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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3日 《我的寫作與上海》 陳丹燕

央視國際 2004年03月24日 13:22


  主講人簡介:

  陳丹燕,女,1982年2月畢業于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當今“海派作家”的代表人物。

  1991年,《女中學生之死》日文版先後再版七次,被日本兒童文學協會選入20世紀最好的一百本世界兒童文學作品;1996年,《一個女孩》德文譯本《九生》獲奧地利國家青少年讀物金獎,德國國家青少年讀物銀獎;1997年,《九生》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全球青少年倡導寬容文學獎,出版《獨生子女宣言》,獲得中國人口文化獎;1998年出版散文集《上海的風花雪月》,獲全國優秀暢銷書獎;2001年,小説《我的媽媽是精靈》獲得台灣年度好書獎;2002年,《上海的金枝玉葉》獲得榕樹下網站、《週末畫報》等單位聯合評選的全國十本好書獎。

  內容簡介:

  為什麼很多人不喜歡上海?原因有二:第一,它沒有歷史;第二,覺得上海人很小氣,上海人很講究吃、穿這些日常生活,沒有英雄氣概。陳丹燕在小時候也是老想著,等長大以後逃離上海,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她自認為是一個非常西化的人,但德國人自己演繹的原汁原味的貝多芬的音樂,她卻一句也聽不進去,她對自己和自己的文化背景産生了懷疑。

  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家旁邊的一棟房子使得陳丹燕開始對上海産生興趣:從對建築、街道這些東西的興趣,到對上海的人有興趣,對上海的人的精神狀態和他們的命運也有興趣。《上海的風花雪月》等書隨之誕生。

  上海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城市?陳丹燕認為,它是一個混血的城市。它不是一個純粹的中國的城市,也不是一個純粹的西方的城市。這個城市的混血性和它的歷史有很深的關係。所以,對上海這個城市的判斷更需要用客觀的眼睛,然後用歷史的事實去找到它、探討它,再慢慢地認識它。她覺得,它建立在一個非常強的歷史史實的基礎上面,而且建立在一個真正的自信心的基礎上面;如果缺少自信心的話,是不忍心看這些事情,也不忍心仔細地説這樣的事情。

  她一直是非常喜歡寫作。她覺得,她坐下來就是像一個蘿蔔坐到坑裏去一樣自然,這個就是她的位置。她覺得,她是一個慢熟的人,不是很年輕的時候就很懂世事;她的成熟的方式,是通過她自己的寫作,是通過跟上海這個城市的聯絡,和對這個城市的探索。

  (全文)

  朋友們,大家好!歡迎在文學館聽講座。今天我為大家請來的主講人,是專程從上海趕來的作家陳丹燕女士,我們歡迎陳老師上場!

  陳老師被譽為是當今“海派作家”的代表人物,以寫上海風情和上海女性見長。從1998年到2001年連續四年,她每年出一本以上海為題的作品:《上海的風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葉》、《上海的紅顏遺事》和《上海作家》。有人説,如果你熟讀陳丹燕的作品,你會喜歡上海;如果你喜歡上海,你一定會喜歡陳丹燕。一個作家和一個城市那麼緊密地聯絡在了一起。今天就請她為大家講一講,她的寫作與上海的關係。我們歡迎!

  我今天就是想要跟大家説的是,我的寫作跟上海有什麼關係?然後,在這個寫作當中,就是我對這個城市的認識。其實,我小時候是出生在北京的,我父母那時候在北京工作。在我很小的時候,父母的工作從北京到了上海,所以,我就跟他們到上海,我在上海開始上小學。説起來,北京是我的出生地,上海是我居住的地方。我們家裏剛剛搬到上海的時候,我有兩個哥哥,我的哥哥比我要大很多,要大11歲、12歲這個樣子。他們那時候是思想開始發育的人,他們非常討厭上海。包括我家裏住的那個環境,我住的那個院子裏邊所有的人,大概住戶有五分之四的人是從北方遷移到上海去的。所以,在那個情況下面,那個院子裏的孩子都不喜歡上海,覺得上海人很小氣,然後上海人很講究吃、穿這些日常生活,沒有英雄氣,北京的孩子比較喜歡英雄氣。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跟上海的市民生活是非常隔膜的,因為我周圍的朋友、同學,大家都不説上海話。因為是遷移過去的,所以,也沒有很多上海當地的親戚什麼,所以,跟市民的生活是隔了一層。在這個情況下面,就對上海市不太了解,而且也並不喜歡,就覺得這個城市,第一個,它沒有歷史;第二個,它沒有孩子喜歡的英雄氣。在我小的時候,老覺得等我長大了,有一天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我的生活不是在這個城市裏,是在一個很遠的地方,那地方就是可以有戰爭,然後有很多浪漫的故事,不是上海這樣一個現實的地方。

