硯不同,這方是宋代的眉子谷浪紋平板歙硯(圖例10)。最後一方,銀暈雁湖歙硯,呈現的是月色下波濤洶湧的一種美景,上面開一個淺淺的墨池代表月亮,饒有詩意。
圖例10:宋 眉子紋雲池歙硯
五、硯藏
文人既然將硯看得那麼重要,又將其看作是最好的伴侶或是摯友,所以硯裏有乾坤,有故事,有寄託,有情趣。文人藏硯有記載的是從宋代開始,大盛于清代與民國。歷史上記載蘇東坡收藏有三方硯臺,數量雖不多,但要考慮到當時好品種是不容易得到的。到了清代和民國,關於硯臺收藏的著錄就很多了,如乾隆時期的《西清硯譜》、大書畫家高鳳翰的《硯史》。當然收藏家就更多,我就藏有高鳳翰一方銘文上佳的硯臺。到了近現代,好硯、玩硯、藏硯已是讀書人的人生一樂。數方硯臺在案上一放,就是我們與古人的雅集,賞玩半天興味十足,是非常有情趣的。
硯臺作假比書畫作假難,但亦頗多。首先是材質,以假以次充好。其次就是要當心銘文硯,如果你對歷代名家的書法和刻鐫的方法不甚了解,那就得慎之又慎。所以藏硯有學問,如果對硯文化缺乏深刻的了解,藏好硯、真品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剛剛介紹過黃小松的一件硯臺,清末有名的硯臺收藏家周夢坡編的《周氏夢坡室藏硯譜》就有同樣的一方,但那方是假的。你要看得懂,這方硯的字真不真,畫好不好,年份、型制、包漿到底對不對……一大堆的問題需要把握弄清。
賞硯、藏硯多年,有趣的故事也是頗有些可以拿來説説的。一九九二年,我去日本收硯,一位日本大書法家陪我去逛古董店,看到一方大西洞硯臺,只要日幣五萬塊,相當於人民幣四千,就買下來了。這時店主,一位八十開外的癟瘦老人,問翻譯我是哪國人,我就讓他猜,結果他猜到新加坡、馬來西亞等,我説都不是,老人説不猜了。於是我告訴他我是中國上海的,他忽的激動得又跳又吼。我問翻譯他為什麼這樣抓狂,店主説『從來只有日本人到中國買古董,還沒有中國人來日本買古董』。我回國後寫過一篇文章:我只花了五萬日元,沒想到為中國人掙回了臉面。因為當時確實還沒有什麼大陸人到日本去買古董,而現在國富民強,日本拍賣會上都講中文,世道真的大變了。
第二個故事,就是這方葡萄紋翡翠硯(圖例11)。這方翡翠顏色非常好,而且屬於冰種,我是在上海一個日本人開的古董店裏看到的。上世紀九十年代時作假古董的人做了不少翠綠的玻璃硯臺。這個硯臺擺在他店裏,他是當作玻璃賣,並不知道這是翡翠。所以説『知識就是金錢』,這話講起來不夠雅,但是知識至少是隱形的金錢。如果這方硯臺按照翡翠價格來賣呢?所以説玩藝術品,眼力重要。
圖例11:清 葡萄紋翡翠硯
第三個故事是丁敬收藏的明代名家的一方坑仔抄手端硯(圖例12)。硯的一側就刻了一個『敬』字款,另一側刻了兩個款『龍泓』,都是很陌生的字號,我才花了兩千八百元購入。如果現在拿到拍賣行,一炒又是天價。再介紹一方我收藏的宋代對眉子。一九六〇年我母親去世,家裏發電報到部隊,領導讓我趕快回家。當時從溫州到上海,先要坐九小時的盤山公路,從溫州、青田、麗水到金華,到金華我一看最近的一班是四個小時之後的,於是就去逛古董店,這是從小的愛好。那時金華只有舊貨店,我看到玻璃櫥裏面有一塊硯臺,式樣是宋代的,但是周身都粘著墨膠,看不清質地。當時我穿的是一身海軍裝,六十年代初,大家對軍人非常敬重,於是我問售貨員能不能拿出來給我看一下,他説『沒問題,解放軍同志』。我用門口的水龍頭洗了一個鐘頭,洗凈一看,是歙硯中的眉子,好東西。問價,回答:一元五毛錢。六十年代,四塊錢可以買一副吳昌碩的楹聯,都便宜。那個時期買古董玩字畫,對今天來説都是不可思議的神話。
