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音札記
央視國際 2004年05月11日 14:16
編導:涂華
4月,製片安排我去蘇州同裏拍宣卷傳人芮時龍的訪談。
説到蘇州,我最先想到是評彈,演員多是年輕的女孩子,身著素色旗袍,白嫩大腿暴露出來,尺度剛剛好,停在撩人的位置上;一定是長髮,或者盤起來,或者搭在胸前的一側,抱著琵琶,半遮臉龐,肌膚如雪,美目流轉,舉手投足,情切意綿。口裏的吳儂軟語,雖然聽不懂,可心裏總是怪怪的,説不出的感覺,就像走在雨中的江南。
宣卷是什麼呢?我上網查了一下,有了一些簡單的了解:宣卷是“宣讀寶卷”的簡稱,是由唐代寺院中的俗講發展而成的一種説唱藝術,已有200多年的歷史。早先的宣卷題材多為佛教故事,宣揚因果報應,以七字句、十字句的韻文為主,間以散文。明清以後,取材于一般民間故事如才子佳人、帝王將相為主題的宣卷日益流行。宣卷經歷了木魚宣卷和絲弦宣卷兩個時期。
木魚宣卷。舊時每年春天,鄉里農民有去杭州靈隱寺進香的習俗,合夥搖船而去。由於水路漫漫,進香者就花錢請宣卷藝人在船裏唱,以解寂寞。唱者有2—3人。上聯演唱者左手拿一隻響鐘和一根棒槌,演唱時有節奏地敲打;下聯演唱者手持一個木魚。唱詞拖腔都帶阿彌陀佛四字。
絲弦宣卷。有絲弦樂器伴奏:如琵琶、三弦、打琴、二胡。絲弦宣卷在木魚宣卷上下聯的基礎上,發展了一名附唱,俗稱附卷,由女性承擔。附唱者,應和唱詞的末句,起渲染、烘托作用。他們還吸收民間歌調。曲調明快、熱烈。樂隊有2—4人組成。絲弦宣卷班常去茶館掛牌演唱。
一日,我到同裏,接待我的是同裏旅遊公司辦公室主任沈明,他學過評彈,以前是鎮文化站的幹部,管理過各宣卷班子,對宣卷挺有研究。他拉著我去看芮時龍的演出。在車上,我們聊起宣卷。據他介紹,現在已經看不到木魚宣卷了,只有被改良的絲竹宣卷。即便如此,在城市、鎮子也難覓它的蹤影,鄉村才是它的演出陣地。所以人們常説宣卷班子是草臺班子,它人員不固定、場地不固定、節目不固定。演出班子一般有2—4人組成,用二胡、揚琴、木魚做配樂,唱詞全用地方方言,曲調以宣卷調為主,摻和申曲、錫劇、越劇、評彈等,很合當地農民口味。因為通俗易懂、鄉土氣息濃重,很受歡迎,在同裏農村有著廣泛的影響,每年一到農閒時節,當地總要請宣卷藝人演出,時間最多可持續半個月。有人説,宣卷是同裏的文化“土特産”,如果評彈是陽春白雪,那宣卷就是下裏巴人,土得掉渣,城裏人、鎮上人是不聽它的,因為土語太多,本地人甚至沒辦法為外人準確翻譯那些唱詞。
在金家壩一農戶家,我見到了採訪對象芮時龍的宣卷演出班子。場子就在主家房前的空地上,一個臨時搭起來的帆布棚子,40多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就是觀眾,他們磕著瓜子,抽著香煙,喝著熱茶、嚼著糖塊,當然,請宣卷和這些額外的“服務”都由主家提供。場子中間是個方桌,拉胡琴的、彈揚琴的各坐在兩側,對著觀眾的是説書人芮時龍和他的女搭檔。
芮時龍穿黑色西裝,膚色黝黑,長臉,牙齒很齊,頭髮一絲不茍地向後背著,聲音有些沙啞,但不影響觀眾的情緒。因為他和女搭檔兩個人又唱又説還有表演,看著挺熱鬧,下面的觀眾時不時大笑,只可惜,我聽不明白。
