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一聲槍響,
瞬間,廝殺聲、槍擊聲劃破了沉寂的夜空。
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從一座土樓的後窗翻身躍下,肩上扛着一個黑乎乎的木匣子,迅速消失在夜色籠罩的大山裏……
這是發生在1948年的一幕,60年過去了,這個畫面依舊清晰地印在福建華安福田村,李天炳老人的腦海裏。
1946年,一位英國攝影師受雇於國民政府,為這裡的村民拍攝“良民照”,當時的老式照相機個子大、斤兩重,他便雇傭了當地一個12歲的少年扛機器,交換條件是教這個少年如何拍照片。一個支架、一個黑匣子、一塊黑布,只要“咔嚓”一聲,人的面容就可以映在一張紙上……少年被這個叫做“照相機”的東西深深吸引了。他跟隨英國攝影師穿行在閩南的大山裏,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那個神奇的東西,他在心裏默默記下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環節。可不久,完成工作的攝影師要回國了,也帶走了照相機,這仿佛帶走了少年的全部夢想,抹掉了少年生活的全部色彩。
經過多方打聽,終於得知在漳州市裏有人賣一個二手的相機,少年連夜翻山越嶺到了漳州。那個相機居然和英國攝影師用的一模一樣!他看著相機上的每一個按鈕、每一個部件,腦海裏都能浮現出英國攝影師操作它們時的景象,慢慢的,照相機前的英國攝影師換成了他自己。他完全可以熟練的使用這台機器。一個大膽的想法産生了,他要買走這個照相機!
可照相機在當時的中國社會絕對是稀罕玩意兒,那是有錢人用的東西,要50塊銀元!父親早逝,只和母親兩個人耕種幾畝薄田為生,別説50塊,就是5塊,他也拿不出啊!怎麼辦?
怎麼辦?照相機的“咔嚓”聲天天在少年的耳邊迴響,仿佛在催促他快點把自己帶回家。怎麼辦?少年做出了一件改變他一生命運的事,偷偷把家裏耕地的牛賣了!
拿着價值一頭牛的照相機,少年終於如願以償。可家也是回不去了,他無法面對母親。只能扛着相機走鄉串寨,每到一個村寨,他就找一戶人家住下,為村裏的人拍照。年輕的姑娘們來照的最多;後是老人來找他照半身像;有很多人找他拍全家福,他所到之處,小村就好像過年一樣歡騰。
半年時間,少年就賺出了一頭耕牛的錢。
回到家的少年,繼續為十里八鄉的人照相片。那個時候,在偏遠的小山村裏有人能擁有一台架價值一頭牛的照相機,無疑是天大的新聞,很快,這個消息就傳開了,也傳到了土匪的耳朵裏。土匪們有自己的思維邏輯,他們認為這裡既然能有照相機,就必定隱藏着大戶人家。
土匪來了,17個人。人人手裏拿着槍。少年知道土匪們是衝着照相機來的,他怎能把自己視若珍寶的東西留給土匪?於是就有了故事開頭的那一幕。
這一役,因為鄉親們的團結,土匪沒有得逞。可他們豈肯善罷甘休?又糾集大隊人馬,將小村燒了個精光。家園不在,少年知道這“匪事”皆因自己的照相機而起,不忍心再連累鄉親,便自己住進了遠離村莊的大山裏。這一住,就再也沒有搬回來。
少年的名字叫李天炳。六十多年過去了,他依舊能清楚的向我們講述他和相機的這段
傳奇故事。
搬進大山的李天炳,由於交通不便,出門照相都是徒步翻山越嶺,過澗涉河。六十多年來,李天炳走遍了閩西南山區的300多個村莊,行程22萬多公里,磨破的草鞋、拖鞋、解放鞋有100多雙,為鄉親拍照30多萬人次。
