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2日 《男權視角下的女性形象》 李 玲
央視國際 2004年03月11日 10:17
主講人簡介:
李玲,女,1965年出生於福建省周寧縣。福建師範大學文學學士、文學碩士,蘇州大學文學博士,南京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博士後。現為北京語言大學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兼任中國老舍研究會副秘書長、理事,冰心研究會常務理事、特聘研究員。主要從事女性文學研究和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2002年獲江蘇省第六屆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2003年獲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獎。
學術代表專著:《中國現代文學的性別意識》;代表論文:《青春女性的獨特情懷──“五四”女性文學研究》、《中國現代男性敘事中的惡女人形象》、《生命的超越性追求與女性日常人生》等。
內容簡介:
許多學者認為西方男性文化傳統中有兩個基本的女性原型,一個是夏娃,一個是聖母。人類的女性始祖夏娃受到蛇的蠱惑之後,吃下上帝不許人吃的果子,又讓人類的男性始祖亞當也吃下這智慧之果,使得人類最終被逐出伊甸園,並且世代背負原罪。這個故事中,女性是惹事生非的災星。她有兩個基本特徵:一是她自身容易受到撒旦的蠱惑,容易走上邪惡之路;二是她對男性富有影響力,能夠使得無辜的男人走入歧途。
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賢妻良母型女性與潑婦淫婦型女性,與西方文化傳統中的聖母型女性、夏娃型女性比較相似。只是,因為處在不同的文化系統中,她們“賢”、“良”的時候所維護的男性準則、她們“潑”、“淫”的時候所挑戰的男權原則,與西方文化中以男性為主體的宗教原則、理性原則有所不同。賢妻良母,是儒家文化系統內的輔佐性角色。儒家文化家國同構,本質上是一種父權制文化。根據“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原則,女性如果能夠自覺維護這個父權制原則的話,也能夠得到相當的獎賞。在文學創作中醜化潑婦、淫婦,往往是從男性單一的性別偏見出發否定女性合理的生命價值、合理的生命追求。歷史上最有名的淫婦莫過於《封神演義》中的妲己、《金瓶梅》中的潘金蓮。妲己的罪過在於她的美貌。因為她太美了,紂王一見她就無法克制自己的慾望。為了討好美人,紂王幹下了許多荒唐事,終於亡國亡命。女人一美,在男權話語中就成為到處流淌的禍水,她的美貌被哪個男人所消費,她就禍及哪個男人。這裡的內在邏輯是,男人不必為自己的慾望負責任、不必為自己的荒唐負責任。
男性權威文化雖然在道德上把賢妻良母樹為女性楷模,但這種被禮教規範塑造、壓抑過的賢良女性,男性在感性層面上卻覺得她們乏味無趣。中國文化中的賢妻良母型,並不像西方的天使型、聖母型女性那樣具有童貞女的感性美。她們是樸素的“拙荊”、“賤內”,一般只會“挑燈夜補衣”,並不懂得“琵琶弦上説相思”的風情。
(全文)
