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有看熱鬧的心理,三峽移民應該是二十到二十一世紀之間最熱鬧的一件事了。我有幸在場觀看並把它較為詳細地記錄下來,這也不枉我做了十幾年電視。至少這也是有史料價值的。也許今人和後人能從其間了解一些當時的情景,得知一些具體的細節。 況且,其間倒也不僅僅全是熱鬧。對於今天來説,曾經存在了若干萬年的那個老三峽,已經是個遠去的背影了。
12集紀錄片《背影》主要記錄三峽內遷移民從老城遷往新城的過程,以及在這一過程中外部利益與內心世界的衝突,以及人們命運的變化。本片地點為三峽重慶段內的奉節古城。奉節建城已經有兩千多年的歷史,搬遷前還保留著一些老街道,老建築,歷史上很有名的劉備托孤的故事,就發生在奉節的永安宮一帶。白帝城也在奉節境內,李白、杜甫等幾十位詩人在奉節也留下了幾百首詩歌,因而奉節又被稱為詩城,文化積澱也較為深厚。
本片從2001年10月份開始拍攝,當時老城還在,人們的生活是慢節奏的,知足自得而又安於現狀。狹窄的街道上還有不少名牌服裝店,愛面子的奉節人在吃和穿上很舍得花錢,雖然這裡還是國家級貧困縣。
開動員會,組織人們抽籤確定在新城的住址,制定老城商店的門店補償標準,是特別讓奉節人關注的,這會影響到他們今後的收入程度和生活質量,跟每個人的經濟利益都息息相關。因為這件事,人們都放下了平日的矜持,寸土必爭地去耍智謀去上訪去吵架,人性中的優點和弱點一併顯現和暴露出來。對於人們來講,這是動真格的大事。人們為之喜悅,為之煩惱,為之奔波,地方政府移民幹部在這些矛盾漩渦中有不少時候身不由己。
除了利益方面的衝突,在生活習慣和價值觀念等方面,從老城到新城的搬遷也充滿了劇烈變化。從老城的人民廣場到新城的帝王廣場,從年代悠久的衚同到氣勢宏偉的跨江大橋,從一個沒有紅綠燈的老城,到霓虹閃爍的現代都市。人們身上的許多東西都在隨之發生改變。
有矛盾、有衝突、有鬱悶、有希望,本片最後的拍攝時間是2004年三月份,三年間內遷移民從外部到內部的改變,真實的情感歷程,從12集的系列片裏可窺出大概。
本片長期跟蹤了三戶老城的居民,三家經營門店的老城商店,一名新城商戶及幾位移民幹部,力圖在移民的大背景下講述幾個小人物的命運故事。我想,人們在看電視時,並不見得喜歡看大而無當的東西,其實,感性的,個性化的,不見經傳的那些小人物,與我們有著類似的經歷乃至情感的人們可能會更吸引我們,更容易讓人去化身體驗,想知道另一些有點像我的人的命運到底會怎樣。我無力去做那些尚需人們仰視才行的大人物,但平民還是可以抓住機會的,尤其是他們正在經歷一場千百年來他們的先人們所未曾經歷的一場震撼心靈、改變命運的巨變。作為一個見證人,我在現場。
總之,大背景,小切口,是我當時覺得力所能及的事。很感謝當時的製片人能信任我,讓一個初拍紀錄片的人長期地呆在那裏,做想做的事。也很感謝現在的製片人重視這個題材,又讓我繼續地跟蹤下去。
如何把握三峽這個大題材,在當初選題時曾經惶惑過,曾經找到朋友們商討這事兒,報過選題後,也猶豫了很久。三峽大壩肯定是同仁們關注的焦點,人家都跟蹤了好多年了。外遷移民因為兩地環境生存背景、文化背景的不一致,比較容易出情緒,出畫面,那種情感的衝動,情調的淒涼悲壯,都早已有人捷足先登。炒這些熱點,扎堆去湊熱鬧也不是不行,那就會缺乏特點,淹沒在新聞報道的洪流裏面。到底該怎麼辦?
