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傑
一九九零年,第一次看到皮影戲的時候,感覺它像夢幻、像魅影,我很激動。一九九六年,拍攝皮影戲的時候,藝人精湛的演技,絕妙的唱腔,讓我很感動。然而,二零零二年,帶著《見證》的重任,再次看到皮影戲的時候,我心痛。
【回放 1996年】
一九九六年,我決定去拍攝關於皮影藝人的紀錄片時,源於曾有的那份激動與感動,特別是老藝人對皮影戲的迷醉。我在當時的編導闡述中説明了拍攝這個片子的要義:“早在攝影、電影和電視發明的一千年前作為一種奇妙的光影藝術——皮影已經給中國人帶來了無盡的歡娛、夢想和希冀,而如今全世界各地的皮影戲大多走向沒落,殘余的道具也成了博物館的珍藏品,但在中國的鄉村,這種最古老的光影藝術依然陪伴著人們度過一個個難忘之夜。如今大多數藝人都已進入古稀之年,皮影戲的前景令人擔憂。難道皮影戲真的會成為後人咀嚼歷史的一個奇妙的夢境?也許本片就是要為今人營造一個夢,為後人圓一個夢。”
可以説,我是帶著“搶救”意識、帶著對民間藝術的憂患意識去拍的,當時在鄉村經常可以碰到電影與皮影同時演出的情景。電影銀幕下熙熙攘攘,而皮影戲旁,稀稀拉拉坐著幾個老人和一群調皮的孩子。拍全景的時候,這樣的場面會讓人很感傷,而一旦進入皮影戲棚,看到老藝人認真而投入的表演,不僅僅是肅然起敬,更讓人感動,讓人熱淚盈眶。
老藝人郝丙歷,拍攝時七十三歲,他表演的皮影細膩生動,在他的手中,皮影儼然有了人的靈氣,人的喜怒哀樂。當地人説,沒有第二個人能夠把皮影操縱的如此活靈活現。雖説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但是從十三歲開始表演皮影戲的經歷,使老人出口成章,説出的話充滿了鄉土情趣。他的好搭檔潘京樂演唱皮影戲極其投入,一台戲只有他一個人説唱,生旦淨末丑,樣樣出色。他甚至可以把嬌媚的小花旦唱得起伏婉轉,情真意切。兩位老人去過德國、法國、日本、台灣,參加過張藝謀的電影《活著》的拍攝。我當時最深的感觸就是,兩位老藝人是國寶。真心期望他們多保重。
我們拍攝時正值隆冬,在寒風中演出,藝人們很辛苦,有的時候一直要演到後半夜,凍得實在受不了就咂口酒,一場戲下來,一個人也就掙三十來塊錢。拍攝結束時,我曾經試圖給郝丙歷的皮影戲班子一些補助,但老人堅決地拒絕了。後來我聽到他給其他藝人做工作:“咱都老了,人家是給咱鼓勁哩,宣傳出去對咱好,我今年七十三了,不知啥時候,閻王爺就召了,電視拍了能給咱留個影。”
拍攝中,郝丙歷老人經常給我們念叨,皮影戲輝煌時藝人受到的高規格禮遇以及年輕姑娘投來的仰慕的目光。如今這些人和他一起步入老年,依然是他們最忠實的觀眾。也許是隨著年齡的增大,郝丙歷不甘心皮影戲就此衰敗,他想成立一個皮影協會,目的是培養新人,引起各方的關注。紀錄片也是以老人的皮影協會夢為主要拍攝線索,紀錄了老人艱難而發人深思的創辦過程。在皮影戲中,老人是影人的“上帝”,他可以操縱“影人”的命運及“影人”的喜怒哀樂,但在現實生活中,他卻成了別人手中的“影人兒”。
後來我聽説,縣上成立皮影協會的時候,郝丙歷老人在外地唱戲。而且皮影協會成立以後,並沒有開展活動。
2001年,郝丙歷老人帶著“遺憾”,帶著精湛的皮影表演絕技離開了人世……
【放象 2003年】
郝丙歷的墓在一個土坡上的一片亂墳中。沒有墓碑,根本難以辨認。讓人心酸。
當我們來到郝丙歷的好搭檔——潘京樂家的時候,他的六兒子告訴我們,他爸複製錄音帶去了。
我問複製什麼錄音帶。
老六説,他爸過去唱過的戲。
我問誰錄製的。
老六説,不知道,但街上有人賣。
我問,潘師不唱戲了嗎?
他説,戲少,而且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出去唱戲,不放心。
我又問,你沒跟你爸學皮影戲。
他説,偶爾學,主要學雕刻皮影。
我問他,演皮影掙錢,還是刻皮影掙錢。
他只笑不語。
一會兒,潘京樂老人回來了。看上去,沒有我想象的那麼老,但明顯腿有些不對勁。
老人見我後,很激動。但後來更多的時候,是沉默。
我試圖説些以前的事,但我發現老人似乎拒絕回憶,他在回避,在逃避。老人給我拿出他的六兒子刻的皮影,刻的還真不錯。老人還告訴我,他保留著三、四箱老皮影。一箱的皮影足夠演一台大戲及許多段子戲。前幾天,一個南方人出資一萬多塊錢想收購一箱皮影,他沒賣。後來我有幸拍到了一位來收購老皮影的南方商人。整個跟蹤拍攝過程偷偷摸摸的像拍偵探片。那位商人後來告訴我,他把所有做生意掙的錢都買了皮影,走遍中國,他覺得還是華縣的皮影做功最好,他希望以後開一個皮影博物館。
後來,我又去了其他幾位皮影藝人家。有的藝人已經改行唱自樂班,因為來錢快。更多的藝人在雕刻或學雕刻皮影,因為來買皮影的人越來越多。我想起了八年前我在決定拍攝皮影紀錄片時編導闡述中的那句話,“如今全世界各地的皮影戲大多走向沒落,殘余的道具也成了博物館的珍藏品,但在中國的鄉村,這種最古老的光影藝術依然陪伴著人們度過一個個難忘之夜……”心裏不是滋味!
在採訪潘京樂老人的時候,老人説了一句發自肺腑的話,“到這輩子為啥皮影戲要淘汰了?能消失了?十六歲演到現在,現在還演,娃不讓我演,還演。咱有一個慚愧的是,為啥到我這一輩,皮影要被消滅了?”老人在問誰?
問我?
還是問我們?
我們該如何回答!
或許我們會冠冕堂皇地説,隨著全球經濟一體化,各國民族文化的保護問題已經列入日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已經開始呼籲世界各國注意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産。中國政府的相關部門已經展開了中國民間文化大普查行動。
拍攝結束時,我給老人買了些東西,準備向他告別。
來到老人家的時候,大門緊閉著,我推開門走了進去,屋裏沒人,但聽到前房的屋頂上有低語聲,我走了上去,看見老人與他的六兒,正從一個大包裹中小心翼翼地取出老皮影,地上已鋪滿了皮影。
此時,剛好夕陽西下,老人的臉上灑滿霞光。老人與展開的皮影相映生輝。
責編:李紅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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