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畫人物志•章曉明》

《七里鋪》

但是，當我們檢索章曉明的創作歷史，會發現它的風格並不是一貫的。這是20年前，章曉明在首屆中國油畫展上獲獎的那幅《七里鋪》，這樣的古典寫實風格的油畫，在章曉明的畫室裏是僅存的一張。20多年前，和大多數中國油畫家一樣，章曉明追求的是古典寫實繪畫風格。

中國美術學院油畫係副主任章曉明：我那個時候喜歡中世紀的繪畫 比如喬托的畫面  他的畫面分 人物的組合是兩塊 然後天空是一塊下面人物是一塊 人物裏面再分一大組人物跟一小組人物 那麼我從這樣一種形式 把我的陜北的那些照片 照片裏邊挑一些人物 這樣的動作再往裏邊填 它這樣的結構其實中世紀裏邊有很多出現這樣的結構是一個平面化的 那麼我在考慮《七里鋪》這幅作品的時候 也是考慮到這樣的一種模式 所以呢 儘管到後來七零八湊湊好一張畫 甚至這張畫在首屆油畫展上還獲了一個獎 當時還挺得意感覺得到承認了  分我在創作這幅《七里鋪》的時候，也是考慮到這些。

　　對古典寫實繪畫的模倣，在這幅油畫上留下的痕跡，二十年後的今天仍襲擾著章曉明敏感的創作神經，那時的創作思路具有相當的普遍性。

中國美術學院油畫係副主任章曉明：創作要考慮到我要參加一個什麼樣的展覽，我就要考慮到要用一個什麼樣的題材，能夠討巧一點，然後呢畫成什麼樣的形式，能夠選上美展，如果是技術上再精到一點，就可以使得這個作品獲得好評，甚至得個獎。但是我在畫畫的時候，當時已經感覺到，畫一張好的作品，實際上要，起碼幾個方面要照顧到，這樣的作品才能起到一定的作用，參加展覽，獲獎。

作為一個在傳統寫實繪畫領域達到一定高度的畫家，章曉明最期待的就是看到那些西方古典寫實繪畫的經典原作。西方的美術館，博物館成為當時中國許多藝術家最嚮往的地方。1988年，章曉明獲得了法國政府獎學金，前往法國艾克斯美術學院，開始了他為期兩年的藝術研修之旅。當時的歐洲，現代主義藝術流派層出不窮，古典寫實油畫幾乎難尋蹤跡。章曉明則不遠萬里來到這裡，遊覽了巴黎的盧浮宮，看到了最純正的古典寫實技法。

中國美術學院油畫係副主任章曉明：因為老早就聽説，這樣的技法國外已經沒有了，他們已經把這個拋掉了，也不會畫了，中國人好像自己感覺人家丟掉了我們自己還保留，還覺得很自豪的感覺。

　　而當他帶著這樣的自豪進入艾克斯美術學院的畫室，開始創作的時候，也帶著被周圍人欣賞或讚許的期待，然而這樣的場景沒有出現。同學們都在忙他們各自的現代藝術作品，仿佛忽略了這位擅長畫古典寫實油畫的中國同學。

中國美術學院油畫係副主任章曉明：我也感覺到，我在那畫好像很孤立，周圍的學生都不這麼畫，所以我也慢慢發現，自信不夠了。我也覺得很痛苦，因為覺得，我本來想我畫一個畫，能夠跟人家有個交流，也希望人家能給我一個建議什麼的，後來有一天我就拿出我在國內畫的一些畫，也包括《七里鋪》這個獲獎的作品的照片，給他們這些同學和老師去看，想聽聽他們對我這些畫的看法，他們看了以後説技巧很好，畫也畫得很不錯，先給你肯定，表揚一番，完了以後，他説，這些東西，都是在我們博物館裏，老早就有了，你如果現在再去畫，就説明，你這裡，腦子裏的東西，已經太陳舊了，就是現在的人沒有必要在去回到過去，他説你這個回到過去，不僅僅是技法上回到過去，連你的想法都回到過去，其實他這個話對我觸動很大的，我在想，我這麼畫，被他這麼一説，毫無價值，就全盤否定掉了。