經過多次商討琢磨,還是準備從內遷移民著手。相對來講,外遷移民是熱點,而內遷移民才剛剛被人們關注和報道。而且三峽的內遷移民工作在當時也啟動不久,從另一方面講,外遷移民雖然悲壯,但雙方移交接收到遷移地點後,工作就告一段落,而從老城遷往新城的內遷移民所有的問題一直會存在和繼續。工作的難度大於外遷的許多倍,而且有很多具體的細節,其實這些倒是更適於紀錄片的跟蹤記錄。
當時與當地聯絡了幾次,地方上都有點踢皮球的意思,總是答覆説,還未準備好,等段時間再説吧。
從2001年6月選題到10月,一個季度過去了,製片人也一直在催。後來他説,老打電話也不是事兒,還是先去一趟吧。因為當時手裏也還有個片子拍了一年了,尚未成形,真的還不太想去。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為了節省時間,也不再做前期採訪了,扛著機器,帶著策劃和攝助,悶著頭就扎進了奉節。
到了一看,傻了。
雖然白帝城那麼有名,到跟前一看,不過是一小廟而已;奉節別稱詩城,其實又小又臟,可能是長期沒有垃圾箱的緣故,多數人出門就倒臟水,扔東西,加上搬遷在即,滿目的臟亂,陡峭的山坡上,老頭老太還掄著鋤頭刨地。唉,當時閃出一個念頭,如果我生在這兒,只要腿一長出來學會走路,肯定從這兒立馬走人。真想不明白,為什麼人們在這兒一住就是兩千多年。
後來逐漸接觸當地的人們,融入了環境,這才慢慢覺得住得下去,也想得開了。在全縣最大的一塊平地上(約有一個足球場大),有些打牌的,遛鳥的,曬暖兒的,聊天的老人,悠遊自在的情景,跟在北京的衚同口上,西安的城墻下差不多一個意思。人家有人家的理由,有人家的樂趣,有人家的棍兒在心裏撐著。
據幾年前的考古成果表明,長江河姆渡文化可能是中華民族的另一個文明的源頭。在奉節周邊一帶,曾發掘出年代早于山頂洞人的古人類化石,在另一處發掘地,找出了長江流域的建築,其榫印結構的發明要早于中原地帶。過去一講就是黃河文明,二里頭文化遺址,其實長江流域也有不少寶物,地探考古調查,這三峽裏有古代文化遺址一千多處,地下的佔一半左右。我曾有幸看過涪陵巴王墓中出土的青銅器皿、美玉、短劍、長鋒,也曾在忠壩遺址見到了橫跨許多個世紀的文化層斷面,在秭歸目睹到從兵書寶劍峽裏取出的弓箭、盔甲。這些都深深地吸引了我,以至於在三峽留下了許多遺憾——不是沒有將這些弄上一兩件,而是精力不濟,不能把這些都一一詳細記錄下來。
三年陸續地跟蹤,像是打了一場仗,三峽的拆遷,整個就是一個大戰場,磚瓦乒乓直落,灰土翻捲飛揚。沒有打過仗的人,絕對應該前來體驗一下什麼叫槍林彈雨。扛著機器拍攝時,只恨沒有長了三隻眼。不是被碰著挂著了,便是被磕著絆著了。我的攝助後來跟我説,回到家裏,大家一塊兒上街,走了一會,回頭一看,身邊沒人了。後邊的人説,你走得跟飛一樣!這都是在三峽練出來的。
剛開始到那裏的時候,地方政府存著戒心:不知道你到底是幹什麼來的。那裏因為污染等問題不止被曝過一兩次光。單單是移民工作已經夠忙的了,你來添什麼亂啊。誰知道你想什麼?居民也不喜歡你扛了機器到處轉悠,經常聽見旁邊有人敲邊鼓,他們只拍好的,不拍“撇”(方言,意為差的,不好的)的。我去拍一家碼頭上的挑扁擔的人,那家的老漢根本就不想讓拍。他説,你要真想幫我們的話,就送點錢給我就行了,拍什麼嘛,我們又窮又醜又臟,有什麼好拍的。還有個文保幹部,即使你拍的是他單位的事,他也打個照面就溜。後來我們成了哥兒們,我問他為什麼溜?他説你們幹電視的太牛叉,我早被整怕了。有次來了個電視臺的,要我陪著去拍天坑地縫。去就去吧,他不該拿我當扁擔使。我在這地方,好歹也算個人物。那老兄習慣性的把三角架給了我,沒有一點猶豫。我扛著上上下下好幾公里,肩膀都壓腫了。從那會兒我一見幹電視的就犯怵。反正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別看你一臉無辜,過去早已有不少人在這兒無意地做過鋪墊了,讓人家這就相信你,不大容易。