  在我第一次覺得我對上海有興趣的時候,是已經很長時間,我大學已經畢業了,已經作為一個作家了。在我三十多歲的時候,有一個機會讓我去歐洲,我去的是德國的一個青少年圖書館,在這個圖書館裏,他們需要一個中國人來為圖書館推薦,參加世界兒童書展的評獎的中國書。所以,我有很多機會在歐洲旅行。在那個時候,是我第一次去歐洲,去德國,然後我旅行的時候去了法國和西班牙,還有奧地利。那一次,我覺得對我來講,是一個非常大的震動,我就發現我認識到自己的很多事情。比如,我認識到在上海的時候,我會覺得我是一個非常西化的人,但是在歐洲的時候,我發現我是一個中國人。之所以我認為我是一個西化的人,就因為我是一個中國人才會這樣認為。對於我自己和我自己的文化背景有了一個很深的懷疑,就是在那個時候。

  有一個週末,我去聽音樂會,是一個貝多芬的音樂會,在一個15世紀的城堡裏。因為我住在那個城堡的樓上,所以這個城堡裏所有的音樂會,我都可以免費去聽。它們就在我的樓下有一個大廳,它們在那裏有音樂會,因為那個城堡有兩個塔樓,所以,聲音非常好。我從小就一直聽貝多芬的交響樂,因為我母親非常喜歡交響樂,也喜歡歌劇,所以,我覺得我很熟悉它。當時,我覺得我很高興能夠聽這個音樂會,因為我希望能夠聽到一個德國人,在德國演繹的德國的貝多芬的音樂。但是我坐在那裏的時候,我覺得我一句都聽不進去,原汁原味的東西我一句都聽不進去,每一句的聲音都是碎的,感情是不能進去的。後來我就出來了,就到我自己的房間,我的房間在塔樓旁邊,所以坐在塔樓裏同樣可以聽到音樂會,而且聲音還更好,因為它聲音是往上走的。然後,坐在一個人呆的塔樓裏邊,是沒有燈的,也沒有別的人,也沒有別的聽眾的。然後那個音樂開始能夠人(的感情)可以進去了,可以聽進去了。就是那些經歷讓我覺得,我想像的那些東西和我自己的文化的背景,支持我認為我是這樣一個人,都不是真正的歐洲的東西,而是在某一些特定的環境下面,由那些碎片組成的那些東西。這個事情是讓我非常吃驚的。因為在此之前,我非常肯定,我是一個非常西化的人,我可以理解很多西方的東西。但是,我很多中國古典的東西我不能夠理解。在那個時候,我産生懷疑。

  我為什麼會對這些事情開始産生懷疑?然後,會覺得自己有很多東西被打破了,不是像我也遇見過一些中國人是覺得,在歐洲得到很多很多東西,學習到很多東西,然後獲得很多,建立起很多。為什麼我是覺得被打破很多,碎裂也很多,失去很多東西?後來,我就等到我的工作結束以後,然後我就回到上海。回到上海,我其實不知道我應該怎麼開始,怎麼去找,然後通過什麼東西,通過跟誰談話去找,過了一個很不愉快的夏天,因為不知道怎麼辦。後來,我發現,在最不能找任何東西的時候,就應該去看書,就是可以從書裏邊找到一些東西。後來,我就去了上海的檔案館。那時候是1992年的時候,整個上海的題材是屬於低谷的一個,大家不關心的這樣子的一個情況。所以,不能夠在圖書館的書裏邊找到關於上海的故事。所以,後來我去了檔案館。我其實想去檔案館是一個很簡單的原因,就是因為我家旁邊有一個房子,我從小看它,但是我都不知道這個房子是什麼式樣的房子。後來是在西班牙的時候,突然看見,噢,這個房子是西班牙式樣,因為西班牙有很多這樣的房子。

