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記》中有這樣一段文字:西南夷君長以什數,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滇最大。從司馬遷的記載來看,2000年多前,在中國的西南邊疆有滇和夜郎兩個大的王國。今天,夜郎自大這句成語幾乎人人皆知,而很多人對滇國卻並不熟悉。事實上,當初司馬遷的記載是這樣的:“滇王與漢使者曰:‘漢孰與我大?’夜郎侯亦然”,可見,那時滇郎自大不亞於夜郎。然而,2000多年來,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王國似乎只存在於司馬遷的記述中,其後就神秘地消失了,再也沒有任何有關它存在的遺蹤。
50年前,一位名叫孫太初的學者卻幸運地找到了破解這個千年之謎的鑰匙,一段塵封的歷史由此漸露端倪。 這位清瘦的老人就是孫太初,如今,他已年過八旬,離開了心愛的工作,但老人心中從未停止對考古的迷戀,半個世紀前那段充滿傳奇的往事,也常常會穿越遙遠的時光走進老人的世界。
1953年夏季,雲南省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從一位古董商人手中徵集到一批奇特的青銅器,那時,孫太初在博物館擔任徵集部副主任兼歷史組組長, 這些青銅兵器引起了他和同事們極大的興趣。
孫太初説:我根據這些青銅器的形制花紋看起來有非常濃厚的地方特點,它不像我們中國內地北方黃河流域的東西,我就懷疑它是我們本地本省的東西。在雲南,許多民族的銅鼓上都有青蛙的形象。但像這樣把青蛙刻在銅矛上,不僅孫太初他們沒有見過,在當時中國青銅史上也未見記載。孫太初意識到這奇特的青銅器背後很可能隱藏著不同尋常的秘密,於是他和同事們四處尋訪。一年多後,他們終於獲知:這些青銅器來自昆明市南部晉寧縣的石寨山上。
石寨山是一座方圓不到1平方公里的小山,據滇池東岸只有幾百米。千百年來,當地村民過著平靜的生活,並不知道身邊那座小山有什麼異常。
1955年3月,孫太初帶領考古隊來到這裡,開始敲擊紅土下面那個未知世界的大門。
孫太初説:因為地面上沒有任何標誌,地面上都是一些岩石或者是近現代墳 墓,它沒有什麼標誌,那麼找尋古代墓葬就要把地面的土掘起一層,就在這土坑裏邊尋找墓葬。
由於經費緊張,這次試探性發掘只有三周時間,幸運的是,他們很快就找到了兩座墓葬,果然有了不少發現。清理出的青銅器、玉石、瑪瑙有近百件,青銅器不僅有兵器,還有銅鋤、銅鏡等,其中,這種帶蓋的銅鼓狀容器尤為奇特。孫太初説:它這個鼓身是銅鼓的形狀,裏邊裝滿貝殼,因此我們把它定名為貯貝器。
貝殼是古代用於交換的貨幣,用容器裝貝殼並不奇特,奇特的是這件直徑只有30cm的貯貝器上卻鑄有52個人物形象,人群的中央立著一根雙蛇盤繞的柱子,柱子的一側是幾個梳著發髻的僕人抬著高高在上的貴婦,柱子的另一側則綁縛著一個裸體的男子,他的旁邊有一個人正在跪拜祈禱。孫太初推測雙蛇盤繞的柱子是社柱,整個雕塑表現的是一次祭祀活動。但他們是什麼人?屬於什麼年代?卻不得而知。
一連幾天,那個奇特的貯貝器都縈繞在孫太初的腦海中。社柱是中國先秦時期一方諸侯的標誌,表示在自己的領地可以徵收貢賦、殺人祭祀,擁有最高的權利。但是到了漢代,開國皇帝劉邦一統天下後,就取消了各地諸侯王擁有社柱的權利,社柱國家只建在都城,就像今天北京天安門廣場上的華表一樣。由此推測,石寨山的這個墓葬,很可能屬於先秦時期。
然而,在清理出土文物時,一個帶字的銅鏡又引起了孫太初的注意,經過仔細辨認,銅鏡背面刻的是“畜思君王,心思不忘”八個漢字銘文,從形制特點可以判定,它屬於漢代。既有先秦時期的社柱,又有漢代銅鏡,石寨山這個墓葬太奇特了!這些青銅形象所代表的神秘人物究竟是哪個時代的呢?