朋友們,大家好,歡迎來文學館聽講座。今天我為大家請來的主講人是來自北京語言大學的李玲副教授,她是文學博士,大家歡迎。我們都知道文學是想象的藝術,那麼作家筆下的人物呢,也是作家們藝術想象的産物,作家是如何塑造人物並如何安排人物命運的,直接反映著作家的藝術思想和藝術創造。那麼男性作家如何想象女性,女性作家在男性的視角下又是怎樣的一個人物命運,那麼我們請李玲為我們演講《男權視角下的女性形象》,大家歡迎。
好,謝謝大家。西方文學傳統之中的女性形象很豐富,它是有一些基本的原形,這個基本的原形呢,有的學者就把它歸納為《聖經》之中的夏娃和聖母。夏娃這個形象大家很熟悉了,她是在《聖經》之中,她一齣場,在《創世紀》裏邊,她是聽了蛇的誘惑,説上帝不許他們吃的那個智慧樹上的果子,那個果子是可以吃的,然後女人就聽了它的説法就吃了。吃了之後,又叫男人也吃,那這一吃呢,就犯下大錯誤,人類就犯了原罪。基督教很重要的一個觀念就是“原罪”觀念,從這裡來的。那麼犯下這個原罪之後,人類就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園。人類永遠是流浪的,那麼回不到天國之中,而且還要受很多苦難,上帝要罰女人生孩子,要多麼苦,男人要一輩子勞作。在這個故事裏面,給我們一個提示就是什麼呢?女人是容易受誘惑的,是吧?她先受到蛇的誘惑,聽了一些不該聽的話,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第二個就是,她對男人有影響力,説這兩點,其實也就作為一種原形,影響了男人,或者説是男性作家對某一類他們感到比較恐懼東西的一種歸納代表,就體現在這個形象之中。這種恐懼是什麼恐懼呢,就是夏娃容易受誘惑這種恐懼,很可能是男性對人類自身的恐懼的一種投射。我們都很容易幹一些不該幹的事,可能是一些我們違反原則的,我們缺乏理性的東西、我們這種人性的弱點,投射在夏娃的形象上。
還有一個,就是説呢,第二個思路就是説,男人把過錯歸罪于女人,沒有你我們就沒事了,不就你叫我們去吃的嗎?所以這個思路就是體現了男性作家對人類自身一種有破壞性的力量的恐懼,可這種恐懼歸罪于女性,這種思維源遠流長。我們在文學中可以看到,很多作品裏面的男人其實本來還不錯,都是因為一些壞女人的影響,他幹了很多壞事。其實我們知道生活之中,還是男人主宰世界的時候更多,可能是男人對世界的影響力實際上更大。但是他把壞東西歸罪于女人,這個思路體現在這裡。那麼這種壞女人,恐怕在西方文學中就很多了,非常典型的像麥克白夫人,莎士比亞筆下的麥克白夫人。還有呢,還有很多比如格林童話裏邊的那個皇后,皇后她就有自己的想法,那她又幹壞事。西方文學傳統一系列這樣的女人,那麼這一類女人也被人稱為“妖婦”,她可能又巫術,她凈幹一些壞事,是妖婦,不合規矩。
那麼另外一個原形就是聖母,聖母是女性美的典型。她長得很美,但是她的美是讓人娛悅的一種美,不是讓男人暈過去就受不了的那種美,讓人心情很好。那麼她有特別多的美德,而她的形像是童貞女和母親形象的融合。這童貞女和母親是男性世界最渴望的一种女性形象。她美貌、賢惠而且她是一種輔助性的角色。她的最主要的功能是什麼?她是庇護嫉妒,這類女性形象。那麼這類女性形象也形成了一個傳統。男性作家在西方文學傳統之中呢,比如像莎士比亞筆下的那個奧賽羅的夫人苔絲德夢娜,就是這類美貌又賢德、又溫順、又純潔可愛的女性。那比如像托爾斯泰筆下的吉提,還有《戰爭與和平》裏邊的娜塔莎,都是這一類好女人的形象。
