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分泌學家坦言生長素療法的不確定性
白髮蒼蒼的吉尼爾穿著實驗室白大褂,看上去就像典型的老派醫生,一個你想象中的、那種背著藥箱出診的醫生。我抿了一口咖啡。“它不會妨礙我的生長,對吧?”我開玩笑説。“這種擔心已經太晚了。”他回答。
我把手伸進包裏,取出幾個塞滿了相關研究資料的活頁夾——生長過程示意圖、生長素治療病程記錄和一個貼著“危險”標簽的文件夾。“我的家人是否應該為這些危險性而感到不安?”我問。
我在潛意識裏期待他的再三保證,或者無論如何為亞歷克斯的治療方案做一番辯護,可是吉尼爾的話讓我感到吃驚。
“説實在的,我們還不了解這種激素長期應用的副作用,我想,這才是真正值得擔心的地方。”他説,“我們正在採用一種促進生長的激素,但我們可不願意為某些額外東西的生長推波助瀾。然而在組織培養的實驗中,胰島素樣生長因子-1卻被證明能導致惡性腫瘤的發生。”
這點我是知道的。對人類血清標本的大量研究業已表明,胰島素樣生長因子-1的水平升高提示著乳腺、前列腺和結腸發生癌變的高危險性,而且大多數研究發現腫瘤細胞的胰島素樣生長因子-1受體比鄰近正常細胞的要多。儘管目前還不清楚,大量的胰島素樣生長因子-1究竟是導致惡性腫瘤的元兇,還是只與其他危險因素有關聯而致癌。但我們確實有理由擔心,因為生長素可促使肝臟和其他組織産生胰島素樣生長因子-1。
不過吉尼爾解釋説,他將每隔3個月對亞歷克斯的胰島素樣生長因子-1水平進行檢測,以確保其維持在正常範圍之內。“從理論上講,只要我們維持他的生長因子含量符合正常水平的最低要求,他就不會有危險。”他説。
我飛快地掃視了一下自己依照思路發展順序打印的“問題表”,目光停留在最後一個問題上。“這種治療既然有危險,亞歷克斯為什麼是合適的候選人?”
他的回答再次使我震驚,這次是因為我關於“亞歷克斯事實上適合這種治療”的假設遭到了否定。“我們可以確診那些幾乎不能分泌生長素的兒童,因為他們具有非常典型的表現。”他説,“我們通常也能鑒別出那些産生大量生長素的兒童。可是我們卻很難對你弟弟這樣的孩子做出鑒定,他們能夠分泌一定量的生長素,卻未必能滿足正常生長的需要。”
他解釋説,雖然亞歷克斯體內的胰島素樣生長因子-1水平低下,而且其身高已逐漸下降到百份位第1位,但他確實能夠産生一些生長素。
“對你弟弟的情況我診斷不明,再説這種藥物的療效和安全性還存在著很多的問題,所以我實在沒法確定他是否應該接受治療。”他繼續陳述自己的看法,“坦率地説,我覺得我們應該再等等看,同時收集相關信息,但這段時間不能太久。我想,應該由你的家庭,當然包括亞歷克斯本人來做決定。”
的確,從生長素的檢測方法就能看出,人體的生長過程是多麼複雜而又是不可預知。進行簡單的血液化驗根本不可能檢測出體內的生長素生理水平,因為這種激素在血液中的波動幅度很大,時而升到高峰,時而降至低谷。100份血樣就可産生100種不同的結果,因此醫生只能依賴生長素激發試驗——給患者注射一種使腦垂體分泌生長素的人工製劑——來判斷。在注射後兩小時內,護士每隔30分鐘採集一次患者的血樣,以期捕捉到腦垂體全力工作時的狀態。
“這些都是人為的試驗,”吉尼爾説,“它們沒有一種能表明腦垂體在自然狀態下的工作狀態。測試結果僅僅告訴我們,人為的刺激可促使腦垂體釋放激素。”
吉尼爾給我看了弟弟的驗血結果,報告單上的讀數從0.11納克/毫升到9.9納克/毫升不等。雖然大多數醫生認為,正常腦垂體製造生長素的最高值至少應為10納克/毫升,但耶魯大學兒童醫院所採用的基準尺度較低,即最高值不小于7納克/毫升,因此按照該醫院的標準,亞歷克斯産生的生長素水平完全合格。我很清楚,我父母無法想象,亞歷克斯可能不存在缺乏生長素的問題。他們認定他的矮小就是因生長素不足所致。追根究底,我的弟弟是個試驗品。