歷史上,雲南在世人眼中是一個瀰漫著亞熱帶煙瘴的邊陲蠻荒之地,很少為外人所知。在中國幾千年浩若煙海的史書中,提及雲南的文字寥寥可數。因而,司馬遷言簡意賅的描述顯得彌足珍貴。
孫太初在《史記》中看到,那時滇池之畔的古滇國人發髻高聳,以農耕為主,聚居在一起。而在石寨山出土的貯貝器上,這些抬著婦人的轎夫,就梳著高聳的發髻!難道,眼前奇特的青銅器就是消失了兩千多年的古滇國遺物嗎?這個發現太重大了,孫太初和同事們感到有必要進一步發掘石寨山,尋找更多的證據。
就在此時,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和文化部副部長鄭振鐸先生到東南亞訪問,途經昆明,來到雲南省博物館參觀。 孫太初説:我們把這些東西擺出來讓他們看,兩位非常重視。因為這些東西完全不同於黃河流域或長江流域漢族的文物,兩碼事情。
石寨山出土的文物讓見多識廣的大學者郭沫若和鄭振鐸也感到非同尋常,於是,由國家直接撥款支持,1956年11月,孫太初和考古隊員們再次來到了石寨山。
第二次發掘石寨山,孫太初帶領的考古隊又順利地找到了二十座墓葬。孫太初説: 這個墓葬就有大有小,在這20座墓葬當中,最大的有3座,平均每座隨葬青銅器、金器、瑪瑙器都是在3、4百件之多。這次出土的文物器形更精美,種類也更豐富。戰爭,狩獵,舞蹈,建築,各種社會生活的畫面應有盡有。
這件貯貝器和第一次出土的那件相似,表現的也是殺人祭祀的場面。而這件貯貝器,表現的則是一隊人馬行走在路上,為首的男子盛裝佩劍,尾隨其後的人或牽牛拉馬,或負重舉物,看上去像是一位首領率領部眾外出,卻不知他們是去幹什麼。這些不知年代的歷史瞬間被當時不知名的工匠用青銅澆鑄下來,凝固成一個個永恒的畫面,鮮活地擺在孫太初他們面前。
孫太初説: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的東西都在銅器上有所表現,所以就形成一個奴隸制國家的輪廓。
石寨山位置在滇池之畔,出土的文物也越來越清晰地指向司馬遷描述的那個神秘王國,但怎樣才能證明它們就是古滇國呢?孫太初在史記中還找到這樣一段記述:公元前109年,漢武帝曾賜封滇國國王一顆王印,以表示對滇的寵愛。由於石寨山出土文物中,除了那個銅鏡外,沒有發現任何文字,此前也從未有過古滇國文物出土,無以對照,結論似乎是,只有找到那顆王印,才能證實石寨山的墓葬確屬於古滇國!然而,這無異於大海撈針,幾乎是不可想象的。當時同事們就跟孫太初開玩笑:如果真能挖出滇王之印,到時你可要請客。
孫太初説:我想也不會有那麼巧的事情,誰知道,我説,挖出來我就請客我就請客。
考古發掘仍在進行。這一天,在清理6號墓時,孫太初他們意外地發現了一些散落的玉片。孫太初説:清理出來以後,發現這片玉片的分佈情況以後,自然很自然地就想到古代的珠襦玉柙,就想到這個東西了,所謂珠襦玉柙,就是玉衣了,就是金縷玉衣玉衣,是漢代的皇帝或者諸侯王下葬時所穿的用玉片綴成的衣服,漢代人認為玉可以防腐,穿上玉衣以後,屍體可以永不腐朽,玉衣幾乎成了漢代王陵的象徵。石寨山出土的這件玉衣雖然不太完整,但可以斷定,墓的主人即便不是王,也具有相當高的地位。
在孫太初老人的引領下,我們走遍中國攝製組來到他們當年發掘墓葬的石寨山。今天,這座不起眼的小山已成為中外考古學者心中的聖山。 50年前發生在這裡的那一幕讓孫老終生難忘。孫太初説: 現在看起來樣子還是改變不少。那個墓葬就在這些石頭縫裏,包括這個滇王墓,出金印的這個墓,也是在石頭中間,當時不理解,那麼大地方,他為什麼不找個寬一點的地方埋,來埋這個小山,我也不理解為什麼選這裡,作為國王的墳墓選這麼個小山,我也不知道50年前的那一次發現可以説是震驚考古學界的。
就在玉衣出土後不久,那天和往常一樣,隊員們仔細清理著墓葬,臨近收工,突然在6號墓地,一個隊員激動地大喊起來!正在另一處墓地忙碌的孫太初匆匆趕過來,小心地辨認這枚金色的出土物。它果然是一顆金質印章,金印的背上盤繞著一條小蛇,金印的正面“滇王之印”四個典型的漢篆清晰可見!完全符合司馬遷記載的漢武帝賜封滇王之印的歷史!