但是呢,這類的好女人呢?女性主義批評興起以後,也是西方作家裏邊就提出了尖銳的批評。這個女人好,好在哪?好在她從不替自己考慮什麼,她特別單純,從來不質問男權秩序。男人説什麼好,就什麼好,她不質問這個秩序的。她只是維持這個秩序,而且對這個秩序起一種輔助性的、那種庇護性的功能。那麼這一類女人又被人稱為天使型的女人。她們特別單純,但是特別可愛。因為單純不會質問、因為單純所以讓男人沒有壓力。美國的一些女性主義批評者們就説,這類女人其實她不是為了女人真實的生存的,她們是生活在死亡中。那麼英國有個著名的女性主義批評家沃爾夫夫人也説,她在談婦女的創作問題的時候就説:女性她一旦不體會自己的話,她就沒有創造力。那麼這種天使型的女人就是一種沒有創造力的女人。如果女作家要進行創作的話,就必須殺死家庭天使。女人不要做這種天使型的女人,這是西方傳統中的我簡單介紹一下。
中國文化傳統中的女性形象,我把它簡要地歸納成三個類型:一個類型是賢妻良母型;一個類型是潑婦淫婦型;還有一類呢,是才女佳人型。這是中國傳統文化,不是現當代的,傳統社會的。那麼我們先來看第一個類型:賢妻良母。賢妻良母實際上呢,跟西方的天使型女性很像。但是有所差別的就是什麼呢?西方文化中的聖母是很美的,天使也是很美的。但是我們中國文化一般不要求賢妻良母有多美,越樸素越好,最好不要有太多的色相味,就比較樸素的,強調一種樸素美。但是她在輔助男性這點上是一樣的,她起的是一種庇護性功能,她是儒家父權文化系統裏面的、一種輔助性的這一類的女性。
本來有的人就説,那女人強調女性的母親功能不好嗎?難道女性不做母親,或者説做惡母親才好?不是這個意思。就是説女性的生命她其實有非常多面,就是做母親是非常重要的一面,是很好的一面。但是人身上的任何一種東西,你如果把它放大到無限,壓抑另外一面的話,這面本來是合理的東西,它可能就會反過來壓抑你身上的其他因素。儒家文化只強調女性這樣一種母親的功能,賢妻的功能。那你女人一替自己想,可能就不合理了。在儒家系統裏邊,《禮記》裏邊就説是:“婦者,伏也”,是屈服於人的意思。那麼儒家文化傳統裏面強調“三從四德”,所以它對女性會形成一種壓抑。
那麼第二類呢,是潑婦和淫婦。潑婦淫婦,中國傳統女人潑,恐怕最壞的一點,就是妒,妒嫉男人要娶妾。比如説你又不能生孩子,那麼你又要娶妾。中國古代關於這類的傳説非常多。那麼淫婦往往就是女人一美貌,就歸為淫婦。我們歷史上最有名的淫婦莫過於妲己、褒姒、楊玉環、潘金蓮這樣的一些形象。其實我們以妲己來看一看。妲己呢,她非常美貌,結果商紂王一看到她就管不住自己了,管不住自己就不理朝政。然後呢,就給國家闖了大禍。我們文化中怎麼闡釋她?文學中怎麼闡釋她呢?就是説商紂王其實原來還是挺好的,就是因為被這個女人給迷住了,這個女人是個狐狸精。她一美貌她就是一個狐狸精,她不過是後宮佳麗三千人中的一個,是君王要寵信她就可以寵信她,君王不寵信她她還能怎麼著?什麼也不能。其實這是男性無法把握自己的慾望,然後把慾望歸罪于慾望的對象。是吧?女人被這男人消費了之後,就是被消費品的過錯。所以我覺得這個文化是很不平等的。我們看《紅樓夢》裏邊王夫人就説,就不喜歡晴雯,不喜歡金釧兒。為什麼?就是因為晴雯比較美貌,金釧兒是寶玉對她有興趣,寶玉對她有興趣吧,但是寶玉是沒錯的,有錯的都是金釧兒。我們看《紅樓夢》都知道不合理,但實際上我們對這個文化傳統之中的、對淫婦潑婦的這種批評,我們的反思還是不夠的。像《長恨歌》,我們都很感動,李隆基跟楊玉環的愛情天長地久。但實質上呢,在這個天長地久的愛情裏邊,首先前面説李隆基“從此君王不早朝”。我們説覺得是因為楊玉環的緣故。到關鍵時刻呢,“六軍不發無奈何”,六軍不發也是歸罪于楊玉環的。所以皇帝只要把楊玉環殺了就能夠平民心。公眾的思路是這個,是吧?那明明是你們兩個好,嫁禍于女人的話,李隆基也不出來承擔任何責任,他只要最後出來憑吊一下。我們文化裏邊他還是正面形象,倒是楊玉環的形像是很模糊的,我們還是覺得她不怎麼好,在我們的文化傳統裏邊,所以我覺得這個是不公平。
