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物理老師——楊振寧
央視國際 2004年09月23日 15:42
星期一上午九點四十分,82歲的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楊振寧教授,正走向清華大學第六教室。從9月13號,楊老開始給清華大一學生講授普通物理課程,今天是他第三次給學生們上課。
白岩松:楊老,我猜想可能您給本科學生上課是您一個很正常的選擇,但是當這個選擇出現之後,所有的媒體都在關注這件事情,這一點是否很出乎您的意料?
楊振寧:對的,幾個月以前物理系主任朱邦芬教授來找我,他説是現在國內很多有名的教授都不教書了,更不肯教本科生,你可不可以教一次大一物理,也許有示範作用。我説好,我在80年代90年代就曾經(在美國)教過兩次大一物理,這回在清華呢有120個學生已經上過兩次課了,我對於這個經驗覺得會很有意思。所以我預備教完一學期以後,寫一篇文章把在美國教大一物理的經驗,跟在清華教大一物理的經驗來做一個比較,而且我已經告訴清華的學生了,我説你們可不要給清華丟臉。
這是9月13號,楊振寧教授給學生們上的第一堂課,在正式上課之前,他説了這樣一番話。
楊振寧:那麼我希望在這一學期裏頭,大家不單學到一些物理,還學到一些微積分。But I also want you to learn some English。I hope by speaking slowly you could understand most of what I say.
白岩松:當您在給這個本科生講課的時候,大家都希望從您身上得到物理方面的知識,但是您説我不光講物理,也許你們還可以學一點英語,還可以學一點微積分,這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考慮?
楊振寧:物理跟數學,是有非常密切的關係,那麼如果一個學生能夠自由運用微積分的話,他的物理學起來可以説是要容易得多,至於英文呢。
白岩松:對,您用英文講的前半段課。
楊振寧:因為現在術語用的英文很多,我想清華的學生應該在最短的時期之內,能夠把他們專科的英語弄好,課後有人跟我説,他贊成我用100%的英文。我想我開始得要一半一半的樣子,同時我寫了一張短的字典,就是一些術語,把它從英文翻譯成中文,每個學生發了一頁。
白岩松:楊老,那一堂課可能對於很多學生來説,包括對於很多我們知道這件事(的人)來説,都非常的不平常,那麼對於您是否當成了一個很平常的課?之前您是否經過什麼樣的準備?
楊振寧:事實上所有教書啊,都也是一個表演。
白岩松:表演是什麼意思呢?
楊振寧:就是您得想一下子,隨便講出來不行。
白岩松:為什麼呢?
楊振寧:因為你預先得有個設計,説你這回預備講些什麼東西,而且你還要了解到什麼話聽眾容易聽進去,什麼話聽眾不容易聽進去
白岩松:楊老,是否對那天的最後這一堂課完了之後給自己打了一個分,這堂課上得怎麼樣?
楊振寧:我看了一些網上的話,有好幾位都説是,他覺得我講得太淺了,他説今天楊教授講這個我們在中學就學過了,不過第二節講完了以後,我還沒看見他們網上講的什麼話,不過我想第二節講的東西,沒有人在中學念過的。
白岩松:楊教授我身邊的人,也有人在説這樣一個話題。我覺得非常有意思,他説傳統之下中國的很多老師是非常嚴厲的,他們甚至可能有的時候,可能會在原來的私塾裏會用戒尺,他們真是“先生”這兩個字,但是比如説在美國的教育體系當中,可能又很寬容,又很自由,大家互相去溝通,那麼大家在關心楊教授的教學方式,是更中國?還是更美國?
楊振寧:更美國式一點,嚴師的這個教書的態度,是採取一個批評的態度,我想每個人有他的個性,我想我不會是被認為是一個打分數很嚴的老師,我想最重要的,是希望有更多的學生,對這個課發生興趣,而有更多的學生吸取了很多的知識,這是最主要的。
白岩松:整個您講完這一課之後,媒體會有這麼多的聲音,我特意看了一下,昨天不止是在清華的網站,在全國很多公共的網站上,關於這個話題討論的人數也加入得非常多。我覺得可能有這樣的兩個因素,第一個因素是,大家在心裏一直認為去年的12月份知道楊教授回到清華,就猜想,或者習慣地認定,楊教授一定帶的是博士生和研究生,因為現在我們的很多大師,也的確不給本科生上課,大家覺得大才不必小用,可是另一方面,這兩天又有以很多聲音説,年輕人就需要從大師那兒學到東西,您怎麼看待這兩種聲音?
楊振寧:確實是很多人聽説,我要到清華來作教授,一定要帶很多的研究生,事實上我在這兒幾年,只帶了一個研究生,不過你講到這點,我有一個想法,因為在理工方面,在第一線做研究工作的人,是年輕的人,你如果問我,説楊教授你現在在物理的研究,還在不在做第一線的工作,我已經不再做第一線的工作,因為理工方面,第一線的工作,需要很快地接觸當時前線所發生的新的事情,到了我這個年紀,不容易跟得上,我想60歲以上的人做理工的就很難在第一線,我想這個比喻是很好的,就是在前線的研究工作,像衝鋒陷陣一樣,那麼是年輕的人最能夠衝鋒陷陣,而也是他們最能夠帶學生走到這個最前線上去。
重登講臺勾起了他66年前的回憶,旅居國外55年為何今日重返清華園。
9月13號,物理大師楊振寧突然地出現在清華大學的講臺上,有人把這個舉動比做是一次漂亮的著陸。其實,最幸運的要數這群剛剛步入大學的孩子們。從他們的眼中,楊振寧仿佛又看到了66年前自己在西南聯大讀書的情景。
白岩松:當時在西南聯大做本科生的時候,是否有很多當時的大師直接給你們授課?