法國老師和同學的話澆滅了章曉明心中旺盛的古典寫實熱情，十幾年精心追究的東西難道就如此幻滅了嗎？他帶著這樣的困惑，徘徊于聖維克多山，在當年塞尚畫畫的地方，邊寫生邊思索。

中國美術學院油畫係副主任章曉明：確實是對我打擊是很大，其實我當時到了法國這樣一個環境裏邊，我已經感覺到了我所追求的東西已經感覺很過時了，就是底氣已經不太足了，哪怕是在他們學校了我畫這些東西，已經底氣不足了，已經感覺我好像在守著很舊的東西在做，心裏已經發毛了，然後他再這麼一講，確實如此，就是這樣的，我當時覺得他們説的也有道理，但是我也不認同他們現在所走的這個路。

　　章曉明懷疑充斥眼前的西方現代美術潮流，也懷疑自己過去一直追求和自豪的古典寫實的路子，這樣的懷疑，正推著他痛苦的演變。

中國美術學院油畫係副主任章曉明：我們也有很多人出去，那麼有的人就是一個是內心需要 一個是外在的影響 那如果兩個都碰到了 他就起變化了 如果我自己內心沒有懷疑我過去所畫的東西 那麼我肯定抱著我所要的東西 還是我原來的那些想法 去吸收外面的東西對我來説，已經是對我自己原來的東西懷疑了 或者是發現有問題了 所以我是抱著解決問題的這樣一種方式去學習。

　　這種左右維艱的狀態讓章曉明做出了離開艾克斯美術學院的決定，希望換一個環境幫他打開思路，就這樣展轉來到了巴黎國家高等裝飾藝術學院。

中國美術學院油畫係副主任章曉明：到了巴黎，我也是帶著這樣一種疑問，我究竟在法國要學習些什麼東西，對我這個古典繪畫其實是一個衝擊的時候，我一直在思考，苦悶地在思考，我到底出路在哪兒，這時候經人介紹，我碰到了巴黎，旅居巴黎的司徒立先生，其實也是我們的良師益友。

　　當時西方藝術界流傳著這樣一種聲音，認為西方古典油畫技法被拋棄，而現代繪畫藝術公共性的喪失都是同樣的結果，繪畫已經死了。西方的許多藝術家也正為此而苦惱，如何讓繪畫藝術重生，已不僅僅是一個理論意義上的課題。

中國美術學院油畫係副主任章曉明：司徒立先生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他也看到西方現代繪畫藝術的危機在裏面，能夠欣賞的人越來越少，變為藝術家個性的無限膨脹，無法跟觀眾，更自然溝通在裏面，他也看到這樣的危機，所以他也確信，寫實繪畫沒有死，而且它是走到這一步的時候，其實不是繪畫死了，而是繪畫再生，而是又重新開始，找到新的出路。

　　這樣的重生也是章曉明藝術追求的重生。在西方繪畫藝術的危機中，章曉明找到了一條新路，這就是具象表現繪畫，它拋棄了古典寫實繪畫中的俗套，又剝離了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繪畫中的虛幻，用一種新的眼光去看事物。

中國美術學院油畫係副主任章曉明：用一種，拋開所有的先驗，就是説你頭腦裏固有的物，就像我以前畫古典繪畫的時候，先有一個古典繪畫的模式，然後去套這個自然，現在就要把這些條條框框全部都拋掉，完全回到你是怎麼看到自然的，就是自然是怎麼呈現的，憑你的眼睛，去體驗它，而不是説，我帶有某一個畫家的形式，或帶有某一個畫家的眼光，去看這個事物，這裡面它是一個很本質的，首先從看的方式上就跟其他的繪畫有區別了，那麼這個區別也是個根本性的區別。

1991年從法國歸來的半年時間裏，章曉明沒有畫一張油畫，而是像一個大學的新生一樣，開始專心於素描寫生。他把目光收回來，畫周圍熟悉的事物，從此一畫而不可收。

中國美術學院油畫係副主任章曉明：覺得這種方式正好符合我們能夠面對自然，和自然溝通這樣一種方式，我覺得這樣一個從形式也好，從看的方式也好，都是我想要追求的一個，所以我感覺好像有一個光明的道路在前面，好像這條路可以走，那麼對這樣一套理論的認識其實是我回國以後慢慢慢慢總結體會的。大概有半年時間我沒有畫油畫，因為我好多的思考是從素描開始的，所以我畫了很多素描，因為素描相對來説比較快，上手比較快，因為它不像油畫材料那麼複雜的一個工具，一複雜以後，你其他的東西考慮得多了，因為素描你一有什麼想法手上就可以馬上出來，所以我一開始是在畫素描。

