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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的眼裏常飽含著淚水,是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題記?艾青
陜西人有一句話??陳谷、陳糠、陳忠實。
陜西人有兩種驕傲??老腔和秦腔、秦人陳忠實。
在《藝術人生》六百平方米燈火輝煌的演播室裏,他們的行頭和家當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然而他們的聲音卻不能被任何一個人所忽略,那些由一句句大白話大實話堆疊的歌詞、那些酣暢淋漓到近乎撕心裂肺的唱腔、那些原汁原味不經雕飾的表演方式……一切的一切都向人們展現著關中人世代相傳的驕傲??老腔。而這種驕傲全心全意想要映襯的,則是陜西人民的另一個驕傲??陳忠實。
如果要在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長篇小説中選一部作品作為標誌和高峰之作,陳忠實的《白鹿原》當之無愧。大氣磅薄、頗具史詩品位的《白鹿原》通過描寫生活在白鹿原上的白、鹿兩家國恨家仇的故事,不僅折射出中國農村社會近半個世紀的深刻變革、透視出凝結在關中農人身上的民族的生存追求和文化精神,同時也凝聚了陳忠實對農村、農民生存狀態的思考和分析。無論就其思想容量還是就其審美境界而言,都有其獨特的、無可取代的地位。
一部《白鹿原》,不僅陳忠實推到了中國長篇小説的最高榮譽??茅盾文學獎的領獎臺上,也讓陳忠實成為當今中國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成為《藝術人生》開播六年以來迎來的第一位獲得茅盾文學獎的嘉賓??秦人秦腔陳忠實。
塞翁失馬,焉知禍福?
1942年,陳忠實出生在陜西省西安市白鹿原南坡的一個小村子裏,父母親都是地道的農民。讀了幾年私塾的父親一直希望自己的兩個兒子多讀些書,走出農村,將來出人頭地。
1955年,陳忠實的哥哥要考師範了,但是,父親靠賣樹( 一根丈五長的椽子只能賣到一塊五毛錢) 供兩個兒子同時進行學業實在難以為繼。春節過後的一天,父親和陳忠實作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面帶愧疚之色的父親對兒子説:他實在沒辦法了,家裏也沒有什麼可賣的了。他無法負擔你兄弟兩個讀書了,你年齡小,先休學一年,讓他先把你哥供到考上師範學校後,你再去讀。在陳忠實的印象裏,父親從不在人前哭窮。所以父親這樣一説,陳忠實立刻決定休學一年,以便萬般無奈的父親實現一年後讓他哥哥投考師範再騰出手來供他複學的謀略。
可他和父親都沒想到,這一決定從此改變了陳忠實的命運。
1962年他二十歲時高中畢業。“大躍進”造成的大饑荒和經濟嚴重困難迫使高等學校大大減少了招生名額。1961年這個學校有百分之五十的學生考取了大學,一年之隔,四個班考上大學的人數卻成了個位數。成績在班上數前三名的他名落孫山,他們全班剃了個光頭。
這次雷霆般的沉重打擊,粉碎了陳忠實從大學中文系學生到職業作家的絢麗規劃,並將他拋擲回出生和成長的黃土高原上的鄉村。然而,也正是這40年的農村生活,為《白鹿原》的誕生提供了豐富生動的真實素材,根植了堅實厚重的文化底蘊。
這一年,改變了陳忠實的人生,但他卻從一條更艱辛也更曲折的小路上,走回了最初的理想之門。原來命運是一個圓。
當個農民又如何?
