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出了。但有種如夢似幻的感覺,真的嗎?
一個半月的時間,從沒有一個片子如此心力交瘁。兩次送審,象走一條鋼索曾命懸一線但意外滑向對岸---
網上的評論複製一般的速度增加,我跟柴靜都有些狐疑:我們做了什麼?
10月下旬 ,虎照爭議已見端倪,周正龍和傅得志以腦袋擔保的對峙正酣。 虎照事件猶如一齣多幕劇,在那個時候,誰都不知道這幕戲要以怎樣的結局告終。
《調查》要做什麼? 當然以求得真相為第一要義,照片到底是真是假!出發前,我們對節目的落點做了幾種設想, 如果取得真相,落點自然明了,利益、官場的勾結、浮躁的社會---但若不然,如之奈何?我跟柴靜開玩笑,實在調查不出來,往人性裏裝也是有出口的。因為這個事件當中,未知的空間巨大,象一塊磁石,遠遠的吸引著你,值得賭一把!
攝影師陳威的一個鏡頭提議讓大家都很興奮,那就是,結尾處拍一個老虎的鏡頭,在人類紛爭之後,轉身而去,不屑的一瞥---呵,出發!
仲秋時節,枝葉流金。
24個小時的火車,加上夜間山路上3個多小時的盤旋,終於到達鎮坪。我們是到訪的第七家媒體,臺裏的同事採訪已經結束,第二天就要離開。
酒意醺然的縣長來了,可能是對《調查》的本性有所耳聞,開門見山:我們現在不參與虎照真偽的爭論,下一步的工作就是怎麼加強保護,其他記者的採訪都很紮實,對鎮坪的生態保護做了深入報道。
一切未知,我們使用了慣用的辦法:“閒聊”。此種採訪屬於試探性的,讓採訪對象充分地説,記者則保留質疑的態度,而這種“閒聊”通常能為正式採訪尋找一些“入口”,屢試不爽。閒聊的對象我們選擇了覃局長,剛剛從縣委黨校校長調任林業局長半年,華南虎事鵲起,一個挑戰也是一個機會。局長顯然還沒有對《調查》警惕起來,對柴靜的詢問,悉數給予了回應:比如《調查報告》的結論依據,比如現場核查的狀況,比如從3號周正龍拍照到發佈會每一天發生的事情---我們默默記下,這也成為第一回合中的基礎信息,
正式採訪的第一個人,我們選擇了李騫。這個在拍照、核查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的人物。李騫表現出明顯的緊張,説法也破綻百齣。 對於柴靜的質疑,他開始“以怒制人”:我一個老百姓,沒接受過你們這麼高檔次的媒體採訪——”。然後,他開始有意地轉移我們的注意力,迫不及待地表達對於他的頂頭上司——動管站長李評的不滿。但最致命的一點,與覃局長的説法不同,李騫直接否認了10月6號上山核查的事實,這也成為我們判定對方程序非正義的關鍵證據。
在這樣一個撲朔迷離的事件中,我們唯恐帶上有色眼鏡,總在告誡自己,照片可能是真的,我們要不妨朝著真的方向做。但當覃局長和謝昆元的採訪進行之後,我們陷入了深深的懷疑。因為覃、謝、李騫,作為虎照出臺前後相同信息的持有者,每個人和每個人的描述都相去甚遠,而一旦我們拿出一個人的説法和另一個人對峙時,一分鐘之前的言之鑿鑿的立刻會被種種託詞化解掉。
“老英雄”周正龍會是怎樣的表現呢?
操著四川口音的周正龍一旦講起他的拍虎故事,眉飛色舞、七竅傳神。但顯然,之前的媒體轟炸對他為他打了防疫針,每當面對質疑,他總是狡黠地停下來:他們都怎麼説的?