過了幾天,晚上有人來了,漸漸地連著幾天都有人來,不過來的大多都是告狀的。既然來了,就得耐著性子跟人解釋,咱不是焦點訪談的,倒是可以把他們的電話給你。電視臺跟馬路警察一樣,是各管一段。您這事我確實幫不上忙。幫你轉材料?那行,不過您可別抱太大希望,別的地方該使勁還得使勁。我也只能給您説説。再往後告狀的就慢慢地少了,但也還有,直到我今年三月再去拍攝,也還帶了兩份“狀子”回來。我也的確轉了,但多數是沒什麼動靜。但不管怎麼説,人家開始覺得你不是個壞人了。
我在奉節拍攝時,基本上很低調,儘量靠近普通居民。同時也儘量尋找跟他們利益聯絡緊密的地方,盯住正在發生的事件。除了公職人員外,當地居民主要靠經營門面和出租住房謀生。那麼一旦要遷往新城,門面和住房的位置在哪兒,對他們的生活水平的影響是決定性的。人們在這些利益衝突時,多數都會放下人格面具,露出較為真實的一面。那些衝突形成的矛盾也都會有一個發展和解決的過程,這些過程裏就有故事,真實的熱鬧的故事,這故事裏會有苦惱有憤怒有較量有無奈有成功有歡喜。而且這過程裏,總會有一些打動人們的東西,會有一些讓人思考的東西。那麼一來,這熱鬧就有點兒意思了。
拍攝這類東西不是很容易。這年頭人的一些真實的東西輕易不想讓別人知道,有點像是私秘。你肩上扛一那麼大的傢伙,跟門小炮似的,拍了還要在中央電視臺播,尤其是要拍那些不大願意讓人知道的事,這不大好商量。特別是當居民和政府的一些政策,或與一些工作人員有矛盾時,拍攝就更難了。從我跟蹤的每個人做起,先慢慢地套瓷,讓人知道你沒有惡意,對他不會造成損害。交上朋友後,事情逐漸有眉目了,我就在儘量不影響當事人的情況下,一點一點地積累素材,積累他對我的信任。時間長了,自然居民和政府官員對我的戒心就慢慢消除了。臺裏播出了兩期我做的節目後,大多數人從節目裏看到了我的確並無惡意,再去拍攝時,就順利多了。
當然也還是有不高興的,比如説那戶因為拿不出有效證件而沒能如願獲得全部住房補償的姓李的人家,先是她的兒子把我堵在門外,爾後是當她搬往新城後,也不願意再接受採訪和拍攝了。他們家人説,本來也許可以跟別人混在一起,一塊兒得到補償。這一拍一播,大家都知道我們不該補那麼多,反而補不成了。而且,他們不止一次地説,知道跟他們情況一樣的人有補了的。這我也無法去核實,也無法去叫板,頂多也就是保持沉默罷了。
更多的還是贏得了信任和好感,那家碼頭上的挑扁擔的田老漢和他的兒子後來就特別配合,給他們刻了光盤送過去後,他們還想再要兩盤,説是要留給後代做個紀念。還有幾家問題在可以解決和可以不解決之間的,大概有個攝像機在後面一直盯著,客觀條件又允許,就那麼解決了。解決問題了的居民肯定不會罵你。
奉節縣的縣長是個很有意思的人。跟別的領導幹部不大一樣,他特別不喜歡跟新聞單位的人打交道,非常低調,不願意上鏡頭,不願意接受採訪。到那兒後,有一段時間全是公文式的。後來有了幾次機緣,彼此就有了些了解。他當縣長已經十多年了。一直還是縣長。這麼長時間得不到提拔,照老百姓的話説,應該是個好幹部,肯定不會送禮。要不早就上去了。