那最不好的形象就是潘金蓮了,潘金蓮淫蕩到了可怕的地步。我們文化中為什麼會塑造潘金蓮這樣一個不可理喻的惡女人和淫蕩女人的形象呢?我覺得還是男性作家對自己慾望的一種恐懼投射到女人身上。所以這種有慾望的女人她特別可怕。那麼在《金瓶梅》裏邊她是沒有善終的,實際上《金瓶梅》裏邊所有放蕩的女人都沒有善終。那她的這種命運結局是作家的一種道德理念在這裡起作用。就是有慾望的女人,尤其是自己要把握自己慾望的女人,我們文化就要給她判死刑。告誡現實生活中的女人,你們還是溫順一點的好,回去做賢妻良母的好。
但是,就是這種賢妻良母是男性認可的人物。但是從她們慾望層面來説,這類女人儘管道德評價非常高,但是在感性慾望上她們覺得沒什麼意思,是吧?她們太樸素了,沒什麼意思。而且這些女人總在家裏打理家務事,精神也不能共鳴。那麼潑婦淫婦是比較生動的人,但是又太可怕了。那麼男性文化經過了長期的整合,又整合出了另一類女性形象,就是才女佳人。
那麼才女佳人呢,有一部書就説它的特點呢,這個佳人的特色是什麼呢?“夫色期艷,才期慧,情期幽,德期貞矣”。就是我們希望這种女人是什麼樣的女人呢?就是色要很艷麗,她照樣有美色的特徵;然後“才期慧”,非常有才華,琴棋書畫樣樣都行,能夠跟才子共鳴。“情期幽”,她的情感是幽抑的,不要惡劣,一惡劣可能就變成潘金蓮。我們男人把握不住她,就有可能被她把握過去,她比較幽抑。一個人在那邊淒悽慘慘的,這樣比較好。要有林黛玉的一點幽抑,但是千萬不要有林黛玉的那種尖酸刻薄,一尖酸刻薄就受不了。還有一點呢,是“德其貞”,品德最好還要貞節一點,要不我們的道德理念又不行。那這個就是説,是男權文化用倫理道德和他的慾望相整合的、最恰當的一種完美的女人。實際上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有很多才女,有一些才女是出格的,比如説像李清照,她有相當出格的東西,比如她的性格中有剛烈的東西,她有表達女性的感情慾望這些獨特的東西。但是有大批的才女實際上是用才子凝視的眼光來塑造自己的。
前幾年有一些人研究女性文學,像天津的杜芳琴女士,她研究清代的一個女作家叫賀雙卿,她的一個文章題目就叫做《才子凝視下的才女寫作》。然後呢,美國有個康正果先生他就寫一篇文章叫做《邊緣文人的才女情結》。才女往往是在才子凝視之下寫作的。那麼她的作品,包括她整個人的形象,都是根據才子的需求來來塑造的。所以她實際上還是她雖然跟我們傳統的説“女子無才便是德”有所反駁,但是他實際上還是根據才女需求塑造的。實際上這種想象在現當代文化之中也源遠流長。你看我們現在很多人在想象“秦淮八艷”的故事,往往也是按這種才女佳人的一種東西來想象的。想象上海往事,上海女人都是色相味俱全的,然後又都是最美的女人。但實際上往往這些東西它可能都遮蔽了一些生活中真實的現象。比如我們如果去看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就寫董小宛的故事。你去認真發掘歷史真相,你會發覺,每一個才女,她們做才女的話,都有很多痛苦的東西,並不是我們想象的她們那麼美好、她們是幸福的人,她們可能只給男人帶來幸福,而她們自己把不幸掩在背後的。像董小宛,她27歲就死去,實際上她在家庭生活處處克制,所以冒辟疆説她是操勞而死的。像柳如是,在柳如是死之後,她後來也自殺,她生活中就有很多痛苦的東西。但是我們不願意去看這種痛苦的東西,因為痛苦的東西不符合這種艷美的想象,所以我覺得這個男權文化傳統之中,他的女性想象有非常多壓抑女性的東西。實際上呢,任何生活中的人,或者文學中的具體形象展開的時候,它可能都要複雜得多,那麼她可能是幾種類型的拼湊。