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劇電影《雙蝶扇》:成其偶然,得其必然

來源:福建日報 | 2025年12月16日 10:46:17
福建日報 | 2025年12月16日 10:46:17
原標題:福建戲曲電影首次斬獲金雞獎 閩劇電影《雙蝶扇》:成其偶然,得其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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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角林夢卿定粧照(《繪戲》工作室供圖)

劇照 李鐵男 攝

9月,閩劇電影《雙蝶扇》參加第12屆絲綢之路國際電影節展映。(省實驗閩劇院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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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5日,由福建省委宣傳部指導,中國戲劇家協會、福建省文化和旅游廳、福建省廣播影視集團聯合攝製,福建電影製片廠有限公司、福建省實驗閩劇院出品的“八閩戲曲電影工程”重點作品——閩劇電影《雙蝶扇》獲得第38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戲曲片”獎。

閩劇電影《雙蝶扇》改編自同名經典閩劇。作為由福建立項、全程在福建拍攝、演繹福建本土劇種的戲曲電影,這也是福建省戲曲電影首次斬獲金雞獎。

頒獎詞説:“影片以細膩筆觸描寫女性命運和價值追求,在傳統閩劇的框架中注入現代敘事活力。影片把電影蒙太奇手法與閩劇唱腔巧妙融合,將人物內心的矛盾與掙扎外化為動人的舞臺言語,在保留傳統戲曲審美優勢的同時,悸動起當代觀眾共情,為地方戲曲的創新發展提供了有益借鑒。”

從舞臺藝術到銀幕呈現,從地方特色到國際視野,《雙蝶扇》承載着將傳統戲曲與現代電影語言相融合的探索使命,為傳統藝術的繼承與推廣開闢了新的途徑。從1955年首部黑白有聲閩劇電影《煉印》到如今的首部彩色有聲閩劇電影《雙蝶扇》,傳統戲曲在現代語境中創造性轉化的生動實踐熠熠生輝。

本期深讀,記者帶您一探《雙蝶扇》銀幕內外的故事。

“把人生風雨寫作陽光”

閩劇《雙蝶扇》舞臺版劇本創作於2015年,電影版劇本創作於2023年。用編劇王羚的話説,“電影版的編劇思路還是按照原來舞臺版的劇本,我該賦予的都已經賦予了”。

《雙蝶扇》説的是青梅竹馬的林夢卿與陳子霖婚期在即,濃情蜜意凝於扇上雙蝶。不期,子霖身陷命案囹圄,夢卿父母瞞着女兒易嫁鄉紳吳玉山。當真相顯現,三個無辜的靈魂瞬間墜入深淵:林夢卿面對失身之辱與對陳子霖的刻骨深情,幾度尋死;陳子霖身負冤屈,又突聞愛人他嫁,悲憤交加;吳玉山滿懷憧憬迎娶佳偶,卻成為“奪人所愛”的尷尬存在。

但林夢卿探監與陳子霖訣別時,雙方互被對方的忠貞深情感動,約定冤情昭雪後再續婚姻。林夢卿回吳家求休書,意外發現已有身孕,在一句仰天之問“腹嬰何辜”後作出決斷。在林夢卿的感召下,吳玉山毅然寫下休書,更為陳子霖呈狀鳴冤。陳子霖平反歸來,林夢卿已為人母。母子深情使陳子霖不忍添亂,上京赴考。吳玉山為成全林夢卿與陳子霖的生死之情,帶着孩子回鄉結親,而陳子霖為了成全林夢卿的母子情深也另允婚姻。林夢卿兩頭落空,痛定之後,選擇獨自承受一切,重新開啟新的生活。

戲裏區別於以往多數戲曲電影是非黑白的矛盾衝突,表現的是三個好人在遇到命運深刻考驗時的思考、權衡和抉擇,在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同時,無形中把自己從小我度化成大我,那份善良同時也在感召別人,從而彼此成全。

劇中有兩個情節彰顯了林夢卿深具獨立精神和獨立人格的女性光輝:一是新婚之後探監,二是上門求寫休書。

林夢卿的飾演者、福建省實驗閩劇院院長周虹説:“在命運的錯弄下,夢卿一次次徘徊在生死邊緣,但每一步她都堅強地成長起來,踩着一地的碎玻璃,走出人生的陰霾。在命運旋渦裏,她以善良和堅韌,深情詮釋了愛與責任。”

劇終,林夢卿背着簡易的行囊,呵護着兩位兄長新的姻緣,呵護着兩位在劇中沒有現身的新嫂子,走向了山水之間。有關這個開放式結局是悲是喜,引起了熱議。

電影版導演江濤説:“我覺得這個戲打動人的並不是人物關係最終的具體結果是什麼,而是在這個充滿善意的過程中,無論什麼結果都是溫暖的。”

王羚説:“錯過了吳玉山,錯過了陳子霖,一輩子就完了嗎?我相信,在一個人人互相成全的社會裏,林夢卿走向的一定是新的美好。那麼,這個結局其實是拋向觀眾的拷問——你心中對理想社會有幾分信念?這也是時代之問、歷史之問——人類文明是不是正趨向於這樣的桃源?”