好像聽到過這樣一個笑話,某地一個司法幹部因為犯了搶劫罪而被判刑。老百姓知道後扼腕嘆息:哎,這樣的好幹部怎麼能被抓起來呢?應該趕快提拔啊。別人大惑不解,問為什麼要提拔他?老百姓説,肯定不是貪官,他家裏如果有用不完的東西,他也不會落到去搶劫這份上啊。這人是清官哪。這笑話裏是有點學問的。
後來知道奉節的縣長本來學的是路橋專業,也還真的造過橋。他的同學有些已是百萬富翁千萬富翁了,而他好像還在原地踏步,而且步子踏得還挺有勁。我也問過他當了這十年縣長後不後悔,他似乎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説在這移民縣當縣長也是百年不遇的機遇,能把這事做到八分成功,他也就滿足了。我一直跟他商量做一個移民縣長的節目,他始終沒有同意。
再後來,我們成了朋友。他開始可以接受短時間的採訪,直到後來,也還是僅限於此。但若有空兒時,他會自己出錢請我喝杯酒,聊聊奉節的事。今年我們又見面時,他聽説我從原單位出來了,馬上就拿起手機,要給一位他認識的中心主任打電話,被我勸住了。我説你這不是害我嗎。後來他和另一幹部對我説:乾脆你來我們這兒兼個職得了。借給你一套房,你就好好地在這兒拍吧。我也覺得這主意不錯。一個人一輩子也難趕上幾件大事兒,能有個幹事兒的環境,能有幾個理解你的人,也就值了。
我曾經與朋友們攢了一個大膽的拍攝方案,題目叫《三峽絕唱》,當時雄心勃勃,打算籌些資金,用五個攝製組,深入三峽的十個全淹縣城,把那裏的物質和非物質的文化遺産都用紀錄片的方式保存下來。一個人微言輕的編導,怎麼能操作如此宏大的50集左右的系列片呢?也許是自不量力,通過介紹,我專門拜訪過未曾謀面,但早已心存敬意的陳漢元先生。他看了方案後,説:嗯,是個好東西。可我也拿不出錢讓你去拍呀!
在後一週的全國紀錄片協會理事會上,據説陳會長説了此事,當時某家省臺副臺長很有興趣,後來,陳漢元先生專門寫了封信,讓我去找那位領導。那位領導當即就把這事兒交給特別節目部的副主任,副主任又專程到三峽的奉節找我,談了三天,又詳細地把實施方案商定了一次。但等我和他再次來到那家省臺時,那個特別節目部的正主任不感興趣,説拍它幹嘛?一下子,幻想化為泡影。我知難而退了。因為還有那麼多東西等著要拍,我空空落落地回到了奉節,心裏明白以後只能跟自個兒較勁兒了。每天把十幾位跟蹤的人捋一遍,晚上打電話問他們明天和以後有什麼事,然後按輕重緩急取捨,確定第二天去拍什麼。除此以外,我還正在拍三峽。文保工程的幾個大項目:涪陵白鶴梁水下保護工程,雲陽張飛廟整體搬遷工作,龍脊石枯水季水文石刻保護等等。幾乎每天爭分奪秒。不誇張地説,幾乎沒有歇過週六、週日。看著那麼多的東西正在消失,總想多拍些,多留下些。可能是心裏貪得太多,在一些人和事的關鍵時刻我不能也無法一一到場,也遺漏了不少細節,留下了諸多遺憾。但畢竟還是留下了上百個小時的素材,從事實和事件上説,這些,如今的確也成了絕唱,當時熱血沸騰地寫的那個三峽絕唱方案,當然也名副其實地成了絕唱了。
拍攝紀錄片也有點像種樹,你得心裏牽掛著,不斷去澆水,施肥,甚至跟它對話,跟它溝通,這樹才會樂意長大。我不太看重到處播種那樣的,因為顧不過來,不是樹苗都夭折了就是人累的發蔫兒。如果有條件,三峽我還想拍下去,先拍到2007年三期蓄水,也許會再長些。
責編:李紅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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