章曉明用這種從零開始的方式來實踐具像表現繪畫的創作方法，要讓自己從頭到腳都是新的，這樣的改變是需要勇氣的。更令人不解的是，他寫生的題材也發生了變化。在一次具像表現繪畫作品展上，章曉明一下子展出了三四十張這種以油畫顏料為題材的作品。從現實主義到具像表現繪畫的轉變如此猛烈，完全不像他的性格那樣柔和。

《顏料系列》

 

中國美術學院油畫係副主任章曉明：當畫出來以後，展覽以後，當然很多人開始也不是很理解，你為什麼這麼無聊的東西會畫這麼多，還不厭其煩，這種反映也很正常，因為以前也沒有人去做過，但是我自己體會也就是説，我從這麼頻繁的體驗中可以從中找到繪畫本身它這裡邊所隱含的東西，就是通過顏料的組合，通過顏色跟顏色的關係，在這個畫面裏怎麼來體現我在畫面裏所真實看到的視覺感受，通過我的形式，通過我的語言，把我所看到的東西表達出來，儘管有些畫感覺不完整，也是一個我當下所看到的一個感覺，或者説一個感受，把它描繪下來，對我來説，可能是不太看中它最後的結果如何，只看中它的過程。

　　對於章曉明來説，這樣的過程才是繪畫意義的回歸，在畫布上抒寫創作者的心得感受，體驗認知事物的過程，成了他的快樂所在。

中國美術學院油畫係副主任章曉明：我只要在體驗的過程當中有收穫了，哪怕是一張畫最後全部抹掉，沒有了，但是我這過程體驗過了

在這種意義下，畫面的題材已經無足輕重。在章曉明的具象表現油畫作品中，一些雜亂的顏料，畫室裏的淩亂的桌子等一些在傳統意義上並不美的內容充斥了畫布，他正用這樣一種方式錶示著他探索的決心，努力抹去無時不刻都可能冒出來的先驗，讓自己的具像表現繪畫更真實的記錄事物本身，記錄自己的心靈軌跡。

其實在章曉明的作品中也有很多的風景畫，特別是他近期的作品中更多的是這樣的風景作品。在章曉明的眼中，風景畫是最富有隱逸性格的，他的世界總是和我們隔著一層，當我們去理解章曉明的作品的時候，總是因為這層“隔”而體驗到與眾不同的藝術表現。那些在旁人看來毫無意趣的地方，卻被章曉明挖掘出一種意境，而且滲透著他解讀自然的智慧，他的作品並不撩撥你的視覺和思緒，只有細細地品，才能得其中三味。

中國美術學院油畫係副主任章曉明： 那麼其實我的個性也是這樣 我不太喜歡張揚 希望做一些實實在在的事情 喜歡把這個事情做得到位一點 有一點厚度 能夠驚得起推敲 一張畫也是一樣 一張畫要經得起看不是説 你看一眼覺得很好 看第二眼就差一點了 第三眼就不要看了 因為一張畫在你面前 或者説你挂在墻上的時候 你會面對它很多次 很多次的時候你必須每次都發現一些新東西。

那些看不完的新東西，是景物的屬性，是章曉明自己，他把自己最熟悉的景物溶進畫面，自己也撲了進去。章曉明曾這樣描述他對西湖風景的感覺，西湖在我的印象中是清晰的，但真要畫它時卻又模糊起來，對西湖的把握，並非是具體刻畫一山一湖就可以達到的，卻非得通過對一山一湖的具體描繪來傳遞，這對於在它周圍生活了幾十年的我來説，西湖是一種氛圍，是一種色調，是一種感覺，是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家園。

或許當一切都用視覺表達回歸視覺的時候，章曉明離他那內心深處的家園才能更近一些。

責編：張曦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