高考結束後陳忠實經歷青春歲月中最痛苦的兩個月,幾十個日夜的惶恐緊張等來的是一個不被錄取的通知書,所有的理想前途和未來在瞬間崩塌,少年陳忠實進入了六神無主的失重狀態。已經記憶不清究竟有多少個深夜,他從用爛木頭搭成的臨時床上驚叫著跌到床下。
沉默寡言的父親開始擔心兒子“考不上大學,再弄個精神病怎麼辦?”,後來就很認真地跟他説了一句話,説當個農民又如何啊,天底下多少農民不都活著嘛。
一語驚醒夢中人,在無情的現實面前二十歲的陳忠實選擇了到村小學當老師,也從此開始了在陜西的鄉村裏走過的第二個漫長的“二十年”。
不問收穫,但問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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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破屋子裏,窗戶紙被西北風吹得一個窟窿接一個窟窿,一張古老而破舊的小圓桌用草繩捆著四條腿,桌上放著一個煤油燈,用廢棄了的方形墨水瓶製成……度過了痛苦徬徨期的陳忠實看著所有曾經的慾望和設想遠去的背影,開始投身於文學創作的努力。
年輕時性子頗為急躁的陳忠實知道自己並不適合教師的工作,但這卻是當時唯一一個可以避免繁重的體力勞動的選擇,它意味著陳忠實不會如其他“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一般在晚飯過後就疲憊地倒頭便睡,他將白天的時間全部給了孩子們,而晚上的時間則屬於他和他頂禮膜拜的文學。
大學中文系的理想之路不通了,他就通過自學來完成這個理想,大量的閱讀和造句練習為他的寫作打下了紮實的根基,在老屋顏色晦暗的墻上,陳忠實寫下了他的座右銘??不問收穫,但問耕耘。
陳忠實真正對文學創作強烈的、虔誠的追求,從20歲啟航。
不求而得的無價之寶
陳忠實並不缺少對農村生活的了解,因為他一直生活、工作在農民中間。從1962年他高中畢業到1982年調陜西省作協從事專業創作,他一直在農村。
1962年9月至1964年8月:西安郊區毛西安公社將村小學任教;1964年9月-1968年7月:西安郊區毛西公社農業中學任教,團支部書記;1968年12月至1978年7月:西安郊區毛西公社工作;1978年7月至1980年3月:西安郊區文化館副館長;1980年3月至1982年11月:西安市灞橋區文化局副局長兼文化館副館長;1982年11月至今:陜西作家協會工作。
作為農村基層幹部的陳忠實,除了人事組織工作,其他如大田生産,養豬種菜他統統都要管。關於農村的大政策、小政策他完全可以説是直接的執行貫徹者和參與者。特殊時期學校停課以後,陳忠實投身於真正屬於農民的田間勞作,翻地、拉車、割麥、打場……他成了生産隊最壯的勞力。 1977年夏他是公社平整土地學大寨的總指揮,整整三個月坐鎮在第一線,帶領一千多人去實現把跑水、跑土、跑肥的三跑田改造成蓄水、蓄肥田的任務。1978年上半年他組織公社的人力在灞河修築八華里的河堤,現在還發揮著擋水護田的作用。因而,對於六七十年代以來的中國農村生活,陳忠實可以説不經意間就諳熟於心,對農村的各色人物由於經常廝混在一起,自然也和對自己的身邊人乃至家裏人那樣熟悉。
站在中國當前文學創作制高點上的陳忠實回眸過往歲月,越來越深切地感受到,他在農村,尤其在公社工作那十年,實際上孕育了對他的創作起決定性影響的因素。因為他對中國農民,對中國農村的理解和了解,正是這十年完成的。
好的作品源於作家的深入生活,上個世紀50年代陳忠實頗為敬重的作家柳青也曾挂著縣委副書記鄉黨委副書記,都到長安農村去深入生活,但是他走到哪兒的人都認識他是一個作家。而二三十歲的陳忠實在基層裏面沒有多少影響,農民不會把他當個作家,只當成幹部,也因此使那一段體驗更為直接和自然。