比如像《西廂記》裏邊的崔鶯鶯,還有《牡丹亭》裏邊的杜麗娘。像崔鶯鶯,她可能既是淫婦、又是佳人、又是貞女,往往賢妻良母都是貞女都是貞節的,這種形象的一種融合。她呢,是佳人,所以符合男性作家的感性慾望。她又是侯門小姐,琴棋書畫當然也行,符合他的感性慾望。她最開始是主動暗示張生來找她的。實際上我們中國古代有很多佳人都是“自薦枕蓆”的。那男作家為什麼要想象她自薦枕蓆?不都渴望女人貞節嗎?是因為才子往往性格都比較弱、性格比較弱,就要有能夠淫崩的女人,來滿足他的需要。但是一旦淫崩了之後,立刻就變為烈女了。一女不嫁二夫,要死要活的。肯定是忠貞不二的,然後又變成了貞女。所以像崔鶯鶯,無論她是淫還是貞,她其實都是根據張生的需要來安排的,是吧?為什麼會淫和貞?都是的。在蒲松齡筆下的那些美麗的狐仙,無拘無束,跟我們傳統中的賢妻良母不一樣,有趣得多。但是這些狐仙來無影去無蹤,她不會給男人造成任何麻煩的,是可以揮之即去的人。但是她又都能夠自薦枕蓆,她的叛逆都只在於自薦枕蓆這點上。她從不質問書生,從不説你要替我負責任,從不説這樣的話的。所以無論淫還是貞,都是根據文化需求,根據這種男性心理需求來設置的。所以一個文學形象比較豐富它可能是幾種類型的融合。
現當代的情況可能跟古代有很大的不同,從五四開始就講人的解放,就批判封建文化的等級制度。那麼在等級制度裏邊,魯迅就説:男人分為幾等,而在最低等的男人下邊,還有比他更低等的人,就是女人。他説最低等的男人是“臺”,臺回家了還可以打他的妻子和罵他的妻子,所以呢,地位最低的是女人。所以現當代文化,五四的時候“人的發現”,最初的發現就發現了女人和兒童,都是和男人平等的人。那五四的作家就激烈地批判了這種男女不平等的東西。那時候我們的文化中就有男女平等的觀念。所以,女性境遇應該有很大地改變。
那麼我把現當代文化之中的女性形象,現當代作家之中的女性形象,我把它歸結為,主要歸結為四個類型:第一個類型是天使型女性;第二個類型是惡女型;第三個類型呢,是正面自主型。她是自主的,但是她是正面的。惡女人她是自主的,但她是反面的,有點不同,價值判斷不同。還有第四個類型,是落後型。我想我們接下來就來看一看,這四個類型的女性形象。
那麼天使型的女人就是好女人了。她的代表人物,我想巴金的小説,現當代把女性塑造得最美好的作家,我想就兩個人:一個是巴金;還有一個就是曹禺。這類女性形象對男性往往有一種母性特徵。這個母性的特點,像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母親形象,但是呢,她都特別美麗純潔。所以很接近西方的那種聖母型、或者天使型的女性。但是呢,她也不完全一樣,因為中國現代男作家,一般是在中國現代啟蒙或者革命的框架裏面來塑造這個女性形象的。那麼他庇護的東西、輔佐的東西是什麼,都有很大的變化。我們先來看看巴金的《家》,我們來精度解析一下這個文本,大家看看我説的有沒有道理。這個《家》大家很熟悉了,是高家的事。高家裏邊有三代人:第一代老的是高老太爺;第二代是他的兒子了;第三代是最主要的,是這裡面的主人公,有“覺”字輩的三兄弟。在巴金《家》這部小説裏邊,很多時候敘述的人的心理呀,跟誰特別接近?跟覺慧特別接近,他經常用覺慧的眼光看問題。那麼我想我們先來看一下這個鳴鳳這個形象。鳴鳳非常地純潔,十六七歲,對世事還都不懂,很溫順美好。那麼鳴鳳是因為要送去給馮樂山當姨太太,是祖父叫她要送去給馮樂山當姨太太,她只好跳湖自殺了。那我們現在來做一個假想,就是説鳴鳳可不可以不死呢?如果她不死有什麼路可走?我想鳴鳳如果不死的話,恐怕一條路就是反抗。是吧?我要堅持我的愛情,因為我跟覺慧好。