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在參觀採購下鄭竹編製品。林華 攝
在下鄭村,竹編工藝逐漸形成男眷負責拼裝、女眷負責編織的分工協作生産方式。陳劍偉 攝
莆仙花籃 林華 攝
華源工藝品展廳中的稻草人玩偶 林華 攝
村民在製作花籃。林華 攝
陳國童在製作竹編。陳劍偉 攝
工人在裝飾草編玩偶。林華 攝
地處莆田市沿海的秀嶼區笏石鎮下鄭村,是遠近聞名的傳統手工藝專業村。20年前,下鄭村家家戶戶都擅長草、竹編,各類日用的盤、筐、籃等,通過不同篾片的構建組合,立馬就能成器,所編織成品還格外精巧耐用。
經過一代代巧匠的探索傳承,下鄭村逐漸形成了集實用性與觀賞性于一體的草竹編技藝特色。2009年,笏石下鄭竹編、草編工藝一同入選莆田市非物質文化遺産保護名錄,二者出現時間相近、歷史源遠流長,凝結著當地百姓的勞動智慧和鄉村發展軌跡,既是民俗文化的記憶載體,也是致富一方的支柱産業。至今,全村仍有1000多人從事草編、竹編製品加工銷售,年創造産值近億元。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下鄭村草竹編行業達到鼎盛時期,但隨著工業的發展,塑料、不銹鋼等製品逐漸興起,竹編産業日漸蕭條,草編産業雖已走出國門,但也面臨著市場萎縮、訂單減少等困境。
下鄭草竹編行業現狀如何?是否有望再迎春天?近日,記者走進下鄭村,走近這裡的草竹編從業者,從中尋求答案。
不産竹的竹編村
技藝傳承數百年
由秀嶼區清塘大道驅車,拐上一條村道,不多時便來到了笏石鎮下鄭村。村內石厝、洋樓星羅棋佈,悠長的巷弄中,忽有一位白髮老者騎著老式自行車,載著一大把竹篾經過,頃刻間,這個遠近聞名的“竹編村”一下子就具象了起來。
竹編是我國傳統的手工藝。竹子因其獨特的彈性、韌性與防水性能,從古至今被勞動人民用於製作各種農具用具,從竹屋茅舍到生活用品,隨著社會文明的向前發展,竹編製品越來越精細美觀,種類也日漸繁多,因與日常生活密不可分,竹編技藝得以作為歷史悠久的“指尖藝術”流傳至今。
在下鄭村,竹編起源已久,約有300年的歷史。這個既不靠山也不産竹的沿海小村莊,曾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間,憑著竹編行當一躍成為十里八鄉聞名的富裕村,甚至早早辦起了村工廠,小到香皂盒,大到籃、盤、盆、筐、籠,只要給樣式就能生産。
村裏的老人告訴記者,在自己太爺爺的那一輩,竹編就已經是村裏一項家家戶戶都掌握的傳統技藝,那時候下鄭村出産的竹編製品,是走俏市場的“硬貨”,因做工紮實、細節考究,不少周邊省市的遊客都慕名前來求購,農民既務農又做工,不用離家就能解決就業問題。
下鄭村官埔209號,住著“下鄭竹編工藝”代表性傳承人陳國童。廳堂內,並無太多傢具,顯眼處,是一工作臺,周邊擺著制好的竹編成品,有莆仙“十擔盤”、花籃、食盒、飯菜罩等10余種,色澤飽滿、造型精巧,既不使用膠水、金屬固定,也不見一處接口,令人稱道。
