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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花木蘭”
■章熙建

1951年,崔延慶(右)、馬春香(左)與女兒崔建華的合影。作者供圖
一
1944年深秋的一天凌晨,魯中小清河水泊,四野漆黑如墨。
一匹戰馬悄無聲息地進入大葦塘蘆葦蕩,14歲的八路軍山東縱隊第3團通信員馬春香警惕地翻身下馬,準備步行穿越日軍封鎖線。就在這時,前方突然響起一串“噠噠噠”的槍響,馬春香趕緊一勒韁繩,讓戰馬趴下隱蔽。
時值抗戰進入戰略反攻階段,隨着八路軍、遊擊隊頻頻出擊,駐紮在山東境內的日軍不得不收攏兵力,轉為龜縮於據點內負隅頑抗。馬春香夜闖大葦塘,要“借道”前往40多裏外的第3營秘密駐地,傳送團部的一道緊急戰鬥命令。
馬春香仔細觀察,槍聲斷斷續續,約在百米之外。馬春香判斷這是鬼子巡邏隊的試探性掃射。正要牽轉馬頭悄悄溜走時,前方陡然響起一聲大吼:“這是中國的土地,豈容小鬼子蹦跶!”蘆葦蕩裏衝出一個壯漢,手握駁殼槍和手榴彈向鬼子衝去。隨着槍響和爆炸聲響起,硝煙中傳來敵人的哭嚎聲。
頃刻間,停頓的機槍聲又響了起來,茂密的蘆葦紛紛倒下。馬春香意識到這是自己同志,立即衝上去一把拽住壯漢蹲下,説鬼子人多,咱不跟他們硬拼。馬春香反手猛抽一鞭,馬兒仿佛善解人意一般,掉頭向來路飛奔而去。
馬兒飚行如風,掀動蘆葦蕩“嘩啦”作響,敵人火力頓時被引開。馬春香拉起壯漢一頭扎進大葦塘,泅水游向對岸。脫離險境後,馬春香問了半天,壯漢才説他叫崔延慶,是八路軍第3團的偵察員,單獨外出執行任務已經兩天了。
馬春香驚喜地説道:“啊,原來咱是一個團的,我是團部警衛連的馬春香。”正説着,崔延慶突然身體一顫,捂着左肩胛呻吟了一聲。馬春香伸手一摸,滿手是血,再摸他的額頭,感覺燙得嚇人,不由得低聲驚呼:“崔大哥,你受傷了?”
崔延慶苦笑着説,昨天叫鬼子的子彈“叮”了一口,不打緊。馬春香恍然大悟,原來是傷口發炎引發高燒。馬春香撕下襯衣給崔延慶紮緊傷口,叮囑道:“你先在這歇着,我得先去送信,回頭再來接你。”
夜深霧重,曠野沉寂,鬼子巡邏隊已狼狽逃竄。馬春香泅水重新游到對岸,吹口哨喚回馬兒,鞭子一甩,衝出了蘆葦蕩。
二
第二天夜裏,馬春香完成送信任務返回大葦塘,牽着馬把崔延慶馱回駐地。醫生檢查後説子彈穿身而過,沒傷到骨頭,休養一陣就能好,馬春香這才放心地返回連隊。
沒想到,兩天后,指導員突然把馬春香叫去,説馬春香完成送信任務出色,還救回一個英雄,要給馬春香記四等功。馬春香聽了一愣:老崔是個英雄?指導員之前在特務連當過排長,就一五一十地講述了崔延慶的故事。
1938年初春的夜晚,一支新組建的抗日武裝——臨淄青年學生抗日誌願軍訓團,頂着瑟瑟寒風開進魯中臨淄縣的大寇村。第二天早晨,村口碾谷場人頭攢動。團長站在大磨盤上做動員,鄉親們個個血脈僨張。一個壯漢大步衝上去,&&按下參軍手印,他就是崔延慶。
時年31歲的崔延慶身體壯實,又跟鄰村武師學過拳腳功夫,一根梭鏢舞得虎虎生風,因此擔任了梭鏢隊隊長。7月,臨淄青年學生抗日誌願軍訓團被改編為八路軍山東人民抗日遊擊第3支隊第10團,崔延慶被任命為特務連偵察排副班長。
