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2011年3月22日上午,春寒料峭中,我乘坐城際公交車到海埠村下車,然後步行向東,穿過海埠東夼那一片被工廠“包圍“的菜地,經鞏軍左營即炮隊營遺址,沿著一條荒草及膝的土路上山,這一段有公路、土路。這一次,我帶了饅頭、火腿腸,還有一把水果刀。
離村越遠,草木越茂盛,人越少見。想起6年前的情形,我在炮隊營遺址東的松林邊、路邊一水塘堰上找到了一根虎口粗、長近兩米的速生楊木棒,用作拐杖,更為求個心理安慰。其實,獨自一身進山、鑽林子,我心裏面是多多少少有點害怕的。
這段路程大約3華里,從鞏軍炮隊營遺址開始,行經小蓮子頂、大蓮子頂,一路不見人煙,四週也沒有村落。春寒料峭,海邊陽光勁射,高大蒼綠的松樹、紅棕色枯葉不落的柞樹、折地的荒草,彼此交簇擁著,漫山蔽野鋪展向上,恰似五彩斑斕的錦緞,一眼看不到盡頭。大蓮子頂上有一座看山人的石墻黑瓦小屋,屋頂見天,門窗全無,廢棄已久,更顯空山寂曠。在地産開發、廠房租賃火熱的威海,這裡毗鄰威海新港,卻如此寂寥空曠,位置之偏僻,地形高險,不易開發,可見一斑。
密林巉岩,松濤陣陣,四顧幽幽,寂廖得有些瘆人,抓緊手中的棒子,硬著頭皮往山上走。越走越擔心走不到盡頭,抬頭看著松林中的一道藍天,甚至幾次想退回去。終於堅持走到這一段山路的盡頭,一條白沙覆面的老路出現在面前,眼前頓覺清亮。快步踏上這條白沙覆面的土路,如釋重負,竟有重回人間的驚喜。
這是一條有點熟悉的路,有點像六年前我止步的地方,有一片細砂,但地形有所改變,昔日路邊的水坑不見了。繼續往東走,路盡頭東北方向出現一個院落,鐵柵欄門緊鎖,往南走一段,進入一片松林,竟然是當年南來時的路。我由此斷定,應該往西走,才能到摩天嶺。
這次不再犯嘀咕,剛剛出現的院落説明人在山上密林中的活動比6年前增加了,我不孤獨。折回頭,再次經過那個岔路口向西走不遠,竟出現了水泥路面,轉過一個山包,前面山腳下出現了一棟紅瓦房,還有狗叫,聽那嗓門,應該不是大型犬,我放心往前走。小屋門前有一塊新開的菜地,一老農正在揮镢刨土松地。走進小屋,老農警惕地問幹什麼的,一聽是上摩天嶺的,老人表情輕鬆下來,熱情指路,“向前,穿過那片松林子,不遠兒!”
本來那條水泥路直接通到摩天嶺炮臺的山腳下,但老人“穿過那片松林子”的指點,加上自己以為“摩天嶺不可能那麼容易上去”的內心景仰,我提早離開水泥路,鑽進了松樹林,矮下身子,左轉右轉,向西北繞了一個圈子,找到了一個很陡直的草坡。
這個陡坡坡面朝北,坡度約70度,坡上荒草枯白,看起來品種都一樣,明顯不是自然生長的,而是人工種植的。山勢陡險,人工種植的護坡草,我憑直覺斷定這裡就是摩天嶺。
俯下身子,手腳並用,我一口氣爬上了坡頂,原來上面是一個周邊凸起,中間平坦的小操場。周邊生長著刺槐、荊棘,中間長著十幾棵碗口粗的松樹,枯草半人多高,並不是很茂密。靠東一側,有一座石島紅大理石質的碑,湊近一看,正是“摩天嶺炮臺”文物保護標誌碑。
這時是下午兩點半。山上靜悄悄的,一點沒有先前想象中的凜凜殺氣。沿著周緣走一圈,發現這是一個東西長、南北窄的橢圓平面山頂,很平坦,四週有連綿的突起。橢圓形山頭東緣有7座凹凸相連的高墩,東面有5座,一人多高,南面有兩座,卻很矮,7座墩體,自東北向東南,聯袂環列。東北方位的三個凸墩最高,寬厚的墩基露出岩石,上培厚土,明顯是人工堆壘形成的。東南方向的兩個凸土墩最矮小,這裡有一條向南通往山下嶺後村、邵家莊的小路,可能跟長期踩踏有關。
