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蘊明
“大明湖畔趵突泉邊故居在垂楊深處
漱玉集中金石錄裏文采有後主遺風”
這是郭沫若先生在李清照紀念祠題寫的一副對聯。李清照的詩詞是很早就讀過的，那俊逸清麗的詞章總是蕩起徜徉的情思和甘美的神馳。或許因為添列同鄉之故，在讀大學時，時常去紀念祠憑吊。趵突泉邊有一小泉，名曰金線泉，據説當年李清照經常在此泉梳粧。我佇立泉邊，凝視許久，竟幻想著能在水中見到詩人倩影。近日，觀看了黃梅戲電視劇《李清照》之後，自然又引發了鬱結經年的情懷，更添加了若干人生的慨嘆。
中國詞壇，向來有婉約與豪放之分謂，且有揚豪放抑婉約之況。李清照自屬婉約，郭老稱其文采有後主遺風。統觀易安居士之詩詞，豈非不能豪風，而是其對詩與詞之界域有別，即其所謂“詞別是一家”，誠如鄭振鋒先生所説，“她是獨創一格的”。觀其詩作，則另是一番景象，儼然是偉丈夫之氣概，誠如千古傳頌的“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之警句自不待言。在她客居婺州處境十分困頓的情況下，登八咏樓寫下的“千古風流八咏樓，江山留與後人愁。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洲。”那種一江山社稷安危為懷的胸襟，那種氣吞山河、偉岸天際之壯魄，誰人及得？
易安居士身逢亂世，一生大起大落，由閒適安逸之溫馨，到別離相思之愁緒，再到困頓潦倒之悲苦，人間苦甘百態可謂遍嘗盡矣。然其情操之高潔、志節之堅貞，如日月之昭昭，似大河之滔滔。令人欣喜的是在今天的熒屏上目睹了我國文學史上這位傑出女詞人的生動形象。總觀黃梅戲《李清照》的光彩大致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較全面地展現了李清照坎坷而高潔的人生，較準確地把握了“實”與“虛”的尺度。是對當前熒屏上的胡編之風的有力反駁。
劇作由李清照與趙明誠喜結良緣始，以二人傾情于金石、詩詞為主線，沿著主人公的人生軌跡，次第展開，真實地狀述了人物悲苦的命運和高潔的情懷。在處理歷史真實與藝術虛構的關繫上可謂“大事不虛，小事不拘”。豈止是大事不虛，就連劇中若干細節都是歷史的真實寫照。如二人結婚後的猜書分茶、趙明誠將自己做的詩詞與李清照的《醉花陰》混在一起，請友人鑒評，有友人評論：“有三句乃絕佳”，即是李清照的“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以及趙明誠當衣購買金石字畫、買不起徐熙《牡丹圖》等。某些虛構之處，如趙明誠送李清照泥娃娃引起二人的誤會和李清照欲為趙明誠納妾一節，史無記載，然符合社會歷史背景和人物的性格、思想、情感。李清照一生無子女，在當時的社會、家庭背景下，豈止是趙母盼孫輩，李清照又何尚不是？李清照生性豁達有豪氣，非小女子之輩，與趙明誠情真意篤，欲將自己的侍女納為趙明誠之妾，並無生澀之感。趙明誠送泥娃娃本取民諺中兩個泥娃娃合成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之意。而李清照卻誤會為趙盼她生娃娃，亦“順理成章”。此種虛構既豐富了人物性格，又憑添了戲劇的色彩和情趣。尤其劇中對李清照與張汝舟二人關係的描述可稱文壇獨步。在歷來關於李清照的生平及文藝作品中，“再嫁”一節大都是避諱的，因為一則這是李清照的“痛點”；二則不僅在當時即使是今天也被一些人視為不光彩的事情，即如李清照自己所説：“難逃萬世之譏”，“雖南山之竹，豈能窮多口之談？”。然而，黃梅戲電視劇卻作了很好的表述，既表明了“再嫁”是在李清照困頓、重病下他人撮合的結果，又展顯了李清照一旦認清張汝舟卑劣的人格，便不惜牢獄之災而與之斷然決絕。不僅湔洗了千年誣枉，而且將李清照的高潔與偉岸推上了新的階程。同時，劇中對於張汝舟的描述也沒有簡單化和臉譜化，而是表現了特定歷史條件下，不同人生觀、價值取向的真實性。