1939年初,日軍佔領廣饒、壽光、臨淄等地。八路軍部隊採取伏擊戰、破襲戰等遊擊戰術,頻頻打擊日寇。這年2月,第10團在岳家莊展開伏擊戰,擊毀日軍運輸隊汽車7輛,斃傷日寇百餘人。
激戰中,崔延慶第一個衝入敵陣,右胳膊被一顆子彈打斷骨頭後,用左手操起梭鏢連挑3個鬼子兵。這一仗打下來,崔延慶得了個“拼命三郎”的外號,被批准加入中國共産黨,還當了偵察排副排長。
部隊剛改編為第3團那年,崔延慶化裝進入日軍盤踞的集鎮抓“舌頭”。他跟蹤兩個日偽軍進入一家小飯館,捅死日本兵,打暈偽軍隊長,裝進麻袋裏扛回駐地,使部隊及時獲取日軍火力部署情報,為拔除日軍據點立了功……
馬春香聽得入了神,直到指導員説你也是英雄呢,是勇救英雄的“英雄”,馬春香一下子臉紅到耳根,飛跑去野戰醫院看望崔延慶。
經過醫生治療,崔延慶隔天就退了燒,臉上也泛出了紅暈。見到馬春香,他一骨碌坐起來,説:“小兄弟,我現在不犯迷糊了,可就是想不起你叫啥了。”
馬春香又説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崔延慶仰頭大笑説:“看你模樣長得挺俊的,起個名兒也像個姑娘家呢!”
馬春香低頭搓着手,好半天才抬頭説:“大哥,説出來你可別笑我。俺娘懷俺時上面已有3個哥哥,娘盼著添個閨女,先給起了這個名字。”
“難怪呢!”崔延慶説,“小兄弟,你別喊我英雄。咱隊伍裏人人抗日不怕死,個個都是英雄!”
三
進入解放戰爭時期,第3團編入了山東野戰軍。部隊南征北戰,崔延慶和馬春香難得相見。轉眼到了1947年11月,馬春香家鄉壽光縣(今壽光市)獲得解放。部隊入城的那天早晨,崔延慶碰到當過他排長的團政治處副主任,從他那裏得知馬春香受了重傷,已被送進野戰醫院。崔延慶火急火燎地趕到醫院,卻被擋在了病房外。
軍醫説:“女同志在換藥,男同志不方便進去。”
經再三詢問,崔延慶驚得目瞪口呆,裏面的人確實是他要找的馬春香。相識幾年的生死兄弟咋是個姑娘?他頭腦裏怎麼也轉不過筋來。
等軍醫換好藥出來,崔延慶趕緊進到病房裏。看到馬春香頭上、胳膊上綁着繃帶,臉上佈滿傷痕,一條腿還扎着夾板懸在半空中,他站在床前手足無措,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小兄弟,你咋是個女的呢?”
那一刻,馬春香不好意思地笑了。崔延慶這句詞不達意的問候,仿佛瞬間把她帶回到軍旅的起點——
馬春香1930年出生在山東省壽光縣牛頭鎮一戶貧苦農民家庭。她七八歲時,大哥、三哥相繼參加八路軍,父母帶着二哥闖關東,她被寄養在大伯家,靠放牛牧馬度過了童年時光。
1943年夏,山東縱隊第3團到牛頭鎮動員招兵,年僅13歲的馬春香趕去報名,聽説不招收女兵,她便跑去理髮館剃了平頭,女扮男裝參加了八路軍。
馬春香聰明機靈,加上會騎馬,被選到團部當了通信員。她多次單槍匹馬穿越日軍封鎖線,出色完成傳送情報和戰鬥命令任務,參軍第二年就加入中國共産黨。
直到這次解放壽光的戰鬥,總攻發起前,團首長想到馬春香是當地人,派她入城偵察敵情。當時,守軍形同驚弓之鳥,碰巧城門口一個敵軍士兵也是牛頭鎮人,一眼認出了馬春香:“她是牛頭鎮老馬家的丫頭,他們一家子都是八路!”