在莆仙民俗中,擔盤、花籃是婚慶、壽宴、祭祀等慶典活動上“最高禮儀”的象徵。所謂“盤”,是以竹編成,涂上桐油、朱漆的容器,形狀似鼓,用於裝禮品、吉祥物,最大的為9寸,最小的為3寸,大小自下而上依次遞減,五個摞成一套呈塔狀,以紅布或網繩固定,一邊一套用扁擔挑著走,故稱“十擔盤”。花籃功能相似,只是造型有所不同。
陳國童告訴記者,製作擔盤、花籃,需要經過選料、破竹、煮制、曬竹、啟篾、開絲6道前期工序,再經過起底、編織、鎖口等工藝完整地將各部件結合,編制出的竹編製品內層密實、外部美觀,造型古樸、圓滿實用,補灰、刷漆、上油後,甚至可以實現“竹籃打水”。
和絕大部分村民一樣,陳國童家中上溯三五代,都以製作竹編製品為生。陳國童説,自幼年時,竹絲、篾條在父母手中跳躍的軌跡就深刻腦海,耳濡目染之下,村中幾乎沒有不會竹編的孩童。
村民陳雪雲和其他兩位姐妹一起,每天在這個小作坊裏“做圍”,即給花籃、擔盤織圍邊。陳雪雲説,自己5歲起就能幫家裏人打下手,草竹編做了40多年,日復一日編絲成片,是主要謀生手段。
雙手快速撥動間,細薄的篾絲就被牢牢固定在一起。村民陳香銀介紹,竹篾編織以經緯編織法為主,基本技法為彈壓穿插法,如“挑二壓二”或“挑三壓三”,編成“人”字圖案,高級技法還有編、絞、鎖、叉、拉、穿、扣等;織成的圍邊則通過竹篾的不同編法和色彩的運用,呈現其造型、形態。
竹編工藝在下鄭村發展至今,逐漸形成男眷負責拼裝、女眷負責編織的分工協作生産方式。
“大約2010年以前,一對夫妻可以通過做竹編年入二三十萬元,當時有百餘戶村民靠竹編手藝過活。但如今,只剩下50戶左右人家還在從事竹編製作,年産值300多萬元,且呈現下降趨勢。”下鄭村黨支部書記林向前説。
老行當的分岔路
慢工細活傳承難
採訪中,許多老手藝人表示,當下竹編面臨的最大困境之一,是缺少了願意傳承這份“老手藝”的年輕人。沒有“新鮮血液”注入的竹編産業正在喪失活力。
65歲的陳文新是一名遊走鄉間的“破竹人”,鋸竹、去節、刮青、分塊、分篾……每年有上萬根竹子在他手裏被加工成長度、粗細一致的篾條。
分篾是製作竹編最關鍵的環節,也是最耗力的環節。將採購回來的毛竹去頭棄尾,選用中間幾節色澤一致、節長質細的部分,下料成竹筒,用“鯽魚刀”輕輕一懟,順勢破開。分好的竹片劈成篾條,篾青是竹子的表皮,光滑柔韌,極富彈性,可剖成毫米厚的篾絲;篾黃韌性差些,則用來編制較大的竹製品,或做托底、外包圍。
“不少老手藝人的眼力、體力都衰退了,就請我上門破竹分篾,做簡單的加工。我也不年輕了,能幹一年是一年。”陳文新坦言,“做這活要用巧勁,枯燥辛苦,年輕人幹不來。”
片竹成絲,編竹成器。村民黃金火是村裏手藝最好的老篾匠之一。年過七十的他,依舊堅守著老行當。在自家略顯昏暗的客廳裏,擺著兩條板凳、一櫃工具,地上是被刨去的廢竹皮,絲縷卷翹。現今的黃金火,憑藉多年的名氣和手藝,依舊有周邊鄉親送來不多不少的訂單。
借著興致,老人戴起老花鏡,向記者展示了最為複雜的竹篾開絲——一片竹篾,以“鯽魚刀”輕輕破口,用嘴銜住篾片撕拉,一分為二,再剖成四,二四得八……篾絲細如紙片,韌性十足;篾片寬如手指,薄厚均勻,其技法難度,叫人拍掌稱奇。