在王羚看來,很多司空見慣的處理問題的方式,沒有傷害自己的利益,但是傷害了這個世界的文明。縱觀當下的世界局勢,叢林法則造成了許多文明的死衚同,對更高維度解法的呼喚迫在眉睫。

作為創作出反映鄭芝龍、鄭成功父子關係的閩劇《北進圖》和反映蘇武父子關係的閩劇《南歸夢》的知名作家,已近“知天命之年”的王羚把半生蹉跎中深刻體驗到的人的渺小、委屈和無奈,一一涌向筆端;把種種不甘於妥協、不甘於臣服的尊嚴和風骨一一埋入句讀。

王羚在《閩劇〈雙蝶扇〉寫作隨筆》中説:“我們一定不會因為世事的蹉跎、遺憾,而忘記了道德永遠是自我心中最溫暖的一縷陽光。所以,‘把人生風雨寫作陽光’是我賦予這個戲的創作理念,希望能以此傳遞出時代的道德精神與價值的積極意義。”

古今碰撞,詩韻何解?

2023年10月,閩劇《雙蝶扇》電影版開機。前期準備6個多月,拍攝20多天,後期製作1年多,剪了16個重要版本。

前期準備階段,劇組找了很多導演,都無功而返。編劇王羚卻始終堅守着創作人格:“除非導演有更好的解讀,否則我希望導演能讀懂我的寄託。”

直到遇到導演江濤。

初次見面,恍如一場心理過招。江濤從劇本的故事走向和人物情感變化,分析齣電影一定要鮮明地呈現“春夏秋冬——春”的季節變化。“大家都説這個戲是悲劇,我不是完全同意,因為最終林夢卿走出了自己內心的困惑和陰霾,呼喚人間真情,彰顯獨立意識的覺醒。我在想,春夏秋冬之後一定要再次回到春,而且一定是一個超現實的‘大春’。”聽了江濤的闡述,王羚抿着嘴連連點頭。身兼福建省實驗閩劇院副院長的王羚馬上找到周虹,鄭重其事地交代:“就他了。”

電影版《雙蝶扇》在創作中始終面臨着核心命題:如何在創新表達中保持閩劇的藝術本體。為解決這一矛盾,創作團隊採取了“雙軌並行”的創作策略:一方面邀請舞臺版原主創全程參與,從劇本打磨到唱腔設計,從身段指導到細節把控,確保閩劇藝術精髓的原汁原味;另一方面大膽運用電影語言重構敘事節奏,通過分鏡設計和視覺特效,將舞臺上需要依靠想象的場景轉化為具象化的電影空間。

從劇本來説,電影版和舞臺版最大的區別就是分鏡頭。這是西方現代藝術樣式與中華傳統藝術語言的轉換樞紐。

首次“觸電”的王羚直搗“黃龍”。他找到著名編劇蘆葦創作的電影劇本《白鹿原》反復研究。三四個月後,電影版劇本出爐,江濤十分誠懇地建議:“很多敘述其實可以用鏡頭表現,你能不能把這個時間留給我?”視江濤為知己的王羚一百個贊成,但心底的反抗又在耳邊嗡嗡作響:“我當時寫的時候覺得特驕傲的那些句子,突然間就讓我整句整句砍掉,如何舍得?”“作者都希望他寫的每一句話,包括每一個標點符號都留着,那些都是百轉千回的嘔心瀝血之作”……

難的遠不止於此。在既定美學方向的指引下,整個團隊以朝聖般的莊嚴攻克每一個創作難關。

因為電影的銀幕會把所有鏡頭都無限放大,開拍前,福建電影製片廠副總經理吳增仙聽説男主角體重85公斤,追到福建省實驗閩劇院和院長周虹交涉,堅決要換人。周虹斬釘截鐵地説:“演員藝術水準高,我們一定能減下來。”

在拍攝林夢卿對鏡默語淚雙流的時候,已經多角度拍攝了5遍,突然發現道具銅鏡歪了,立即返工再多角度重拍3遍——一個鏡頭,熱淚盈眶8遍。

陳子霖與林夢卿情定雙蝶扇的那場,特效做的花瓣怎麼落?要講究花瓣的虛實關係和透視關係,前面一片花瓣與後面一片花瓣虛實各幾分、各翻了幾個跟頭,這些還都要與水的蕩漾頻率、蝴蝶飛的節奏、鏡頭搖的節奏和諧統一。定稿後,光花瓣特效就又返工了4次。