圖例12:清 坑仔抄手端硯 丁敬(1695—1765)雙銘
我再講講吳昌碩的大西洞包袱型端硯(圖例13)。吳昌碩曾給他的好朋友,一個專門給他推敲詩文的小友,常熟的沈石友,前後銘硯一百二十方,傳下來《沈氏硯林》四冊,這是其中一方。一九一七年沈石友去世,日本人付了一大筆錢將一百五十多方硯全部運到日本,部分在一個大畫家橋本關雪手裏。所以硯臺裏還有他寫的硃砂字,粘蓋的印章『白沙村莊』,錢瘦鐵刻的。一百年間,他的東西也在陸續散出,這方硯在東京的收藏家處,我於是三年間去了五次,還讓一位學生一兩個月就到他家裏做做疏通工作。第四年,他打電話給我的學生説:有生意人要來買我這方硯臺,他們出的價錢很高,但我知道你老師是收藏家,不做買賣,放在他那裏,等於我的一個兒子過繼給他,我要探望都能看得到。學生通知我,我趕去將其買入。所以玩收藏,眼力之外,要有財力;財力之外,還要毅力。
圖例13:清 大西洞包袱端硯 吳昌碩(1844-1927)銘
最後一個故事,是關於一方非常巨大的硯臺。大西洞歷來沒有大料,因開採條件惡劣,人工手鑿,宮廷裏最大者不超過三十厘米。清代末期,皇坑出來的東西有些沒有進貢給皇帝,被私吞了,但也沒超過三十五厘米,三十五厘米以上都是解放後機器切割的。最後一次開採大西洞,出採了一些大的硯石,因為石材採完之後,剩了中間一點原來支撐岩洞、避免塌方的石柱。這些大西洞石柱被機械切割後捲揚機拉了出來,其中最大的那幾塊也製成了一塊史無前例的巨型硯臺。一九七五年期間,中國最缺的是外匯,這個硯就到了日本,被放在一個百貨店裏,幾十年沒賣掉。我的一個日本學生專門做文房四寶生意,他對我講:老師,在哪個城市裏,有一方很大的大西洞硯臺』。我一聽覺得不可能,哪有這麼大的大西洞?於是他就帶我去看,車開了兩個多鐘頭到了,我一看,真是大西洞!一二零乘六十八厘米,厚十二厘米,約六百斤的硯,廉價購下,打包,做木箱,運輸,五個月以後抵達上海。我的一些硯友都懷疑説,比這般大的硯臺是有,但大西洞不可能。就我所知,全國似乎未見比這更巨大的大西洞硯了,因而顯得特別珍貴。
作為傳統書畫印文化的後繼者,硯不但總有三五件置放在我的畫案上,更是依戀地留駐在我的心地裏,硯的故事可是訴説不完的。
(完)
硯臺欣賞
清 蝦頭紅黃易小像背花澄泥硯 錢坫(1744—1806)韓天衡銘
清 麻子坑門式端硯 唐雲繪 韓天衡刻蓋
清 造辦處制坑仔龍紋隨型硯 余甸(1655-1726) 林佶(1660-約1720)銘
清 麻子坑羅漢洗像端硯 程十發(1921-2007) 韓天衡銘
清 綠端抄手硯 程十發( 1921-2007) 劉碩識(1943- )刻
清 老坑抄手硯 來楚生(1904-1975)李卓雲(1921- 2010)刻
當代 大西洞暗香端硯 楊留海制 韓天衡繪並銘 韓回之刻
當代 金暈歙硯 韓天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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