二、盡力展示了傑出女詞人的詞作風采，營造了劇作凝重、婉約淒美的藝術風格。
編導選取《聲聲慢》作為情感基調的貫穿線，隨著情節的推移，穿插若干李清照的詩詞，前呼後應，以詩人自己的詞作傳達詩人的心聲，狀述詩人命運的感懷。情節徐徐展開，景隨情移，情緣事發，翠竹冬梅，春蘭秋菊，清風明月，煙波山色，徵帆苦旅，鐵窗孤影……一幅幅畫面，一首首婉歌，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是一首深沉凝重、婉約淒美的抒情劇詩。悲而無怨，淒而有美。劇作又洞房花燭始，由淒風鐵窗終，尾聲以小女孩在湖邊誦李清照的詞卻聲言不願當李清照，既勾畫了李清照的悲苦命運，又外化出多少人生的況味與慨嘆。
三、戲曲與電視的琴瑟姻緣。
戲曲電視劇是新時期以來我國藝壇戲曲與電視結緣媸有別，氣象萬端。黃梅，戲《李清照》堪稱嬌嬌者。導演嫻熟地駕馭了戲曲與電視這兩種藝術樣式的特性，揚其所長，斯其所職。電視劇善於敘事造境、貼近生活的特長，在這裡得到了較好的發揮，故事脈絡清晰，場景的切換，鏡頭的推移，遠、近、特寫的處置，頗具匠心。畫面虛實得體，情景真切感人，妥帖地襯托和凸現了黃梅戲的藝術魅力。源於地方小戲、長于表現日常生活及兒女情感的黃梅戲與電視劇可謂有著先天的姻緣，她那生活化的表演和活潑清新、洋溢著鄉土氣息的音樂唱腔與電視劇的美學體系一拍即合。近年來，一些音樂家在努力探索黃梅戲音樂唱腔創新，這是必要的，但往往分寸失當，流失了傳統音樂的甜美與親切。而該劇則不然，音樂唱腔保持了黃梅戲傳統的韻味與特色，聽來親切賞心，同時又無陳舊感，清新流暢，深沉蘊籍。如貫穿全劇《聲聲慢》的主題曲，既塑造了劇作整體的音樂形象，宣敘了李清照的生命情態，又與黃梅戲的音樂本色相諧和。演員的表演堪稱一流。後起之秀的青年演員孫娟，飾演李清照由才華橫溢的大家閨秀到顛沛流離、飽受喪亂之苦的中年嫠婦，再到劫後余生的暮景老嫗，一路演來似水流年、水到渠成，不做作無雕飾，天然本色，氣韻靈動。
已名揚菊壇的蔣建國飾演的趙明誠，儒雅篤定長厚不掩聰慧，倜儻不乏深沉。夫妻恩愛無間卻要長別久離，酷愛金石、鄙薄功名卻要官場勞碌。趙明誠的這種人生錯位，蔣建國把他鮮明地表現在了我們的面前。飾演張汝舟的梁偉平再次顯示了他長于刻畫複雜人物性格的才華，編導賦予張汝舟的性格不是單一的，他對李清照的追逐，既有明確的功利企圖，也不乏愛慕之情；他對功名利祿的鑽營，既為卑劣人格使然，亦有其社會歷史背景下的現實性。這種反正相成的特定3性格，梁偉平恰切地體現了出來，他那靈動的眼神、富於變化的面部表情和輕重緩急的語調與形體，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有血有肉的真實可信的人物形象。
欣喜之餘，亦有些許遺憾。看得出編導是注意了對劇作歷史背景的鋪墊，如劇中提到了靖康之難，表現 守棄建康（南京，南宋的臨時都邑）之爭，以及對韓世昌、岳飛抗金英雄的傳頌。然而都為蜻蜓點水。應知李清照的悲劇完全是由她所處的那個時代造成的，而且是一個很特殊的時代。如果能對當時的時代背景稍添筆墨的話，當更能增強劇作的厚度與深度。再則，在李清照原本豐厚的著作中，僅存十之一、二的篇幅中，尚有除上舉《題八咏樓》之外的如“巨艦隻緣因利往，扁舟亦是為名來；往來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過釣臺”（《夜發嚴灘》）；“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杯土”；“南渡衣冠少王導，北來消息欠劉琨”等詩句，這當均為南渡後流離途中與客居臨安時創作，是李清照雖馳騁疆場之氣而報國無門的真實流露，是李清照性格的另一重要側面。
責編：淩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