孫太初他們幾乎不敢相信,歷史的機緣巧合竟然落到自己身上。意外的喜悅讓所有的考古隊員歡呼雀躍,驚喜萬分!這天晚上,他們從滇池邊買來酒菜,大家在一起歡聚慶賀,直至通宵。 滇王金印的出現,完全確定了石寨山出土的奇特文物就是古滇國遺物!自此,古滇國,一個沉寂了兩千多年的神秘王國,終於浮出了水面。
石寨山發現滇王金印之後,在滇池周圍的李家山、天子廟、羊甫頭等地,又陸續發現了上千座同時代的滇文化墓葬,發掘出數萬件精美的古滇國遺物,然而,幾乎所有的文物上都沒有文字,一代又一代的研究者只能從出土文物、特別是那些鮮活的青銅雕塑來推測那個神秘的國度。
古滇國青銅器表現出一種與中原文明很不相同的氣質,其中的人物大都有著圓圓的眼睛;騎在馬上的貴族身份顯赫,衣著華麗,卻都光著腳;他們的兵器上,除了奇怪地鑄著青蛙等形象,還令人恐怖地吊著裸體的奴隸人形。
從大量出土的農具和動物形象學者們推測,古滇國處在農耕、畜牧和狩獵並存的階段,他們對動物十分喜愛。比如這個小小的青銅雕塑:一隻老虎背著獵殺的牛行進在歸家的路上,兩隻小虎一前一後緊緊跟隨,美味的誘惑讓老虎一家興奮不已。老虎顯然不會像這樣背牛,這是古滇族人一種擬人化的奇特藝術表達。還有這件著名的牛虎銅案,一隻猛虎緊緊咬住大牛的尾部,大牛悲慘而堅忍地挺立著,保護著腹下的小牛。
古滇國青銅器還有許多令人詫異的內容,常常讓熟悉歷史的學者們感到難以想象,充滿懸疑。易學鐘説:比如説一個男人被一個女人扒光按在地上,這是一般人看了都會多看兩眼的情節,以笞辱之,婦女執法,這就是在先秦文獻中隱藏得比較深的東西。同樣的疑問還有很多,在殺人祭祀的滇青銅器中,幾乎每個廣場上都立有社柱。這樣古老的習俗,在漢代中原已經不存在了,不知為何卻出現在了遙遠的古滇國?
我們登上的這座山是與晉寧石寨山齊名的滇文化墓地——江川李家山,著名的牛虎銅案就出自這裡。和石寨山一樣,這座小小的山包上也曾埋藏有近百座大大小小的墓葬,出土的文物甚至比石寨山的滇王墓更加華貴。不知古滇貴族的陵墓,為什麼要這樣擠作一團?
古滇國沒有文字,這給它的研究帶來很大困難,但古滇國又是這樣奇異,令許多學者為之著迷,他們不斷從蛛絲馬跡中尋找線索,讓神秘的古滇國從歷史的深處一步步走出來。易學鐘説:從墓葬的規模結構、隨葬品的種類來看,它的王和貴族跟軍事首領的身份是不分的,跟祭祀長也是不分的。
研究者們認為,古滇人的墓葬往往一座山出現近百座,帶有明顯族葬和從葬的特點。那時在滇池一帶有許多部落君長,滇王是其中最大的,平時生活在各自的領地,遇到戰爭等大事,互相援手對外。
採訪楊帆:滇實際上是一個酋邦制的社會,不是國家、不是王國。易學鐘説:古代要麼封一個王,異姓諸侯王,封一個王國,要麼是它自身的社會發展進化到了出現了城邦、王權、區域、軍隊、固定的疆域,一般來説還應該有文字的使用,而用這些國家的要素來衡量滇人的社會,我們所能看到的都要幼稚得多。
然而,古滇文明的歷史卻由來已久,山高水長的橫斷山脈並沒能阻隔傳統文化在這裡一脈相承的延續。楊帆説:整個雲南地區實際上是各民族逃亡的一個伊甸園。早期羌人為什麼遷?因為商把夏滅了之後,迫害羌人,所以羌人在北方立不住腳了,逐漸往南遷;到了春秋時候濮人是因為楚國的做大,因為楚要擴展它的領地;到了戰國的時候,就是因為秦國的強大,使氐人畏秦之威,將其種群附落而南滇池一帶自然條件適合生存,在漢代之前這裡一直是山高皇帝遠、王權鞭長莫及的地方,於是,以家族或部落形式遷徙而來的人們在這裡各自為王,他們將帶來的各種文化融入當地,久而久之,在雲南高原上便綻放出了一支青銅文明的奇葩。而相對封閉的環境又使得這個文明千年延續,這也是許多先秦習俗會在這裡長久留存的原因。
易學鐘説:孔子在春秋時代他就發現了一個規律,就是“禮之不存,求諸野人”,就是西周的禮儀隨著時代的前進已經不存了,但是你在野人那裏還可以找到古禮,這裡野就是王城之外。到了清代一些樸學大師更加指出“禮之不存,求諸野人。野之不存,乃在苗蠻之間也”。
公元前一世紀,雄心勃勃的漢武帝決心打開西南通路,漢軍揮師南下,兵臨滇池,曾經不知漢孰與我大的滇王在大兵壓境下舉國投降,接受敕封的金印。從此,小小的滇國便被納入大漢帝國的版圖,不再見於史書了。
古滇國的發現仍未結束,它給我們留下的未解之謎遠遠多於我們已經知道的全部。然而, 它所創造的文明卻似乎並未遠去,
這些發髻服飾似曾相識,好像是司馬遷兩千年前描述過的樣子。
這些舞蹈姿態,與凝固在兩千年前的青銅雕塑何其相似。
古滇人的後裔雖然不知去向,但他們的影子仍舊隱約浮現在今天的大山之中。
責編: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