如今再回過頭來以一個作家的眼光,去回看那一段生活和歷史的時候,那些生活經歷已在靜默中成為無價之寶。
懺悔的應該永遠是我自己
1981年,陳忠實剛拿了一兩年稿費,一千字十塊錢的稿費可以説剛剛開始能夠維持家裏的生活,75歲的父親突然就身患癌症。
食道癌對於患者是一種巨大折磨,吃不進任何東西,輸液一直輸不進去,血管都關閉了。老人彌留之際對陳忠實説,我這一生做了一件對不住你的事。陳忠實全然不解,老人悶了半天才説,不應該讓你休那一年學。
父親近乎懺悔的自白讓陳忠實瞬間無言以對,1962年高考失敗以後最鬱悶而痛苦不得抒的心境下,他曾經在父親面前暗示過這樣的意思,“如果我不休一年學,就跟著1961年高考了。” 20年過去了,血氣方剛時痛苦産生的埋怨早已經在陳忠實的記憶裏褪去了顏色,卻讓寡言少語的父親愧疚了一輩子。
作為一位為兒女操勞一生的父親,在即將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坦誠地為了一件在他看來給兒子造成人生災難的事,對自己的兒子懺悔。陳忠實的痛苦在二十五年後的今天依然如故:“我怎麼能接受父親的懺悔啊,懺悔的應該永遠都是我自己。”
成名無非是換一根結實的繩來捆桌子腿
早在《白鹿原》寫成之前,陳忠實已經是陜西頗有名氣的作家,1982年,陳忠實調入陜西省作家協會,正式成為一名專業作家。
這次轉變對陳忠實來説最致命的意義,最具有意義的價值,不是舉家變成了城市戶口,不是西安作協家屬院裏兩室一廳的新房,而是他終於得以擺脫那些或多或少的行政事務,自主自由地支配時間了。
那個時候的陳忠實又做了一個不同凡響的決定,他回到了鄉下的老家。“我想找一個一個人能夠靜下來,跟文壇能夠相對保持一個若即若離這麼一個關係、一個環境。還不能全離了,因為我還需要文壇,但不能離得太近,不要牽扯到某些是非裏面去,就保持這樣一種關係。既要接受文壇的新的信息,而不要受到一些是是非非影響。”
還是那片土地,還是那個破屋子,還是那個用姥爺留下來的用繩子捆著的小圓桌,陳忠實開始了更上一層樓的文學創作。而身份的改變和漸漸嶄露頭角的聲名只改變了一樣東西??捆桌子腿的繩子“我無非就是把它再換一條繩,把它捆得更結實一點。”陳忠實的“無非”裏,有壯志滿心的豪情,更有淡泊功利的平和。
一把燎原火,五年寒窗路
1987年,陳忠實先後到西安近郊的幾個縣城收集資料,從縣誌、縣史中,他共摘抄了30多萬字的資料,他看到辛亥革命、軍閥混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這些中國現代歷史進程中所發生的驚天動地的事件在各縣的生動反映和具體投射,他的思緒在一次次的震動中變得更加深刻和沉重。這次的史料查找和尋訪調查使他自身的生活經歷得以延伸,他對歷史的思考和洞察因之愈發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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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陳忠實開始動筆寫作《白鹿原》。他訂了一個五年計劃,並從容地安排好了一切:辭去兼任的灞橋區委副書記職務、為老母親和子女料理好生活方面問題,然後和妻子回到西蔣村的故居。
陳忠實寫《白鹿原》寫得比較從容,一共寫了4年。一稿寫了一年,二稿寫了三年,期間由於天天開會終止了一段時間,1992年元旦,這部長篇巨著終於寫完。
“《白鹿原》寫作過程中,最難以忘記的,對心靈而言而最關重要的是劃上最後一個句號時的感覺,我似乎從一個悠長的隧道裏摸著爬著走出來,剛走到洞口看見光亮時,竟然有一種忍受不住光明刺激的暈眩。這是真實的。”
寫完的那一刻,他把鋼筆放在面前的小圓桌上,自己坐在椅子上,半天沒有知覺,心想,終於弄完了。