  然後,我就想,在我的生活裏邊,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旁邊有很多來自西方的建築,不光是我自己讀書的時候,是來自於西方的小説和哲學,或者説是散文,或者説是音樂和電影,還有很多與這個城市的聯絡。後來,我就想去看看這個房子,有沒有這個房子的故事,或者説是設計圖。後來就去檔案館找這個房子的材料,後來發現很多很多東西。就是簡單的這麼一個機會,讓我去接觸舊上海的故事,上海形成的這樣子的歷史。

  我覺得,對我來講,是很有心得的,是一個人慢慢去找她的背景是怎麼形成的。這個背景不是你有意識地得到的,而是這生活一點一點給你的,因為在這以前我已經開始寫作。然後我就有的時候會把它寫成小的散文,當時(台灣)《中央日報》有一個專欄,我為這個專欄寫作。然後,他們就説,那個編輯來説,我們給這個起個名字吧。這個專欄叫什麼名字呢?然後,就説,叫《上海的風花雪月》,後來這個書的名字其實是當時《中央日報》專欄的名字。當時就在《文匯報》上也不要這樣子的專欄,因為上海的故事,那時候完全是一個非常非常邊緣的故事。只是我個人對這個有興趣、有心得才這樣做。當時沒有想到它會變成一本書。因為慢慢慢慢寫得多了,看看能不能做成一本書試試看。這就是上海的《風花雪月》開始的這樣子的一個過程。

  我覺得,就在這個書以前,我對上海真的是不了解,但是這個不了解並不是表示,它一點都沒有影響到我的成長,我覺得它是影響到我的成長,影響到我自己的文化背景的形成。這個跟我的成長的年代也有關係。因為我的整個青少年,從童年到少年時代的結束是完全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裏邊,在這個過程當中,是沒有人來引導你的成長的,全是小孩子自己喜歡什麼,然後去拿到什麼,看到點什麼,這樣子成長起來的。後來我知道,我周圍有很多人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就是我們看很多的翻譯作品,然後看很少的中國古典,或者説是中國的文學作品。聽很多的西洋音樂,因為那時候也沒有中國的音樂可以聽,反而可以找到的是西洋音樂,是可以聽到,用大盤的錄音機,可以聽到那樣的音樂。然後,是會有種種的小的機會,然後讓你一點點引導你去,把自己的文化背景,慢慢建立在那樣的基礎上面。但是,那是非常感性的,不是形成什麼就是一個理性的結構跟我要這樣,這是慢慢這樣形成的。後來大家都認為,跟上海這個城市可能還是有很深的關係。這是我説的第一點,就是歐洲的旅行和我開始上海城市寫作的原因。

  然後,我想要説,就是我對上海這個城市的看法。後來寫這樣子的上海的故事,我寫了四本書。一本《上海的風花雪月》是一個散文集,另外兩本是傳記的小説,是兩個上海的人的生活,一個有80多歲,快90歲,她從一九零幾年出生,到20世紀90年代的後期去世;還有一個是在一九四幾年出生,1975年去世,兩個上海女性的故事。還有一本書也是散文書,是最後的一本。我覺得,就是在這個寫作的過程當中,其實我現在可以看到,就説從建築,從街道,對這些東西的興趣,慢慢想到我對上海的人有興趣,對上海的人的精神狀態有興趣,和他們的命運也有興趣。

  通過寫作這四本書,都是非虛構類的書。我覺得,這個和我的自己的形成有關係,就是我希望能夠看到真實的東西。因為我需要真實材料,真實的東西,才能夠明白我自己。所以,用的是非虛構的形式來寫。我也覺得,用這種形式大概是最能夠讓我自己受益,因為這跟我自己想要了解真實的東西,有很大的關係。所有的主題的開始,其實都是來自於我自己對某些東西的懷疑和好奇。還有,就是想要了解它,知道它原因到底是什麼。就是我寫完這四本書,我對上海是一個什麼樣的認識?就在我沒有寫這書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認識其實是一直停留在7歲或者8歲,我到上海我哥哥跟我説的話,説這是一個太物質的城市,你不要學習它的任何東西。我哥哥一直到現在,他都不説上海話,他不會説上海話,他説的還是一口北京話。但是我已經不會説北京話了。我覺得,還是停留在那個認識裏。