整個山頭平面東西長約60步,南北約56步。炮臺頂面之外,一道深約兩米、寬約6米的壕溝環繞東、南兩個坡面,歲月流逝,風吹雨刷,甲午乙末之年的陡壁、深壕早已經失去了棱角,西、北兩面則是陡峭的土坡,尤以北坡最險且長。
炮臺頂面東北,第一個高墩北側,一道緩坡下切,繞過墩體,伸向炮臺外。7個凸墩,東5南2,這個格局跟當年八門80m口徑行營炮的配置相對證,其中,那道伸向炮台東北方向的緩坡,可以和老照片“摩天嶺2”相互印證,“摩天嶺2”中,有一道自炮臺作業平面下切的緩坡,還有7個凹凸相連的墩臺,這應該是當年周家恩帶領他的鞏軍新右營新兵趕馬,甚至人工拉炮上山的必經之路。
找到摩天嶺,與我一了心願,最大意義是確認了它的戰場地理價值——日軍之所以要制定“佯攻楊楓嶺、主力偷襲摩天嶺”的威海戰役計劃,是因為這裡俯瞰威海灣南岸三座海岸炮臺,向東北可以看到楊楓嶺炮臺的薄弱後部——當然,如今的摩天嶺上松林茂密、荒草叢生,以上都需要透過樹縫甚至變換觀察點才能發現。
逗留到3點57分,我決定向東,再去6年前曾去過的楊楓嶺炮臺——用腳板量度兩者之間的空間地理位置關係,可以更貼近地感受1895年1月30日威海灣南岸之戰中敵我雙方基於戰場地理特徵的決策、行動背後的心理。
6年前的空間感覺還在,説明我內心深處依然還有甲午糾結。循著6年前的那條路,在松林、荒草中找到那條小路,我先向東南,走上一條因為水土長期流失形成的山間廂路,兩側是泥坡,人行其中,兩側梯田齊目。
6年前走過這一帶時,我記得有人在兩側梯田裏種麥子,路邊還有幾棟老房子,有人在養豬、養雞,當然還有護院犬。所以,從摩天嶺下來時我一度想扔掉手中的棍子“減負”,但隨後發生的事情卻讓我至今後怕,也至今慶倖——手中的棍子沒有扔掉!
6年後,這一帶已經看不到一個人,雖然已是春天。還沒有走到那幾棟老房子,只聽到山間廂路西側傳來幾聲犬吠,越來也響亮,我的心猛懸起來,抬頭看,只見一塊麥地上衝過來兩大、三小共5條狗!
倉促之間,我看到這5條狗都很瘦,毛色斑駁而臟,應該是流浪狗!我緊跑幾步,跑出泥廂路,在一塊稍微開闊的路面上停了下來,我知道不能跑,兩隻手下意識地握緊了棍子,但腳已有點打顫。我知道自己跑不了,雙腳拉開距離站穩,硬著頭皮,看著3條小狗緊隨,2條大狗&&躍下泥坡,狂吠著朝我撲來。
在那一瞬間,從未有過的絕望感覺涌上心頭。已不記得是怎樣揮舞手中的棍子,擊退兩條大狗的首輪攻擊,只記得在此後的僵持中,我小角度而快速,來回揮舞手中的棍子,把它們逼在3米開外。在我老家的農村,流傳著關於如何應付狗咬的一個“土方”——反復蹲下再站起!我採取這個辦法,每揮舞一次手中的棍子,就俯身蹲下一次,再站起來揮舞棍子,同時向楊楓嶺方向後退!
後退——蹲下——舞棍——站起……如此反復,一步一退,僵持了大約兩百米,5條狗無法得逞,一步三回頭地悻悻離去。我手心已是濕漉漉的汗,心跳很快,四圍仍無人。
5條狗退去,我的心仍然緊張,因為後面的路要經過幾棟老房子,我記得那裏曾有人養豬、養雞,也養了狗。想起包裏還有一把刀子,我掏出展開,一手拿刀,一手持棍,提著腳步,高度警惕著路過那幾棟老房子。
這裡已空無一人,夾路而建的老房子木窗上的油紙風化破落,在春風中呼呼作響,風吹日曬雨雪漂蝕,木窗欞泛白,了無生氣,靜得可怕,我緊緊握住手中的棍子,腦海中一再閃現出有狗從墻角跳出的幻象。這,最終沒有出現!經此一劫,我已是身心疲憊。
天色將晚,好在老馬識途,匆匆趕到東北方向的楊楓嶺炮臺,遙望西邊春日夕陽下的莽莽群山,辨認摩天嶺所在,在內心深處完成了百年前的那場戰鬥的第一次空間還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