我絕不能嫁給那個我不愛的老頭,這是一條路;還有一條路就是婉兒的路,好死不如賴活。活著總是活著,我還是嫁過去吧。那小説當然不可能怎麼寫。前面一條路是情的路,情是反抗的路,後面一條是婉兒的路。你讓一個人物的道路跟其他人物相同,那小説就重復了。那如果這麼寫,作家是很蹩腳的,巴金不可能這麼蹩腳。但是這個除了小説的結構功能上考慮他不能這麼寫之外,還有沒有別的原因呢?前面談鳴鳳要送出去的時候,最初的時候是婉兒和鳴鳳兩個人在房間裏談。談的時候被覺慧給無意中聽到了,覺慧無意中聽到之後,他怎麼反映?他不是説太可怕了,你要這樣我要保護你,他不是的。他很激動地問鳴鳳:如果人家真的把你送去的話,你怎麼辦?是你怎麼辦!不是我們怎麼辦!不是我怎麼辦!是吧?那麼鳴鳳説:“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去的,要不我賭咒?”,覺慧説不要賭咒,我相信你。這時就好了,其實覺慧關心的是什麼?關心的是他的精神和肉體兩方面對女性的所有權。所以鳴鳳在這個小説裏面她必然要死,她死了能夠成全覺慧去新生,作家非得讓她死不可。沒死的話,覺慧絕對不會恨父權制度多麼不好,小説的功能裏面必然要這麼安排的。但是呢,作家認同,覺慧有一種自我中心意識,他只能讓鳴鳳去死。她去死的話,我們能夠更好地控訴父權專制。這個作品裏面的結構,女性的屍體她承擔的是一種物證的作用,這個小説我覺得最美好的女性形象裏面有一種男權的、男性中心意識在這裡體現。
那麼曹禺的作品,像《北京人》裏邊的愫方;像四鳳這些人,我覺得這些形象都是為了拯救男性而設置的。這些男作家塑造好女人會死是什麼原因呢?會痛苦是什麼原因呢?都是因為男權制度。我們老一輩的那些父權制迫害她們,都不是我們同輩的男人迫害她們。可是你們看看同時代女作家的作品可不一樣了:丁玲為什麼苦悶?還有呢,像張愛玲筆下的女性,白薇筆下的女性,蘇青、沉櫻這些女作家筆下的女性的精神痛苦,恐怕更多的都是來自於同一時代、同一輩的男性跟女性之間的一些精神不能契合。這男作家文本和女作家文本一比較,就會發覺性別立場完全不同。
我們再來看看惡女型女性形象。惡女型女性形象有很多了:比如像老舍小説裏的虎妞,那是非常典型的。老舍還有一個小説叫“柳屯的”,還有老舍小説裏邊的胖菊子、大赤包都是惡女人。還有《圍城》裏邊的那個蘇文紈也不怎麼好,孫柔嘉也不怎麼好。還有曹禺戲劇裏邊的、《北京人》裏邊的曾思懿,還有路翎小説裏邊的金素痕。《圍城》裏邊的方鴻漸不斷地碰到很多女人:第一個女人是船上碰到的鮑小姐,同時在船上碰到的蘇文紈,蘇文紈早就是他的同學了。後來又碰到了唐曉夫,後來碰到了孫柔嘉。那麼他最後是跟孫柔嘉結婚的,那麼孫柔嘉我們對她,如果受作家的引導,我們一般的人都比較討厭孫柔嘉。她是什麼討厭?一個很有心機,是吧?就跟她的面貌一樣的,仿佛沒化粧,其實誰知道化了多麼精緻的壯。其實這個人就特別有心機。還有一個婆婆媽媽,結婚了以後跟方鴻漸吵來吵去的,一點都不美好。那麼我們來看看前面一半,就是她富有心機。富有心機主要體現在:她讓方鴻漸嫁給她,方鴻漸被她給謀去了,是吧?孫小姐處處對方鴻漸很好、處處很天真,那麼趙辛楣覺得她很造作。其實有多少是造作的成分呢?她是一個大學畢業的女孩,最後所謂能夠暴露出來的東西也不過就一點,就是她早有愛情而沒有暴露。其他方面我們並沒有看出來孫柔嘉有什麼會搞陰謀詭計的東西?她在學校裏邊也還是受人排擠的,她惟一一次就是告訴方鴻漸,有人告你的狀。這一點可能不算特別光明磊落。但是作家在這一點上是沒有批評的,她畢竟是替方鴻漸考慮的,所以我覺得這個小説裏邊,孫柔嘉真的是那麼有陰謀詭計的嗎?我覺得也不是。她惟一的就是隱藏了她的愛情,她為什麼要隱藏愛情?