“這是最考驗功底的一道工序,包括拼裝、固定,任何一個環節松了口、出了問題,輕則返工,重則完全報廢,且全程都無法實現機器替代。”黃金火告訴記者,除去“做圍”和剖制篾片,自己編制一套“十擔盤”也需要一週的時間,上漆後,能賣到3000多元,保存數十年不在話下。
已是滿頭白髮的黃金火有點幹不動了,他計劃著做完今年就退休。但問他如果又有顧客找上門呢,黃金火笑答,那就復出!“我這輩子就做這麼一件事,哪能説不幹就不幹的呢?”黃金火説,老祖宗傳下來的手藝,不捨得丟,但他更希望有人能將這份技藝傳承下去,只要有人肯學,他就願意傾囊相授。
林朝雄和妻子經營著村裏唯一一家竹編彩漆店,19歲從藝的他,30年如一日地守著滿是漆味的工作室。村裏所有待售的擔盤、花籃都要在他的小作坊裏經歷手工補灰、打底、調色、上漆等流程,風乾後交付顧客。
林朝雄拿出一隻小巧的擔盤向記者展示,只見竹制擔盤通身呈棕紅色,以金色的八寶托底點綴,色彩細膩飽滿,在日光下又呈現亮麗的朱紅色,光彩熠熠,古樸華美。
“一天在漆房裏待七八個小時,確實不輕鬆,賺的每一分都是辛苦錢。”林朝雄説,如今訂單量也大不如前,一年最多做1000套“十擔盤”,還有一些花籃和少數其他用品。靠著勤勞的雙手,夫妻倆每年也能收入20多萬元。“這是個苦差事,好像沒有傳藝的必要,也沒有傳藝的需要。”林朝雄説。
“竹編是慢活,費時費力,十分煩瑣,需要太多的時間和耐性。”陳國童道出自己的遺憾,他的一雙兒女,上學讀書後便踏入社會工作,對竹編並無興趣。加之快節奏的社會生活,許多傳統儀式被簡化,民間對花籃、擔盤等傳統用具的需求逐漸減少,生産規模大不如前,竹編技藝正面臨失傳。
“究其原因,現有的竹編器具制式過於傳統,使用場景有限,失去了年輕人的消費市場。且人工成本太高,價格缺乏競爭力。”笏石鎮黨委宣傳委員陳俊泉説,由於竹編長期處於家庭手工作坊生産模式,無法實現機械化、批量化生産,加上現階段從業人員多為50歲以上的中老年人,既不會“帶貨”,也難以創新,使得竹編行業無法走上轉型升級之路。
小村莊的又一傳奇
草編製品銷全球
相較於世代沿襲的竹編技藝,草編在下鄭村出現得略晚一些,據傳是在清代前期,由林、辛、黃、陳等6個姓氏人家發展帶動,逐漸遍及全村,成為一項與竹編共生並存的“全民運動”。
宋舊志言,莆田原名“蒲田”,因此地臨水遍生蒲草而得名。柔韌無節的蒲草,作為一種易得易做的原料,早早便被用於編織成方便日常生活的物什器具,其成品除了光滑柔軟,還有著較強的拉力和耐折性,如草帽、草席、魚簍等,深受勞動人民喜愛。
“在20多年前,竹編和草編也曾技藝相融,材料疊加,嘗試推出一些筆筒、花瓶等擺件,但因為工藝難度、成本偏高等原因,銷路打不開,最後也不了了之,二者逐漸分化成兩個相互獨立的産業。”林向前介紹説。
與竹編所編結的諸多生活日用品不同,現下草編打造的,更多是節慶裝飾品、觀賞陳設品。走進位於下鄭村的莆田市華源工藝品有限公司,5樓的成品展廳內,400平方米的空間裏擺滿了企業成立以來20多年間的所有代表性産品——展架上,由稻草製成的各式人偶、葵花、動物造型擺件,琳瑯滿目、形態各異,款式有近千種。
草編用料相對豐富,製作也更為簡單一些。仙遊的蒲草、山東的玉米皮……在華源,一年的生産要消耗3萬~4萬捆草料,它們被製成各類玩偶擺件,出口美國、巴西、德國、加拿大等國家,擺上當地“1(美)元店”的貨架。