主家很熱情地往我手裏塞瓜子、糖,我和他聊起來,主家開了個彩鋼廠,生意好,就花了四百塊錢請宣卷,讓村裏的老人樂一樂。芮時龍他們是中午來的,吃過飯後,下午1點半開始説唱。唱3個小時,到下午5點鐘吃晚飯,飯後到晚上6、7點鐘又唱,到晚上9點結束,大家各自回家。
正説得熱鬧,有位老鄉過來搭訕,原來他是負責搭棚子的,他有條船,拉著這些傢伙兒事,和老伴一起幹,一年有7000-8000元的收入,我問他別人怎麼找他,他指了指我身後的墻,上面有白漆刷的豆腐塊:搭棚子,後面是電話。
到吃晚飯的時候,觀眾都散了,主人家忙著張羅飯菜,我得到機會採訪芮時龍,只可惜語言不通,還要有沈明做翻譯。
1939年,芮時龍出生在同裏鎮小橋村,他家是從江陰逃荒過來的,和村裏人比,他家條件算是中下等。父親常年在外面做工,他與母親相依為命,小小年紀,儼然就像半個大人,支撐門戶。
他家是三間草棚子,屋前是一道河,隔壁是個古戲臺,圖個方便,每當有演出,演員會在他家坐一坐,喝些水,芮時龍與這些基層的藝人接觸不少,有時也跟著唱兩句,有人覺得他天生一副好嗓子,應該唱戲,芮時龍萌生了隨著戲班跑碼頭的想法,家裏人一致反對,沒有成行。可芮時龍沒有放棄自己對戲的追求,他喜歡上拉二胡,或許是有天分,他無師自通,慢慢地能有模有樣的拉些曲子,這為他將來表演宣卷打下了基礎。一摸到琴弦,芮時龍就仿佛沉浸在歡樂中,暫時忘記了身邊的煩惱。曾經有一次家中失火,他還衝進去,搶了胡琴出來,這場大火他家損失慘重,什麼都沒留下,母親為此嚇出了一身病。而搶出的胡琴也不能用了,芮時龍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拼著性命,去救把胡琴,也許是自己對文藝有很深的感情。
18歲時,因為嗓子好,芮時龍成村宣傳隊的骨幹,那時除了8個樣板戲,沒有別的戲,鎮上讓村裏根據實際情況,自己排一齣。小橋村選了《林海雪原》,楊子榮自然由芮時龍演,先是在本村演,接著到各村去交流,那時條件簡陋,也沒有麥克風,觀眾又多,演員憑的是真功夫。芮時龍扮相好、嗓子亮,成了十里八鄉的明星。
這時有蘇州錫劇團的領導在基層“同吃同住同勞動”,看上芮時龍,想招他到劇團演小生,機會來了,一想到自己能登上專業舞臺,芮時龍激動得一宿沒睡著覺。為了顯得重視,領導還專程到芮時龍家徵求他父母的意見,芮時龍的父親還客氣,送走客人,他很嚴肅地與芮時龍談話,在他看來,芮時龍當時剛結婚,如果去了蘇州,長期分居,劇團裏很亂,保不準要離婚,堅決不讓芮時龍去。
失去專業的學習機會,芮時龍開始學習宣卷,他拜了位宣卷師父,有演出就跟著去幫忙,師父也是民間藝人,教戲沒什麼原則,他唱你聽,沒曲譜沒戲詞,這要求徒弟不僅有個好嗓子,還要有好記性、好悟性。學了一段時間,師父安排芮士龍登臺演出,第一次芮時龍唱了5分鐘忘詞了,第二次唱了15分鐘,又忘詞了,第三次才完整地唱下一段。之所以這樣,芮時龍説是前兩次有主家請,賺錢的,他緊張,反倒是第三次是義務的,他完全放鬆下來。
一年後,芮時龍離開師父,自己組團演出。開始,他的觀眾不多,有時唱著唱著,觀眾就剩下10來個,芮時龍並沒有放棄,他到處聽別的宣卷班子的戲,看什麼地方觀眾入戲,暗暗記下來,用到自己的演出裏。那時家裏都有收音機,芮時龍是廣播《蘇州評彈》的忠實聽眾,他模倣評彈的唱腔、內容、將它嫁接在自己的節目裏。經過揣摩,芮時龍的宣卷越來越受歡迎,到30多歲,他已經成為同裏有名的“角”。