  但是通過這四本書五年的時間,我想,我大概對這個城市有了一些我自己的認識。我覺得,這個城市是一個混血的城市。我覺得它不是一個純粹的中國的城市,但是也不是一個純粹的西方的城市,這個城市的混血性和它的歷史有很深的關係。我認為,上海作為一個城市誕生的時候,就是像一個混血兒一樣的,混血就是它的本質。所以,它長得不像一個純粹的中國人,也不像一個純粹的外國人。這個會給它帶來很大的困惑。就是它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地方人,在它身上可能有這個地方人的優點,和那個地方人優點,也同時帶著這個地方人的缺點和那個地方人的缺點。所以,這種混血性,其實讓這個城市有一種混亂的局面。所以,它跟純粹的英國城市是非常不一樣的。這種混亂的氣氛,有些人會把它説成是非常生機勃勃的氣氛,充滿了機會的氣氛。然後,充滿了非道德性,就是文化混雜以後的那種不知所屬帶來的沒有約束感的氣氛。

  我看到,就是在一八幾幾年的時候,英國有一個王儲或是王子到了上海。他到上海以後,然後他説的話是,他覺得,英國人在這裡實在太胡作非為,他們做了很多事情,是他們在本土連想都不敢想去做的事情。我覺得,他説的肯定是真實的,因為在那個時候,會有很多很多的犯罪在這樣的城市裏邊,然後有很多由於脫離了文化,脫離了文化和道德的背景帶來的那些放縱,人性的放縱以後,他會出來很多很多他原來在制約下面不可能犯的錯誤和做的壞事,都會有。但同時它也激發了人很本能的熱情,因為這地方充滿機會,有很多很多一夜致富的故事,然後有很多做一次壞事,然後成了富翁,然後變成一個非常大的慈善家的故事。這些故事在這樣的城市裏邊會出現很多。所以,每個人都是抱著夢想來到這樣子的城市。所以,在這樣的城市裏邊,它的本身的形成,是跟正常的單一文化的形成的城市,是很不一樣的。所以,它給人一種非常奇異的,我覺得是寬闊的氣氛。所以,在二、三十年代,很多文化人説,上海是一個非常世界主義的地方。我後來也覺得,當時我沒有較深的體會,那時候有很多人學世界語,在上海。然後,覺得自己不屬於什麼文化,屬於上海的文化。後來,我覺得,可能它有一些非常真實的地方。慢慢地在這樣的城市,這樣子的文化和這樣子的生活裏邊,它會滋生出一種它自己的傳統。我覺得,這個傳統是跟世界主義有很深的關係。所以,它的是非觀開始變化,它不再以一種文化裏邊的是非觀來作為自己的是非觀。它會覺得,世界上還有一種標準不是民族的標準,而是這件事情本身的好壞的標準,就是全世界人都會認同,糖是甜的,鹽是鹹的。我們還存在這樣一種標準,我覺得,這種標準有的在開始可能是被迫的。因為如果是從中國人的民族主義的世界觀和是非觀來説,比如,上海的銀行的興起,跟平遙的錢莊的沒落,有非常直接的關係,整個中國的傳統的經濟狀態的沒落,帶來了上海外灘那條線上面的繁榮。其實這個城市如果從這樣的是非觀來講,它的發展是很不道德的。沿海的一條線變成一個非常富有的,有機會有生機的地方,然後平遙慢慢變成一個非常非常閉塞的、悲傷的一個地方。如果這樣子的是非觀,在你的心裏,你不能夠在上海去做什麼事情,不能夠對自己的成功有一個肯定。我覺得是這樣。所以,它慢慢會尋找另外一種東西,就是説,這是一個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認同的是非觀,來支持自己。這是一個在上海的史學界是一直爭論的。有一派是用這個觀點來解釋上海的發展,就覺得這個城市在中國人的手裏它就是一個沙船港,然後在租界的時代,它變成了一個世界化的都市。

