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沙漠中的家

　　紀林

　　我一直以為我的家不在城市裏，在沙漠中，這是一種很怪異的想法，它潛藏在我意識的深處，操縱我毫不猶豫地走進塔克拉瑪幹沙漠，在一種近乎悠然的狀態下，尋找沙漠中的家。

　　我缺乏尋找家的過程，心靈由此變得孤寂和冷漠，我遊走四方、浪跡天涯的習慣，也在我的不斷尋找中上升為一種精神需求，它讓我在城市紛繁的變化中變得冷靜，在急流喘息中，浮出水面，抓住了一塊石頭。

　　應該説10年前，對生活本身的渴望大於對所謂紀錄片的拍攝。當我坐著飛機從塔克拉瑪幹上空的胡楊林掠過時，我驚奇的發現一群一群的羊從胡楊中走出，後面有跟著它們的牧人。在空中俯視的時候，你瞬間就産生了要接近的願望，這種願望驅使我不斷走向沙漠深處，直到冷峻的沙丘靜靜矗立在那兒，不再有人煙為止。

　　沙漠中太靜了，只有風和你交流。風把一切變得透明和空白，你會清晰地感受到人生命本原的存在，你會意識到你在呼吸和心跳。在這裡你無法感覺到你是在拍攝，只能聽憑日出日落，人聚人散。

　　應該説和艾買提.斯迪克有緣，他瘦削從容的面龐，讓我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好感，當你在沙漠中游走了很長時間以後，你面對艾買提.斯迪克，你只有一種感覺，這是上帝安排好的！他的一家人毫不猶豫的接納了我們，就好像接納從遠方到來的親戚，於是我們開始了家在沙漠中的生活。

　　艾買提.斯迪克一家對我們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是對我們的攝像機好奇，在最初的日子裏，所有的人都要圍著攝像機看個究竟，和我剛開始摸攝像機的感覺是一致的。艾買提.斯迪克看看尋像器裏，抬頭看著鏡頭對著的地方。笑笑説，很清楚，怎沒有顏色？我沒帶監視器，只好對他説，以後你能看到有顏色的。艾買提.斯迪克不愛説話，作為一家之主，我始終不明白他是怎樣安排這個七口之家的生産生活的，一年四季，家裏所有的人自然圍繞著他從事著所有的一切，跟他最緊的當然是家中最小的女兒尤努古麗，那時她才六歲，是一個非常調皮的小姑娘。

　　有一天，全家人圍坐炕上吃飯，收拾碗筷時，艾買提.斯迪克問我，為什麼會到這裡來拍電視？我頓了頓，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提問，只好説：“也許外面的人想知道你們在裏面時怎樣生活的？”他説城裏的生活他也見過，老花錢。

　　艾買提.斯迪克年輕時也喜歡四處遊走，東往哈密，西到喀什他都去過，我不明白這片沙漠是怎樣留住了他，當初他那顆放蕩不羈的心是怎樣在這裡漸漸趨於安寧。他從14歲到現在共娶過7個女人。我欽佩艾買提.斯迪克的坦誠和真實，他毫不隱秘地告訴了他們從前的歷史和將來的想法，使我感覺到在這裡也可以大有作為，在我回想往城市生活邁進的困惑和艱辛時，我愈發地羨慕起艾買提.斯迪克的生活。

　　隨後的日子，我們自然成了他們家的成員。艾買提.斯迪克和老伴去很遠的地方走親戚，我們就只好在家裏放羊，做飯。有一次，我們撈了些小魚，用油炸了，艾海提和他兩個妹妹吃了很高興，艾海提説，有紀林的日子是快活的日子。在我進城的時候，總是要給家裏人帶些東西回來，有一次給艾買提.斯迪克的老伴買回一隻上海表，還給家裏買回一座能放音樂的石英鐘，二十多公里外的鄰居都趕來聽音樂，全家高興了好一陣。還有一次，夜裏兩點我們才趕到艾買提.斯迪克的家門口，當時又累又渴，但又不忍心半夜敲門，只好在院子裏坐著，坐了很久，我忍不住對著房門説，艾買提大哥嗎？紀林回來了！片刻就聽見艾買提説，紀林別克（我的哈薩克名字）嗎？我老伴昨晚就夢見你了，我扎進屋裏，在炕上一覺睡到大天亮。起來看見全家人在為我們包著混沌！

　　準確地説，這裡並沒有給我一種拍攝的快樂，而是給了我一種生活的樂趣，在一種生活之外，我感悟到的是人的真誠和生活的本身。

　　艾買提.斯迪克告訴我，胡楊樹沒水能活著，是因為它的根在地裏扎得很深，能汲取土地深層的水分。

　　白希卜灰河靜靜地從這片沙漠流過，河的兩岸胡楊樹鬱鬱蔥蔥，煥發著勃勃生機，生命在沙漠中，在晨光和夕照下，顯得異常亮麗。

　　艾買提.斯迪克的一生都在尋找他生命的水源地，這和他在塔克拉瑪幹沙漠的懷抱下有關，在彌足珍貴的生活中，他勤勞、善良、質樸的品性，造就了他生命的執著和頑強，他的家也因為有了他而充滿生機。

　　在離開艾買提.斯迪克一家的日子裏，我仍然有大部分時間在沙漠中跋涉，在孤獨和寂寞中，我常常想起那些時光，甚至一些微小的細節都能讓我回味悠長，直到四十不惑的年齡到來，我才發現，當年似乎在沙漠中種下一棵生命之樹，如今已枝繁葉茂。

　　1993年，我拍攝《家住沙漠中》時已經三十歲了，拍完以後，我感覺自己的年齡好像不止跨過了三十歲，因為這樣的拍攝讓我老去了很多。要了解和知道艾買提.斯迪克這樣一類人的生活，短時間是無法完成的，他們的生存狀態使我産生了濃厚的拍攝興趣，在93年的春、夏、秋、冬四季裏，我和同伴們終於完成了《家住沙漠中》的拍攝。

　　我曾經不止一次想再去看看艾買提.斯迪克老人和他們的家人，終於在2002年十一月有了機會，我們又回家了。六十八歲的艾買提.斯迪克笑瞇瞇地看著我們，他説，紀林還是那樣，我的鬍子白了。我笑了，我和老人比確實年輕，但是，艾買提、斯迪克很健康、爽朗、樂觀，讓我感到親切。

　　人們經常説時間能證明一切，十年過去了又見到了艾買提.斯迪克的一家，我像見到自己家的人，我們之間像從前一樣。尤努古麗 已是16歲的小姑娘了，她雖靦腆，卻還記得小時和我玩耍的事情，和姐姐海麗倩姆一樣，讓我感覺到現代風也刮到了這個地方，她倆穿的裙子短了許多，渾身的線條在鮮艷、現代的時裝包裹下洋溢著青春的氣息。

　　令人欣慰的是改嫁後的吐央古麗。已生育了兩個健康、可愛、調皮的小男孩，我叫他們文工團長。

　　時間把該留住留下了，把該給予的給予了，留下的是美好的，給予的是一種讓我感興趣的微妙變化。

　　艾買提.斯迪克的兒子艾海提已有兩次婚姻，他的故事可以拍成又一部紀錄片，今年他27歲，準備在秋天成家立業。

責編：李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