敵人把馬春香關進監獄,用盡酷刑,試圖從她嘴裏撬出解放軍的攻城部署。馬春香堅貞不屈,被打得皮開肉綻,幾次昏死過去。
3天后,我軍攻下壽光城。馬春香得救後,恢復“女兒身”。她女扮男裝4年多、出生入死屢立戰功的事跡,很快在根據地軍民中傳開。
四
解放戰爭勢如破竹,部隊再次開拔南下。鋻於馬春香的身體一時難以康復,團首長考慮讓她留在後方工作,但馬春香堅決不肯離開部隊。上級便將她調到機關擔任群工助理。此後,她又參加了淮海戰役、渡江戰役等戰役戰鬥。
1949年5月,部隊在江蘇丹陽整訓期間,馬春香與崔延慶結為革命伴侶。婚後不久,夫妻倆分赴戰鬥崗位,直到華東地區大部解放,他們才得以團聚。然而,戰火中留下的創傷帶給他們很多後遺症,尤其是崔延慶身上的十幾塊彈片,常常讓他頭痛欲裂,徹夜難眠。
1955年3月,崔延慶和馬春香轉業到山東省益都縣(今青州市)工作。兩個月後,崔延慶戰傷復發,溘然長逝,被當地人民政府評為革命烈士。
崔延慶去世時,兒子崔建設還不滿兩歲。他和姐姐崔建華在母親撫養下長大。姐弟倆感受到母親對早逝的父親充滿崇拜和眷念,但對父母烽火邂逅的往事並不知曉。直到崔建設7歲那年,一部戰爭影片的上映,終於幫他們揭開了謎底。
1960年初,電影《戰火中的青春》上映,素來節儉的馬春香一反常態,帶着兩個孩子連看了5場。影片放映中,馬春香不時地啜泣,回家後還在房間裏蒙着被子痛哭。在孩子們再三追問下,她抹着眼淚説:“我看到你們的爸爸了。”孩子們長大後,靠着馬春香講過的戰鬥細節,比對影片中“雷振林”與“高山”的故事,漸漸梳理出父母愛情的脈絡,對他們的忠貞勇敢倍加崇敬。
1972年12月,已參加工作3年的崔建設,在母親鼓勵下應徵入伍,成為海軍某部的一名戰士。
1976年,馬春香一病不起。彌留之際,她拉着崔建設的手反復叮囑説:“你爸爸當年從大寇村一起出來的戰友,大多都犧牲了。他在世時,常念叨他們,你要想辦法找到他活着的戰友,完成你爸一個心願。”
崔建設把父母的心願刻在心裏。1979年退伍後,他開始四下聯絡尋找父親的戰友。1990年隆冬的一天,一位幫他“尋親”的戰友帶來一個消息:省民政廳有位雙目失明的抗戰老兵到了淄博辛店,是大寇村人。崔建設曾聽母親説過,父親有個同鄉戰友,打鬼子時眼睛受了傷,當即冒着大雪趕去找他。
這名老兵叫姚傑,説起抗戰時期大寇村人踴躍參軍的往事感慨萬千。當聽崔建設説崔延慶是他父親時,老人非常驚喜:“快過來讓我看看,你爸可是大寇村出來的英雄呢!”
見面後,老人伸手仔細撫摸崔建設的臉龐和身體,説你們爺倆身高差不多,你爸打仗總是衝在最前面,那真是九死一生啊。得知崔建設當過7年兵,在部隊入了黨、立過功,老人笑着流下淚水——“延慶兄弟,咱們當年的流血犧牲沒白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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