  這裡邊牽涉到很複雜的、不同的是非觀的碰撞産生的問題。所以,其實在上海的很多人的心裏邊是存在這樣一種傳統,就是不要從一個民族的角度去論是非,是要從一個公眾,就是更大的一個範圍去論是非。我不知道廣州有沒有,但是上海真的有這樣子的東西,這樣子的東西常常被斥之為,是一個有洋奴習慣的人和地方才有的這種觀點,就是你為什麼不起來像三元里的人民反抗?我們需要是非觀,需要有一個更確定的更大的一個是非觀。為什麼廣州的工匠是不敢給外國人修房子?因為他們會被殺掉。如果按照外國人的圖紙修房子,在最初的時候,為什麼你上海的工匠這麼熱衷於給他們修房子?修了這麼多新式的房子?一點都沒有受到阻攔,還被認為是趨時的,是時髦的事情。就是你這個地方是沒有民族主義的精神,這個一直是上海一個很基礎的衝突,一直是在這裡。為什麼這麼多人會認為,上海人在心裏邊是喜歡外國人,是洋奴的。

  我慢慢就接觸到這個矛盾,這是一個在上海一直存在的一個矛盾。但這個矛盾並不是以爭論的激烈的形式錶現出來。它很奇怪,就是它管它存在,就是你不要管我,我心裏就是這麼想,然後我就是這麼做,然後我就是這麼支持。即使像我這樣“文化大革命”當中成長的這一代人,父母叮囑你學英文的熱情是絲毫不減。我見過很多人,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用英文版的《毛主席語錄》學英文,後來用《英語900句》學英文,後來用最早進來中國的《New Concept》學英文。每個人學英文都是天經地義的正經事情,學不好是很丟臉,這個傳統一直還是存在在那裏,它真的是比較少用民族主義的觀點來判斷這件事情的好壞,而是用這件事情的本身質量來判斷這件事情的好壞。

  當然,也存在很多事情,就是喜歡外國的牌子,喜歡外國人,然後就是一開國門,大家都急著往外跑,就覺得,隨便什麼事情都會去的。這個也是上海的一個共識。它可以去到外國的任何一個地方。但是它不肯離開上海,他不會説,我去到蘇州生活。它市民的性格就是這樣形成的。我就覺得,在這種了解當中,我覺得很有意思,它慢慢讓我了解到,這個城市從生出來,就是和別的地方不一樣。所以,它一定存在很多特殊的問題。這個特殊的問題,是由城市化帶來的,而且是由殖民地帶來的,而且是由不同的文化當中的交流帶來的。所以,它在很早的時候,遇見了很多城市將要遇見的全球化的問題,身份認同的焦慮,然後沒有自己的根的那種,其實是焦慮的,而且是浮泛的,那種在心裏邊很深的問題。這種問題,可能不是現在大多數城市遇見的,但是隨著經濟的全球化一定會很多很多城市都要遇見這樣的問題。上海是遇見了,它這麼做了,它這樣做法就是有什麼地方是可以接受的,什麼地方是不能接受的,什麼地方才是它一條,在這樣的背景下面的一條出路。我覺得,這個對我來講,我非常有興趣的一個問題。這是我講的第二個部分,就是在調查當中我獲得了什麼東西。

  第三部分,我想要説在調查當中的一個故事。我覺得,這一個故事它當中有很大的秘密和它內在的東西在裏邊。這個東西是我現在想要去搞清楚,而且想要去表達的。這個東西已經不是前面的非虛構的形式可以完全表達的,所以要用一些虛構的形式加進去。我想,大家肯定每個人都知道,上海有一個公園是在外灘,我們小時候都説,帝國主義壓迫中國人民最明顯的證據,就是這個公園的門口有一塊碑,碑上面寫的“華人與狗不能入內”。從前這個公園叫“外灘公園”,後來叫“黃浦公園”。