他抽了半天煙,然後在冬天過早黑去的夜色裏,走出村子,走到灞河邊上,順著河道一直走到河堤原坡的盡頭,那種感覺好像扛著重擔,走了很長的路,突然扔下,但扔下後,卻一時找不到走路的節奏,有一種失重的感覺。他坐在堤頭上抽煙,腳都麻木了自己都不知道,很長時間以後。他順著河堤最後又走回來,感覺到心裏頭還壓抑著什麼東西排解不開,就又坐在河堤的尾巴上抽煙,他看見腳下的河堤內側長的厚厚的一層冬天干的茅草,抽煙的同時把茅草就點著了。河風順勢一吹,整個河堤內側的茅草竄上去,火光沖天。他這會兒才感覺到全部釋放出去了。
回到家裏去,平時都很節約用電的陳忠實,把所有房子安的燈泡全部拉亮,安裝在院子裏露天的燈也拉亮,把秦腔的磁帶聲音放到最大,讓演員盡情地吼,然後他給自己下了一碗麵條。“晚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天一明我就進城了,進城去,我老婆打開門,我説完了,老婆説,完了就好。”相濡以沫的夫妻倆,默契已不消多言。
寫作是艱苦的,其中的孤獨寂寞更非人人曉得。靠著冬天一隻火爐,夏天一盆涼水,他在老家小屋的小圓桌上爬行了四年,用自己最艱辛最誠實的勞動,斂聲息氣地營造他的“墊棺做枕工程”。
陳忠實的老家在西安市東郊灞橋區西蔣村。這是南倚白鹿原北臨灞河的小村落,全村不足百戶人家。雖然由此到西安只有不足一小時的、約五十華里的車程,然而卻是天然的僻靜,最適合沉心靜氣地思索和精雕細刻地寫作。村裏每一家的後院都緊緊貼著白鹿原的北坡。橫亙百餘華里的高聳陡峭的垣坡甚至遮擋了電視信號。
轉過村裏那座瀕臨倒塌的關帝廟,便是陳忠實從老太爺、爺爺和父親流傳下來的家園。在家園大門前不過十米的街路邊,有陳忠實親手栽下的昂然挺立的法國梧桐。這本來只有食指粗的小樹,在陳忠實決心動手寫《白鹿原》的一九八八年的早春栽下,四年後它便長到和大人的胳膊一般粗,終於可以讓它的主人享受到篩子般大小的一片綠蔭了。它是陳忠實為了寫成《白鹿原》這幾年來所付出的一切艱辛,所耗費的心血,乃至他所忍受的難耐的寂寞的活生生的見證。
秦人的羅曼蒂克
當被朱軍問及自己的性格,陳忠實説:“既不覷視,也不太做作。”説罷後又解釋,“覷視,就是一味追趕流行”。而這個土生土長的陜西漢子對浪漫的理解更是與眾不同:“喝著酒,聽著秦腔,這在我看來就很浪漫了。”
在朱軍提到“西北人骨子裏或多或少的大男子主義”時,陳忠實更憑藉他對西北農民精神內核的出色把握給出了不同的理解:“西北的農村勞動量特別大,都要男人去幹,這個男人幹回來非常累的時候,女人當然要端上一碗水,拿上一碗麵啊。她從她個人心理上頭,就從真正的我們今天説的愛情意義上頭來講,我心上的人地裏幹了整整一早晨活,推土挑擔子多辛苦啊。城市人可能回來了擁抱接吻,她可能首先想趕緊快把一碗水端上去喝掉。因為西北地裏面幹活出汗,那人是非常乾渴的,趕緊做一碗可口的飯送上去,表達她的愛和心疼,愛到心疼的感覺。我覺得那個女人懷著那一種心情把一碗精心做好的幹麵條,給老公回來端上去的時候,比城市女人對男人喊一百句親愛的要解決問題。”
陳忠實的手臂在説最後一句“解決問題”的時候,果斷而有力地揮了一下,台下的觀眾掌聲如雷動,鼓掌叫好的人當中,有城市人,也有農村人,有男人,也有女人。
陳忠實到現在為止也不會用電腦打字,平時不上網,給朋友寫信依然是最古老的用毛筆寫在紙上。《藝術人生》特備筆墨紙硯,陳忠實就在現場揮毫寫下了路基的一句“猜千載之遺韻”送給開播六年的《藝術人生》。
看著那六個迥勁兒飄灑的大字,倒是很容易想起陳忠實自己寫的一首詞:“倒著走便倒著走,獨開水道也風流。自古青山遮不住,過了灞橋,昂然掉頭,東去一拂袖!”
1月17日中央三套20:35<作家陳忠實>,重播:22:20、週日06:20
文/胡涵
責編: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