福建省藝術研究院副院長傅翔評價,戲曲電影《雙蝶扇》尤其擅長運用情境語言。春日村郊的明媚與獄中的陰森,冬日飄雪的清冷與渡口離別的蕭瑟,吳家宅院的封閉感與最終林夢卿走向開闊天地的鏡頭,都與人物的心境、命運的流轉緊密呼應。那些空鏡——馬鞍墻、飄雪、竹林、渡船——成為無言的情感容器,承載着難以言説的哀愁與希望。

所言不虛。在反復斟酌與琢磨中,美術學院出身的江濤帶着團隊到福州三坊七巷、白塔、烏塔、萬壽橋以及松溪梅口埠、武夷山脈等地采風,繪製了100多幅三維美術視覺效果圖,將畢生所學傾注到閩劇傳統詩韻的現代表達中。

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

在拍攝電影之前,閩劇《雙蝶扇》舞臺版已獲得國家級、省級多個獎項——國家藝術基金四度扶持、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創作扶持工程年度重點扶持、曹禺劇本獎、文華表演獎……參加全國舞臺藝術優秀劇目展演、中國戲劇節、上海國際藝術節、中韓日戲劇節等。

觀眾林梵認為,閩劇電影《雙蝶扇》出其不意,一唱三嘆。“反躬試問,我們在面對命運捉弄時,特別是在坎坷悲愴的極致處,有幾多清醒、幾多理智?有幾多仁慈、幾多謙讓、幾多成全?又有幾多體諒、幾多寬恕、幾多風骨?這些,都是愛與被愛的源泉和底氣。”

觀眾李涵説,閩劇電影《雙蝶扇》如一面鏡子透照人心,將人性深處展露無遺;又像一把手術刀,直剖人心,把曲折之處纖毫畢現;還像一顆緩釋膠囊,攻入人心,在時光長河裏晴耕雨織,讓逼仄之處寸草生輝。

在王羚看來,在觀眾讀懂劇情的這一刻,劇中人和劇中戲都莊嚴了起來。林夢卿不再只活在《雙蝶扇》裏,而是活在了千千萬萬觀眾的心裏,活在了潺潺流淌的時空裏。

王羚坦言,閩劇《雙蝶扇》的創作初衷,是想借着傳統戲曲的敘事框架,融入當代的人文理念,使其在藝術表現的樣式、風格上,回歸於閩劇最初的藝術母體“儒林戲”,並通過這個作品,傳遞出符合當代的人文情懷與審美理念。

“時代需要我們重新審視一些傳統戲曲,也需要我們把傳統戲曲的一些精髓拿出來重新注入當代人文思想。我們不能滿足於所謂的傳統,要回到原點,找到文明的本源和初心。”王羚説,孟子提出“仁者愛人”思想,主張“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的互惠倫理關係。閩劇《雙蝶扇》舞臺版和電影版,都是對這一儒家經典精神的當代詮釋。

閩劇在漫長的流衍過程中,形成了三大風格:儒林戲、平講戲和江湖戲。其中,儒林戲被視為最具有知性意味的文人情懷和最流溢典雅品位的審美情趣。它始於明末,是由當時在江寧為官的大儒曹學佺告老還鄉時所倡立,至今已歷400餘年。

王羚説:“創作《雙蝶扇》的目的與意義,就是希望通過一個劇目的創造,主動、自覺、有機地收拾起‘儒林’的殘遺舊緒,冀盼於舞臺呈現時,不至於與其他劇種的風格‘同化’或與劇種自我的風格‘異化’。所以,《雙蝶扇》不僅只是一個劇本或一個劇目的意義,它也是閩劇傳統‘儒林’藝術風格的最實際載體。”

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著名文藝評論家仲呈祥評價,王羚創作《雙蝶扇》,有着可貴的文化自覺,這便是他對於閩劇獨特的“儒林”文化傳統和劇種美學風格的自覺認知和把握;有着可貴的文化自信,這便是他對於閩劇優秀的文化傳統和獨特的審美優勢實現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所具有的強大生命力、感染力的充分自信。唯其如此,最終呈現在舞臺上的《雙蝶扇》才能彰顯出對於當今整個中華戲曲創作都具有普遍借鑒意義的示範性成功經驗。

閩劇作為地方戲,唇齒輕啟之間,其實是一方風土情貌與人文積澱遠渡時空的陶然而行。或許,我們可以説,在其孕育之下,戲曲電影《雙蝶扇》成其偶然,得其必然。(記者 陳尹荔)

編輯:莊媛媛 責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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