楊振寧:對,那個時候西南聯大特別成功的一個道理,是因為從全國三個,可以説是最有名大學來了好的老師,所以這個對於當時的學術空氣,還有學的東西,當然都有決定性的影響。
白岩松:而且我在這個翻很多資料的時候,看到了一個細節,您當時學的是理工科,但是在西南聯大那種環境中,由於是開放式的課堂,您會去聽朱自清教授的課,會聽聞一多先生的課,他對您後來的研究有幫助嗎?
楊振寧:我不敢講對於我的研究有幫助,不過我想對於我當然有很深的影響,大一的時候國文是所有的學生的必修課,我所以聽見了聞先生、朱先生 、王力先生的課,是因為他們每位講的時候,都是他們特別喜愛的方向,所以講出來的話非常有意思,這些對於我後來人生的趣味,有很大的影響。
白岩松:所以這正是我想問楊教授的,在一個年輕人的成長過程中,如果自己他會選擇自己,現在大家習慣叫分科,分成理科或者文科,或者工科,是不是也存在了很重要一種弊端,怎麼樣讓孩子在寬泛的這種關注之中,他才能夠成長?
楊振寧:對,太早的專是不利的,學理的人也應該對於文多知道一點,學文的人對於理工也應該有一些知識。比如説單講物理,現在物理的前沿非常之寬,因為被整個一百年,二十世紀所發展出來的,有種種的方向,所以這個學生學習的時候,可以比一百年以前,甚至比五十年以前,我做學生的時候困難了,因為有更多的東西要學,可是反過來,這也是一個有利的地方。
白岩松:為什麼呢?
楊振寧:就是代表它現在有了很多的門,有很多的方向可以去發展,如果講得更通俗一點,尤其是現在應用非常之多,你如果走到一個正確的應用道路,你可以製造財富,給你自己製造財富,給你的社會製造財富,換一句話説,你可以做一個很有用的工作。
這段資料拍攝于1957年。那年,楊振寧和李政道合作推翻了愛因斯坦的“宇宙守恒定律”,獲得了該年度的諾貝爾物理學獎,成為最早獲得該獎項的華人之一。楊振寧1942年在西南聯大獲得碩士學位之後赴美留學,此後,他一直在美國從事物理研究和教學工作。1971年,闊別了祖國26年後楊振寧第一次踏上了故土,在這之後楊振寧曾多次回國進行學術訪問,每次回來他幾乎都要到清華園去看看,因為他的童年時代就是在這裡度過的。
白岩松:在抗戰前的時候,您在清華園裏待了八年的時間,您曾經説過一句話,這裡每一棵樹我都爬過 ,我都熟悉,現在還是您熟悉的那些樹嗎?還有什麼東西變了?
楊振寧:我去研究過,多半我那時候熟悉的樹,現在都沒有了。因為蓋了很多房子,又修了些路。不過 ,有些地方,當然還是跟從前一樣,我昨天晚上還講了這麼一句話,我説,1929年7歲的時候,一次到清華,來在清華住了8年,那個時候清華離城裏頭很遠,所以這附近沒有電影院,要看電影,要走很長的時間,坐公共汽車到城裏頭去,所以那時候清華大禮堂裏頭每一個禮拜演一次電影,我推大門進來一進來的時候,聞見的味道,就使得我想起來60多年以前我所很熟悉的,清華大禮堂的味道。
白岩松:仿佛您從來沒離開過?
楊振寧:對。
這張照片是楊振寧和夫人杜致禮在結婚時拍攝的,在異國他鄉他們相濡以沫,度過了半個多世紀的時光。2001年,他和夫人之間有一個約定就是在當年回國定居。但是由於夫人的身體不好,回國的日期被一再推遲。遺憾的是,2003年夫人離開了人世,在國外生活了59年的楊振寧只能孤身一人定居清華園。
白岩松:在選擇清華之前,您應該也有多處的選擇,但是最後為什麼?
楊振寧:是在多處選擇之中,我回清華,這個我想是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因為我是在清華園成長的,就像你剛才講的,我對於清華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的。
白岩松:那您去年12月份之後,在自己的清華里的住處,您寫了三個字,起名叫“歸根居”,是不是您對這個問題的一個回答?
楊振寧:當然,2003年秋天,她(楊振寧的夫人)過去了,所以到年底我就來了,來了的話,這是我一生的一個大事,所以我寫了一首詩,我可以念給你聽,“昔負千尋質。高臨九仞峰。深究對稱意,膽識雲霄衝。神州新天換,故園使命重。學子淩雲志,我當指路松。千古三旋律,循循談笑中,耄耋新事業,東籬歸根翁。”
白岩松:您那個詩裏頭,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當指路松,因為在來之前的時候,我也看到了,那麼您怎樣當這個指路松?更多的精力是放本科生的身上呢?還是這一學期講完之後,您還是會把很多精力放在研究生和博士的身上?
楊振寧:我想兩者都是有的,在我這個年紀,我不容易帶學生再衝鋒陷陣,所以對於研究生也好,對於博士後也好,我能夠給他們一些方向上的指引,我覺得是我可以做到,而我一定要做的,我是一輩子教書的,而教書的人最得意的事情,就是有學生真學到了一些東西,能夠使得年輕的人,走到這個領域裏頭,我想對於教師講起來,是一個非常可以使得自己滿足的一個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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