是否值得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
那天傍晚,爸爸媽媽一邊吃飯,一邊回想著白天從郵局送來的亞歷克斯的化驗結果報告單,他們被那些白紙黑字的低數據嚇了一跳想當然地認為他分泌的生長素遠遠低於正常值。他們不懂得人體內的生長素水平多麼難以測定。“我是個母親,不是科學家,”媽媽説,“我不必知道那麼多。”為了安全起見,應該讓亞歷克斯中止治療,於是我説:“你們現在改變主意還為時不晚。”
可是大局已定,儘管我原原本本地轉述了從吉尼爾那裏了解到的真實情況和各種利害關係,他們依然執意要讓亞歷克斯接受治療。我理解父母的苦衷:Humatrope已經點燃了亞歷克斯心中的希望之火,他們不忍心給兒子潑冷水,使他遭受沉重打擊而失去信心。另外,我父母擔心,如果亞歷克斯一直“矮人一頭”的話,將來就業的機會可能會因此大大減少,而且不容易找到個好姑娘成家。
當然,我的父母並非杞人憂天,確切地説,有關調查資料似乎很支持他們的想法。如最近佛羅裏達大學的一項研究發現,身高每超過一般水準2.5厘米,年收入可多出789美元。據此推知,如果某人身高183厘米,其年薪通常就比身高165厘米的人多大約5523美元。《財富》雜誌公佈的另一項研究顯示,在500名公司首席執行官中,身高不到170.2厘米的僅有3%,超過183厘米的佔到50%以上,雖然在美國總人口中僅有20%的人達到這一水準。
但美國布法羅大學的精神病學家、兒科學副教授戴維也 桑德伯格認為,這些數字似乎使事情顯得更像簡單的方程式,而事實絕非如此。桑德伯格的研究發現矮小的孩子固然常常成為被取笑的對象,並被當作比同齡人更幼小的孩子對待,可是並沒有證據表明,使他們增高十多厘米就能導致生活質量的不同。“人生是由很多錯綜複雜的、而不是某種單一的因素所決定的。”桑德伯格説。
在Humatrope的生産高伊萊 利利實施的臨床試驗中,將使用生長素的試驗組兒童與使用安慰劑的對照組兒童進行了比較,前者平均身高的增加比後者多2.5~3.8厘米;與預期成年身高相比,試驗組62%的孩子最終增高5厘米以上,31%增高10厘米以上。同樣的治療可使亞歷克斯的預期身高達到170.2~177.8厘米,而如果不用生長素的話,他的預期身高為167.6厘米左右。
加拿大麥吉爾大學的兒科系主任哈維 蓋達對上述研究提出質疑,尤其對他稱為“高退出率”現象很有看法。他認為,在伊萊 利利的研究中,對照組和試驗組的兒童分別只有28%和42%堅持到整個試驗結束。他説,堅持到最後的受試者身高增長幅度最明顯,這才是合理並有説服力的結論。
“這種治療的前提是,身體健康但個頭矮小的孩子是有生理缺陷、異於常人的,總之有方方面面的問題,而我們必須本著良好的願望去拯救他們。”曾經舉證反對美國食品與藥物管理局批准用Humatrope治療先天性身材矮小兒童的蓋達説,“但迄今沒有任何資料證明他們與身高正常的兒童有什麼不同;也壓根沒有資料顯示,把生長素用於據稱因矮小而産生社會心理障礙的孩子有什麼益處。誰能證明給我看,為了使身高增加幾厘米或者十多厘米,就值得付出每天注射生長素這樣的代價。”
據蓋達説,僅從資金方面看,生長素分泌不足的孩子每增高1厘米需要付出1萬美元。對於先天性身材矮小的孩子來説,每增高1厘米的費用則高達2.2萬~4.3萬美元。目前,我父母所加入的聖歌藍十字會與藍盾保險公司已同意支付亞歷克斯的治療費用,但不是每一個矮小的孩子都有保險,並有幸獲得兒科內分泌學家的治療建議。可想而知,條件優越的患者最有可能享受到合成生長素帶來的好處。目前接受生長素治療的男女比例為5:2,此現象至少有部分原因是男孩比女孩更容易因身材矮小而遭受歧視。