在不通電的偏遠山村裏,他因陋就簡,利用原始設備,一直採用自然光拍照、沖洗、曬放照片,開門就曝光、被窩裏是暗室。
在六十多年的光影流逝裏,這些照片定格的喜怒哀樂,成為了記錄歷史大河波濤洶湧的一種見證。
1958年,李天炳結婚了,新婚之喜,李天炳給自己照了一張“彩色”結婚照。所謂“彩色”就是給黑白照片涂上水彩。後來,這種“彩色”照片一直流行了很多年。紅臉蛋、紅嘴唇……
改革開放以後,李天炳和村裏其它人一樣,也開始搞起了家庭副業,妻子養的豬、雞、鴨、兔子,每年能給他家帶來一萬多塊錢的收入。在1979年的一天,兒子對他説,爸爸,我也給你們照張相吧,於是有了這張李天炳和老伴在兔子籠前笑的合不攏嘴的照片。
農村的經營越來越多樣化了,人們手裏有富餘的錢,也就越來越關注精神生活。村民經常會集資請一些戲班子來演出,在李天炳的照片裏也時不時會出現這樣的鏡頭了,人山人海,臺上或有人在説唱比劃,或有木偶在伸胳膊抬腿。台下人或坐或立、或喜或悲,都在那一瞬間收進了李天炳的相機。
進入八十年代以後,人們的生活已經不再是吃得飽,穿得暖,偶爾看一兩次戲就能滿足,在李天炳的照片裏開始出現了騎自行車的小女孩、穿皮夾克的小男孩、燙花卷頭的女青年、穿牛仔褲的男青年……
當然,李天炳照片裏的東西也有很多逐漸消失了,崎嶇的山路,如今已被平坦的公路所代替,低矮的茅草房如今已被兩三層的樓房所代替,越來越多的服裝經營部讓家庭用的縫紉機逐漸塵封在歷史的記憶裏……
以前,李天炳拍攝一張四寸的照片收費三塊錢,或者換來23斤大米,隨着整個社會的經濟環境不斷改善,他的照片也水漲船高增加到十幾塊,有時候他一天拍照高達上百張呢。在凝固光影的同時,李天炳存留了很多在當時大山裏看來新鮮的事物,也聽到了不少新鮮的名詞,什麼喇叭褲啊、蝙蝠衫啊、BB機、呼拉圈、因特網、希望工程……,
新鮮的事物在一點點改變着中國農村人民的生活。它背後折射的無疑是更大的社會變革。
1997年,時任人民日報海外版記者的焦波來到閩南山區,用手中的相機將李天炳和山鄉里的故事傳播出去,李天炳的相片紀錄了閩南山區數十年的變遷,而他自己的故事卻也因此成了頗具新聞價值的素材,不少拍攝李天炳的攝影記者紛紛獲得國內、國際大獎。
1997年12月,李天炳被基尼斯總部評為世界上“用自然光拍攝、衝冼底片、曬放照片時間最長的人”。緊接着,日本、美國、意大利、英國、德國等國內外一百多家新聞媒體接踵而至,被授予“中國老年金獎藝術家”稱號、被收錄在《世界名人錄》、《中國攝影家全集》等數十多本辭書中。他還成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個在北京開影展的山村攝影師。在山寨中奔波大半生的李天炳晚年走紅,終有機會得以出山見見世面了。老爺子座了飛機,到了北京,看了天安門,逛了故宮。
如今,他依舊一個人住在家鄉的老屋裏。雖然70多歲了,他還堅持種着門外的五畝地,自己做飯,自己生活,扛着那臺已經一百多歲的老相機行走在山間小路上依舊健步如飛。偶爾還會給鄉親們拍拍照,只是相機太老了,它專用的膠卷和零部件已經很難再買到。
六十多年前,他是一個時尚、前衛擁有價值一頭牛的照相機的人,幾十年間,用相機把愛好和謀生結合的李天炳,一不小心留給社會一份見證,讓我們有機會通過那些光影的記錄體味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對於一個民族最真實偉大的貢獻。
責編:鄉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