“稻草人在西方文化中,是重要節日裏常見的裝飾品。”公司負責人林瑞珍告訴記者,“目前正在加緊製作的,是月底將要送往巴西的訂單。草編製品的訂單生産季節性較強,一般7月份完成萬聖節、聖誕節的出口需求,現階段生産的都是來年復活節的産品,年初則相對屬於淡季。全年産值300多萬元。”
生産車間內,9名女工正在為稻草製作的人偶、兔子“穿衣打扮”,待裝飾好後再送往另一樓層進行硬紙裝訂打包。“這些活我幹了很多年了,很輕鬆,只要工廠有需要,我每天都來,就算這家的活全部做完,我也能去隔壁廠裏再幹一些。”70歲的林美金在廠裏負責商品裝訂,老人的兒孫在外務工發展,自己每天在家附近的華源工藝工作8小時,可賺七八十元工錢補貼家用,還能午休,樂此不疲。
和林美金一樣因草編産業受益的,還有周邊的黃石、北高、東莊等鄉鎮的留守婦女。林瑞珍告訴記者,因稻草玩偶製作簡單,各類零配件通常通過外發的形式,由周邊的村民領取回家製作,按期交付工廠,每年可帶動零工5000多人。
當前,農村“空心化”“老齡化”問題日益突出,成為鄉村振興發展難題。然而在下鄭村,小小草編串起了“整村就業”的好光景。
下鄭村由下鄭、官埔等4個自然村組成,共有村民1224戶5435人,常住人口3532人,中青年大多在廣東、江蘇等地經商或務工,留守老人、婦女較多。“在我們村,只要願意做活,基本人人都有事幹。”林向前説,村裏的幾個草編企業,招收的工人基本是本村的婦女群體,用工飽和後,又向周邊村居輻射,僅一個萬聖節,全村草編企業的訂單額就可達到7000萬元,用工人數超千人。
秋日的“花城”廣州,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外國客商。剛剛落幕的第136屆廣交會上,超過3萬家企業線下參展,其中就有來自下鄭村的合盛、章興、下鄭工藝廠等多家草竹編工藝品企業。實際上,早在1950年舉辦的第一屆廣交會上,下鄭村就組織了一大批老手藝人,帶著引以為傲的草竹編産品亮相參展,並以展會為契機打開了國外市場。
莆田市合盛工藝品有限公司是莆田規模最大的草編工藝品企業,在全市有多處工廠、2000多名工人,産品主要出口美國,年産值1億多元。在今年的廣交會上,合盛還推出了全新的節慶玩偶産品。
“和國內情況一樣,西方人的消費結構在改變,早期時興的稻草人擺件已經漸漸不那麼流行了,針對年輕人的喜好,我們開始嘗試生産塑膠玩偶、充氣玩偶適應市場,迎接新一代消費主力軍。”公司負責人、“下鄭竹編工藝”代表性傳承人林建春告訴記者,隨著現代人生活習慣的改變,傳統的草竹編産業也將走下坡路,與時俱進、另辟蹊徑,開發新的産品迫在眉睫。
出身草竹編工藝世家的林建春,對正在遠去的古老技藝十分痛惜。他計劃著,在退休後開辦一間草竹編工藝傳習所,研發一些諸如吊燈、傢具、拎包等符合年輕人審美的實用産品,同時也希望同有關部門、高校聯動,推陳出新,把非遺技藝通過生活化改造留在當下,讓略顯沉寂的草竹編技藝重煥光彩。(記者 陳漢兒 通訊員 陳世玉 林禧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