在亞歷克斯接受3個月一次例行的體格檢查一週以前,我又來到耶魯大學兒科醫院,這次是去找我過去的兒科內分泌專科醫生坦博萊恩。自從8年前最後一次見面之後,我就一直沒有遇到過他。我特別在意他對亞歷克斯治療的看法,因為現任耶魯大學兒科內分泌學研究室主任的坦博萊恩,曾投票贊成美國食品與藥物管理局用Humatrope治療先天性身材矮小。我們在自助餐館見面,儘管我沒指望得到免費的體格檢查,他卻主動為我的咽喉部做了觸診檢查。“甲狀腺摸起來很正常。”他説。
坦博萊恩告訴我,他之所以給“用生長素治療先天性身材矮小”的批文投贊成票,是因為這種藥早已獲准用於治療某些與體內生長素不足有關的兒科疾患——特納綜合徵(一種遺傳性疾病)、青春期前慢性腎功能不全(一種腎臟疾病)等。但對於這些疾病來説,生長素是治標不治本的,它只能改善隨之出現的、令人不快的生理特徵——身材矮小。該藥對先天性身材矮小兒童的療效就更不確定了,因為這種疾病迄今尚未被完全認識(如果這確實是一種疾病的話)。
我對坦博萊恩詳細描述了亞歷克斯的情況、家人的動機和對於診斷的不確定性。我告訴他,儘管我非常希望亞歷克斯能如願以償、快快長高,並在可能範圍內獲得最佳生活質量,但為這種藥物的不確切療效,以及它對原因不明的矮小孩子的長期潛在的危險性而深感憂慮。
“如果亞歷克斯是你的兒子”我問,“你會讓他接受生長素治療嗎?”
坦博萊恩靠在椅子背上,默默地思考了一會。
“考慮到種種不確定因素,可能不會吧。小時候在足球預備學校裏,我是個不招人喜歡的矮個子,而我幸運地未被淘汰。沒準正是這種地方促進了我的身體發育哩。”現在身高175.3厘米的他説,“種種跡象表明,沒有生長素,亞歷克斯的個子可能也還過得去。”
肯定生長素的療效為時過早
去年11月初,我們帶亞歷克斯到耶魯兒童醫院做接受治療以來的第一次體格檢查。到目前為止,注射生長素已成為他每晚9點鐘定時完成的例行“功課”。而我們全家人都已注意到亞歷克斯身體的變化。他的肌肉強度明顯改善,褲子明顯變短了,在候診室裏,我匆匆寫下幾件事情供醫生參考:亞歷克斯向來難有這種狼吞虎咽的大胃口,他的發育期疼痛加劇,而他的頭髮乾燥、易斷裂。
這個用來測量身高和體重的房間糊著墻紙,上面有各種代謝性疾病患者畫的圖畫。其中一幅人物線條畫上有兩個物:一個瘦小而悲傷,標以“從前”;一個高大而快樂,標以“今後”。亞歷克斯背對墻站在這幅畫的左邊,笑容滿面地期待著自己的“今後”。護士在他的生長圖表上劃好線,就把我們領到檢查室。亞歷克斯顯得有此焦躁,仿佛面臨重大“判決”,儘管我們發誓説他至少長高了3厘米,但其實並不敢肯定,因為在家裏我們沒有測量過他的身高——這是心理學家的建議。
“124.8厘米,”吉尼爾終於宣佈。“就是説他在3個月裏大概長了3.8厘米。”
“哇!”我媽媽忍不住發出歡呼,照此推斷,一年豈不是可以長高15.2厘米!
“什麼?”亞歷克斯問,“打了那麼多的針,才長了3.8厘米?!”
吉尼爾告誡他們別太誇張地理解檢查結果。“這個結果已經夠樂觀的了。”他對亞歷克斯説,然後他轉向我媽媽,“可是把它歸因于生長素的治療還為時過早。”
亞歷克斯最終的治療結果確實令人難以預料,即便每年高達兩萬美元的費用也休想得到任何保證。一些孩子的身高最後達到了百分位第60位,而另一些永遠也不能逾越百分位第5位。仍然令我感到困惑的是,為什麼我們要拿一個健康的孩子來賭博,尤其是在增高後的好處還未經證實,並且對其危險性還一玩所知的情況下呢?我一定要努力探求答案,而眼下我們只能帶著謹慎、樂觀的態度離開醫生的辦公室,惟願治療能起作用。3個月之後,也就是今年2月初,亞歷克斯的第二次正式測量結果,使們進一步得到了安慰:他的身高為127.6厘米,比他6個月前剛開始治療時整整增高了6厘米多。
(來源:《科技新時代》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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