  但後來我有一個朋友,他在上海歷史博物館工作,他説:“很多事情,你寫上海的故事,有很多事情一定要自己去調查,讓你的眼睛看見你才寫,因為這裡邊的歷史並不是被非常準確地記錄,所以你不要輕信。”因為那時候我的《上海的風花雪月》已經賣得很好。“你一定要注意,你不要在你的書裏邊寫錯誤的東西。否則,你就會影響很多很多人對這個事情的看法。”從那個事情開始,我就覺得,我一定要去調查這個事情。然後,他就跟我講:“那個碑已經沒有了,你現在看不到那個碑。但是,那個真的碑到底是上頭寫的什麼,有一張照片留下來,那張照片非常不清楚,你能夠看到那個碑,但是你看不到上面字。所以説,這需要去調查,我可以告訴你説,我對這個事情也很有興趣,所以説我去查了很多很多的書,查下來是有七八條遊園的規則:第一條,騎自行車的人不能進去;第二條,帶狗的人不能進去,狗是不能進去的;第三條,衣冠不整的,穿拖鞋的不能進去。就像我們地鐵上面有個規定;的確有一條,華人不能進去,華人非陪伴西人者,華人如果沒有陪著外國人,你不能進去。”其實是這樣子一塊碑,我們把它接起來就是“華人和狗不能進去”,把它放在一起。

  從這個公園開始到這個公園最後開放,經歷了60年的時間。這60年其實上海發生了很大很大的變化,上海在這個過程當中,有了第一個公共的游泳池,這是所有人都可以去游泳,有第一個公共的菜場,在此以前就是鄉下人挑擔子到各家各戶去,不是大家集中在一個地方去買菜,有了第一個菜場,有了電話線,然後有了電燈,然後有了路,然後有了租界和華界交通的電車軌道。其實就是現代的城市的基礎的建設是一點一點開始的。

  我覺得,對上海這個城市來講,它的確是對自己的判斷不像其他的城市來得這麼自豪和這麼容易,因為它有過這樣一個混血的關係,所以,對它的判斷就是更需要用客觀的眼睛,然後用歷史的事實去找到它,然後來探討它,然後慢慢地認識它。我覺得,就是它建立在一個非常強的歷史史實的基礎上面,而且建立在一個真正的自信心的基礎上面,如果缺少自信心的話,是不忍心看這些事情,也不忍心仔細地説這樣的事情。所以,我覺得,這個事我到現在已經12年了,我從開始對到上海有興趣,到今年是2004年。12年時間裏邊,我想,我的收穫是很小,但是是很切實,就是這一點。我覺得,我需要站在這樣一個角度去看上海,然後我可以看懂更多。