當時,宣卷演出都是鄉文化站組織的,送戲下鄉。文革期間,芮時龍在村裏唱宣卷,被大隊長撞上了,大隊長説他是破壞生産,晚上農民聽宣卷,白天沒有精力幹活,這不是破壞生産是什麼?可老百姓不答應,一定要芮時龍宣卷,這邊隊長又攔著,最後老百姓哄起來,把隊長打了。第二天,隊長跑到鎮文化鎮告狀,好在當時的文教科長為芮時龍説了話,這件事就過去了。
到了80年代初,宣卷又開始流行起來,但個人請的少,多是公家請,宣卷成為村鎮之間交流的使者,費用全由公家出。一次芮時龍帶班去財樹大隊演出,完事紅照例公家要管飯,大隊書記很熱情:殺豬、擺酒,總共4個宣卷演員,坐陪的有20多個。芮時龍想人家這是熱情。可到了年底,出事了。原來大隊的帳目要送到鎮裏審查,鎮裏發現這樣一張發票,芮時龍宣卷吃餐500元錢,那時500元可值錢,相當於現在的5000元,芮時龍覺得自己太冤,我一個人能吃了500元,文化站知曉了這個消息,
也不組織宣卷下去了。芮時龍委屈啊,以宣卷的名義你們大吃大喝,這罪名都推在宣卷人身上,到底是誰吃了,還不都是大小的幹部,可又不好申辯。只覺得不吃官司就行了。
一轉眼到了1987年,隨著農村經濟的發展,大家手裏有錢了,心裏癢癢,都想著讓曾經耳熟能詳的旋律重新回到生活中來,因此,宣卷又開始盛行。大凡有喜事,如老人祝壽、做生日、小孩剃頭、結婚等,都會請人來宣卷,以此祈求增壽、添福、平安、吉祥。芮時龍又重操舊業,帶起了宣卷班子。鄉親們也給了他們“吃好飯、抽好煙、喝好酒”的最高禮遇。
這些年,農村的文化生活越來越豐富,像唱歌跳舞、打檯球玩遊戲、、、、,可白菜蘿蔔,各有所愛。愛聽宣卷的大有人在,一年360天,芮時龍有300天有演出,收入也很可觀。自然,演出的行頭也是今非昔比。最早,出去演出是靠腳走,一年要穿壞7-8雙鞋子,後來條件好了,芮時龍買了自行車,但車子經常壞在半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幹著急還耽誤事,一年下來,車胎也要換3-4次,去的地方也受限制。如今,他聯絡靠手機,交通靠摩托,最遠到上海青浦、浙江嘉興一帶。為了保證演出質量,他還置辦了無線麥克,擴音機。
鎮裏一直在申請“文化之鄉”的稱號,把宣卷列入了政府民間藝術保護對象,十分重視,特意組織芮時龍的宣卷班子排一部新戲,主題是反腐倡廉。準備參加吳江縣的民間文藝調演,本子是鎮上找人寫的,演起來只要6分鐘,而傳統一本宣卷要講一天一夜5個小時講完,鎮裏希望通過這種嘗試,把宣卷介紹給更多的觀眾。
現在芮時龍是受政府重視、受農民喜愛的宣卷藝人,可他高興不起來。因為現在同裏活躍著十幾個宣卷班子,為了迎合觀眾,出現黃色宣卷,還有越來越多的30來歲的女性加入宣卷班子,芮時龍看不慣她們,他覺得這些女的唱得不怎麼樣,可觀眾愛看,只要唱得像,觀眾就喜歡,不講究什麼質量。芮時龍不擔心宣卷沒有接班人,只擔心這原汁原味的宣卷是否還能傳下來。
(站點維護:李晨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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