作家根本就沒有設身處地去替別人想一想。因為在那個文化傳統之中,女人是無可奈何的。按道理女人跟男人應該是平等的,男人可以愛上女人,女人為什麼不能愛男人?男人可以追求女人,女人也可以追求他呀!而是我們的文化傳統總是把會追男人的女人,看作可怕的。像虎妞一樣的女人,看作是獵手。穆時英的小説裏説的,引誘男人的女人就是獵手。而我是不是一隻羊,那不幸的羊,會不會落到她嘴裏?都是這樣的一種邏輯。因為在這種邏輯的壓迫之下,孫柔嘉才不得不隱蔽自己的感情,隱蔽了自己的感情,但是又要讓方鴻漸知道,或者至少讓這個事情成,那麼她就得想方設法地把主動的機會讓給方鴻漸。那麼這裡面呢,她固然有她不夠特別坦蕩的一面,但是也有她的難處。我覺得整個小説對她的體諒特別少。關鍵還是錢鐘書就看不慣這種有主動性的女人。所以我覺得,在關於這些惡女人的形象塑造之中,我們的文化之中,有很多不公平的現象,就是我們這個現當代文化,它雖然以解放女性為使命,但是它常常還是容不得超越男權傳統的女性,不能容忍女人,不像傳統婦德要求的,傳統婦德要求女人要敬順屈從,女人最好是敬順屈從一點,才能夠成為天使,我們就會表揚你的,你死了就會祭奠你,是吧?
那麼第三類就是正面自主型女性。正面自主型女性的話,現當代文學之中,也有很多非常美好的、光彩照人,但是又有非常獨立意志的女性。這比較典型的小説,不知道大家熟悉不熟悉,一個是李孑然的《死水蔚然》,裏邊有個鄧妖姑,鄧妖姐,前面她做姑娘的時候大家叫她鄧妖姐。後來她出嫁了,變成了蔡大嫂,後來她改嫁了變成了顧三奶奶。這個女人非常美,她一切都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男人只有仰視她的份兒。還有大家可能比較熟悉的許地山的《春桃》,是吧?春桃在兩個男人之間,兩個男人商量説,我讓你,你讓我。春桃説我由不得你們讓來讓去的,我由我自己來安排,是吧?這是我按我自己的邏輯來的,我不是你們的所有物。中國現當代男作家,塑造像春桃這樣的一些女性形象,我想是對傳統觀念的一個顛覆。它塑造了、按女性自身的生命邏輯來塑造她。而且男作家呢,不再是以一種批評的態度,這是對女性人格價值的一種尊重。那麼中國女性的那種精力旺盛,個性強健的女性,也到現代才從過水轉成了正面形象。男作家、應該説現代男作家是功不可抹的。但是也仍然有東西值得批評的。
就是呢,或多或少我覺得他們常常也有一些男性中心意識。就是什麼呢?我覺得這些女人呢,他們所有的這些男作家,幾乎絕大多數這些好女人都有共同的特點,都是美貌無比,極為美艷。那個拾破爛的春桃,也跟她拾破爛撿來的那個月份牌上的美女長得差不多,只要洗一洗就長得差不多。那個蔡大嫂,他説隨便放在哪兒也是“蓋面菜”,蓋在面上面的那個菜,是最好的。那麼茅盾筆下的那個好女人,美得就是讓男人看了她們就心跳,而且感到壓抑,只有仰視的份兒了。實際上隱含作者茅盾在沉醉在小説事件裏的時候,他對這些女人都是感到暈眩的。實際上茅盾的作品裏面看女人常常都是《子夜》裏邊吳老太爺看女人的那種眼光,大家體會一下是不是這樣?吳老太爺看女人,都看到性感器官,然後看到性感器官就頭暈。茅盾的作品始終都是這樣,大家去細細體會一下是不是這樣。你看巴金是看到女人純美的一面、純潔的一面,茅盾是感覺到性感的一面。其實我們在想,作家塑造一類人物形象、塑造女性形象,肯定都是兩種立場的疊加:一種立場就是説,我如何理解女人的立場;還有一個呢,這個女人的形象之中,也可能投注了我的邏輯、自我的需求。這些好女人個性強硬,其實往往也是作家對自我人格的一種渴望,投注在她身上。