從早上一直採訪到一點多鐘,除了他疑點重重的描述之外,並無實質而具顛覆性的證據。
我們取乎上的目的——求真相似乎愈加模糊難辨。
攝製組的會開得很膠著。夜裏10點多了,我們決定約李評一談,他是在當地唯一一個對虎照持異議者。但賓館的門前已經有了盯梢,有點象輿論監督的陣勢了。我裝做到小賣店買東西,他開車在後面跟隨,黑暗處,我跳上他的車,繞到縣城邊上。
“你不用往本上記,記在心裏就行了”,他有些緊張,説縣裏領導已經找他談話了,讓他撤回接受對《新聞調查》的採訪。我答應了。
從一年前對鎮坪華南虎的調查,到近來頻繁的鎮坪有虎的”群眾反映“,到9月27號周正龍拍到老虎腳印直至10月3號華南虎照片的出爐,他細緻地講述他的耳聞目睹以及他的判斷,我審慎地聽。時至今日,應該説李評的話在一步步得到印證,只是當時我記得, 李評嘆口氣説:我沒有證據,揭開他們造假的真相太難了。
這次談話,讓我們的調查有了一個底。之後,我們決意通過細緻的採訪,對事實做細緻地核實。我們再次造訪李騫,和動管站的其他工作人員的核實,去尋找拍攝當天的目擊者,和周正龍的妻女背對背的探詢---就象一個遊戲,我們不知道哪個蓋子下面有珍寶,只能保持耐心一個個去翻。
帶子象流水一樣,60盤的基準量很快見底,我們很客氣地麻煩當地從安康幫我們買帶子,宣傳部和林業局終於坐不住了,他們執意拉著我們去見虎的目擊者、當地的獵人,意在佐證鎮坪有虎的”不容質疑”,但令他們沮喪且尷尬的是,目擊者説見到老虎是在6 0年代,獵人們談到周正龍拍到的老虎鄙夷一笑:那不可能是真的——
但是,伴隨著越來越大的疑團,我們的焦慮也愈加深重,幾天的採訪下來,沒有人反水也沒有致命性證據。我們要探詢的真相似乎越來越迷離。而此時,某廣播欄目的虎照真偽節目被領導聽到, 一條非正式的指令傳來:不要糾結在照片的真假,不然有危險。
不斷有媒體來,縣裏開始應接不暇。但都是來拍周正龍拍虎故事的,一兩天就完成了拍攝。 我們已經不受歡迎地耗了近一週, 在鎮坪賓館的三樓,每晚都有一個房間開足了電視音量,其實,裏面聚了五頭人,正在小聲嘀咕怎麼調整節目的方向---
之後,我們調整了思路,就是現在的節目主體走向,從程序上證偽,探究事件中各方的科學精神。
從陜西回來,虎照的爭論再次升級,關克帶周正龍上山模擬拍攝過程,周正龍舉著一片大葉子,詭異地笑。
我們拼不過每天更新的新聞,一週才等來一次播出的機會。我們唯恐喪失了發言的機會。昏天黑地熬了一週之後,羅臺説:我也認為照片是假的,但現在片子的證據還是不足,放放吧。
戲劇性的是,從臺裏回到辦公室那天中午,年畫虎橫空出世!
但我們不敢輕易送審了,羅臺説關鍵缺乏權威的聲音。但是,讓權威的聲音説話,何其艱難!聯絡國家林業局,被拒,聯絡中科院的專家,被拒!後來,我們想:能否從根本上對照片做個鑒定呢?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最高院司法鑒定中心,中國政法大學物證鑒定中心---無論是公函還是私人關係,在是非的旋渦中,大家依然選擇了規避。就在山重水復的情況下,中國攝協積極地回應令我們欣喜,事實也證明,把鑒定電視化後是多麼的有説服力!而就在此時,網易的專家鑒定也適時推出,誰説這不是風雨之後的彩虹呢!當然,最後的彩虹出現在孫總簽字之後——
我們沒有預料到輿論的反應,其實,在這次虎照事件中,是無數民眾在一步步逼近真相,而我們,只是某種程度上契合了他們的想法。
就在節目播出後的一天晚上,某網站聯絡柴靜,説手裏有鎮坪縣政府向華南虎調查隊行賄的協議,希望一起合作---唉,可惜啊!通往真相的路上,曙光在前,只是不知能不能看到太陽升起的天空。
責編:張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