  我最後想講一點,就是我自己是一個非常喜歡寫作的人。我自己覺得,我非常高興,因為有的時候,我聽到我的很多朋友是作家,他們會跟我講,開始寫作的時候要坐到那個桌子前面,是很痛苦的事情。一個長篇小説在開始的時候,他説,看見那個凳子真害怕,就覺得坐下來就是要開始的。但是,我從來都沒有這個感覺,我覺得,我坐下來就是像一個蘿蔔坐到那個坑裏去,這個就是我的地方。我一直是非常喜歡寫作,雖然很辛苦,但是我真的覺得,我心裏邊是喜歡的。我想,如果我不生活在上海,我爸爸、媽媽沒有離開北京,我生活在北京,我想,我也一定會最後成為一個作家的,就是在北京寫作。但是,我生活在上海,上海使我成為了一個,大概我在北京不會成為的這樣子類型的作家。我覺得,我的興趣,就是跟上海這城市帶給我的有一個很根本的聯絡,就是我非常關心這個文化的開放性和它的混雜性。我一直對這個文化的混雜有很大的興趣,而且從心裏邊是覺得混雜的文化的地方,讓我覺得我比較自在和舒服。我意識到這件事情的時候,是我在美國我要寫一本美國的書,然後我在美國的很多小城市走來走去,然後走到一個西海岸的城市,叫桑特巴巴拉。這個地方原來是墨西哥的地方,墨西哥從前又是西班牙的殖民地,然後桑特巴巴拉後來就變成了美國的地方。但是,它們留了很多墨西哥的和西班牙的建築和建築的風格,包括講話的方式,有一些對東西的叫法,還有吃的食物,還有整個城市的氣氛。我去桑特巴巴拉,我真的覺得舒服極了。我不是喜歡美國的人,我不喜歡美國的氣氛。但是,我非常喜歡這個地方,我就一直在想,為什麼喜歡這個地方?後來,我看到我拍的照片,我發現,這個地方如果不是桑特巴巴拉,很可能你可以説它是西班牙的某個地方,它有那種混雜帶來的突然的放鬆和自由,你就覺得,我可以隨便做點什麼事情,不用什麼事情都順著美國人的規矩。然後,我可以有一個縫隙,可以是另外一部分東西。我想,我自己是非常喜歡這種氣氛,就是混亂的,但是可能性非常多的這種混雜的氣氛。我覺得,這是上海給我帶來的。所以,我會成為這樣子的作家,會關心這樣子的問題,會一直揪著身份認同不放。我覺得,其實我自己因為遇見過這樣子的問題,就是對你的身份産生了非常根本的懷疑,這個懷疑在很多人的心裏邊曾經有過。但是,如果他不是以寫作為職業,不是以天天想為職業的話,他可能會把它放到更加後面去,在有空閒的時候才想一想。但是,我會一直去想這個事情,一直想要表達。而且我覺得,這個城市對我來講,就是它的不確定性,我不喜歡一個地方所有的事情都有定論了。我想,上海跟我的關係,不是我要描寫它的一個關係,就是它讓我成為對這件事情感興趣的一個作家,我也覺得,這個東西是我非常有興趣的,而且我覺得我搞清楚這件事情,對我來講就是很有意義的這樣子的一個類型的作家。我覺得,這是我生活的城市帶給我的。但是,我跟上海的關係,不像福克納跟他的那個寫作小城市的那種關係,它是一個創造出來的世界,是福克納的世界。但是,我跟上海的關係,是我要去搞清楚它,它是一個外在的東西,不是我內在的東西,我搞清楚它,然後我想把它儘量真實地表達出來。我覺得,我跟它是一個東西和另外一個東西,是一個外面的關係。但是,我現在是就喜歡這樣的位置,我覺得我這個“蘿蔔”就是在這個坑裏邊,我覺得,就是要做這樣的事情。我相信,我在做這個事情的過程當中,會成熟起來的,會通過對這些東西的調查,自己慢慢地成熟起來。我也知道,一個人的成熟和他的年齡是沒有關係的,有些人會到70歲的時候,他不成熟。有些人會30歲的時候,20歲的時候是很成熟。我覺得,我是一個慢熟的人,不是很年輕的時候就很懂、很練達、很懂世事,我的成熟的方式,是通過我自己的寫作,是通過跟一個城市的聯絡和對這個城市的探索。但我覺得,我最幸運的地方就是這個城市足夠大,它能夠容納我去一點點走進去,如果這個房子只是一層歷史,這個人只是一生平緩地過去的,這個城市沒有那麼多波折,我就不可能獲得這樣子好的一個東西它來幫助我。我説的就完了。謝謝大家!

  我們在現場聽陳老師講上海和從她的書裏讀她寫上海,有沒有感覺都是一樣的舒服。或者你還會得到這樣的感覺,就是你一旦進入歷史,你可能會發現,你所了解的歷史,並不是真正的歷史應該有的樣子,或者説,你看到的歷史並不是它原來的歷史。一件小事,你一旦重新認識了它,你可能就重新認識了歷史。陳老師是非常關注上海的舊事,上海的歷史,往往就是從一個普通人的歷史入手,然後放大了,給我們帶來了上海的舊事,上海的記憶,上海的“風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葉”,上海的“紅顏遺事”等等。那麼,上海這座混血的城市,今天仍在以它的開放和接納努力地成為世界的一流城市。不過,我自己對有一個口號似的標語,感到很困惑,就是説,我們要把上海建成“中國的紐約”,我覺得很困惑。上海就是中國的上海,何必非要是中國的紐約呢!最後,讓我們向陳老師帶給我們的演講,表示感謝!(來源:cctv-10《百家講壇》欄目)

(編輯:蘭華來源:CCTV.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