在我們現當代文學裏邊,男人落後是為什麼落後?往往是跟不上先進思想就落後,對吧?女人落後是什麼?有時候是跟不上先進思想,但更多的時候是落後於男人。我覺得這個邏輯就不對,比如像《傷逝》這個是一部經典作品。現在就是説我們知道子君為什麼會死?因為社會太殘酷了,對吧?還有一個原因呢,是因為她自己不覺悟唄,是吧?她雖然是新女性,結婚了又跟傳統女性一樣的,只懂得做飯,什麼書也不讀了,什麼道理也不懂了,所以她當然只好死。這個是涓生在懺悔的時候告訴我們這一點的。那麼近幾年的研究就有人提出批評,説涓生也有責任,敘述者也沒有憑良心説話。那麼我來簡單地分析兩句,這裡邊的格言,這裡邊批評涓生在反思的時候,用於批評子君的格言,或者替自己擺脫的一句格言:一句就是“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還有,“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愛情必須更新、生長、創造。子君你呢,回到家只懂得炒菜做飯了,你走入了舊的途徑,沒有更新創造了,是吧?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我們現在沒飯吃了,子君還只懂得家裏的一些雞毛蒜皮的瑣碎事,所以我們只好分手了。這兩句話一直是當作格言看待的,也當作我們批評子君的一個道理。但是我覺得在這個文本裏面,這兩句話是很沒有道理的。愛情必須更新、生長、創造,按涓生説的子君沒有更新、生長、創造。但我們憑良心想一想,結婚了,轉入日常生活了,難道婚姻生活不要日常生活了?子君你還要繼續學習是對的,涓生你要不要整合進日常生活觀念?是不是?實際上我們從這個小説文本前後來看,我們知道子君是沒有工作條件的,他們也沒有錢去請保姆,子君她沉入日常生活,到底是無可奈何,還是自覺的呢?文本裏面沒有告訴我們,倒是涓生拒絕認可日常生活,是他自己的思想問題。這句話呀應該指責涓生反思反思自我。但是文本裏邊變成了對女人落後的一種批評,女人總是跟日常生活連在一起,所以女人落後。説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那麼我現在沒錢了,沒錢了的話,我一個人生活著是容易的,這是涓生説的話,那麼子君你就回去吧!讓我一個人去生活吧!這合理嗎?明知道子君回去了就沒路可走了,她只有死路一條,涓生説我一個人是容易生活的。那麼我為了生活考慮,你就必須回去。這句話呀,仿佛是一個真理。魯迅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做《娜拉走後怎麼辦》,告訴女人你必須要有經濟權你才能獨立。那個時候是替女人考慮的,同樣的一個意思,在這裡替涓生辯護的話,我覺得就是一種男性霸權意識。所以女人落後經常是男性對女性的邏輯缺少理解,對日常生活邏輯缺少理解。所以我覺得中國現當代文學之中的四種類型的女性,最主要的這四種類型:天使型;惡女型;正面自主型;還有落後型女性。這樣的一種形象描述和評價之中,都包含著男性中心意識。好,謝謝。
我感覺今天是女性解放的日子。聽了李玲的演講,作為一名男性我都有些羞愧了,好在我像李玲一樣,也是女性主義者。希望男作家們多聽,是不是不會寫女性了?那倒不是,就是怎麼樣去寫女性。用李玲的話來説,關鍵是要符合女性自身的生命邏輯。最後讓我們感謝李玲帶給我們的演講。好,我要謝謝大家。(來源:cctv-10《百家講壇》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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