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磊
《棒棒劉曉簫》這部片子拍了七年。就像老外説的“七年之癢”,我已經感到有幾分厭倦,也許是到結束的時候了。
然而,直到現在,劉曉簫仍然在問我;“你當初為什麼要拍我?”。言外之意是,你怎麼知道我能夠有今天?
七年前,我們剛開始拍劉曉簫的時候,他還是一個一文不名的“棒棒”——就是重慶街頭最常見的用一根棒棒幹活的進城打工農民。現在他是一個年收入十余萬的小老闆。
套用時下流行的説法,這就是“變化”。
幾個月前,劉曉簫打電話來請我吃飯。在此之前,我們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面了,也就是説,我對他的跟蹤拍攝中斷了一年多時間。
劉曉簫在一個台灣人開的火鍋館定了座。相對於遍佈重慶大街小巷的許多火鍋館來説,這已經算是一個講究的地方了。
和劉曉簫一起來的是他的妻子和兒子。兒子三歲多,非常調皮,剛剛坐下就打壞了一個碗和一個杯子。
酒過幾旬,劉曉簫説:“現在有好多煩惱,來往的人情多。老家來了客人,住賓館,吃飯喝酒,一般都是我接待。像我們在外面混的人,如果不講究一點,別人會説我們混得不好。再加上小孩上私立幼兒園,每月花費五六百元。這樣每個月的開銷要四千塊左右。”
我想起了七年前。
大約是在1996年的4月,一個朋友告訴我,有一個叫旦子的棒棒會寫文章,已經發表了四五十篇作品。
我打算去找旦子,做一個短片。我們當時有一個周播的欄目叫《重慶與世界》,每週都要播出有重慶特色的人和事。
費了好多週折才打聽到旦子的真名叫劉曉簫,住在一個叫硝房溝的小巷。從名字可以看出,這是過去熬製硝鹽的地方。距此不遠,有一條小街叫火藥局。“硝房溝”應該是“火藥局”的配套設施,它們是100多年前“洋務運動”時的産物。而今除了地名之外,已經沒有其它任何痕跡了。
過去的重慶城分上半城和下半城。下半城多是老房子,沿江修建;而上半城則是陪都時期才開始大量發展起來的新建築。連接上下半城之間的就是建在坡上的石梯、小巷和吊腳樓,這種格局使重慶具有典型的山城特色。
硝房溝就是連接上、下半城的一條小巷,到1990年代,這樣的小巷大多年久失修。而作為老重慶標誌之一的吊腳樓早就難以尋覓了。
在現代重慶,居住在硝房溝這種地方的大多是城市貧民,他們中有不少人家將住房改造後佃租給進城打工的棒棒,而棒棒們選擇這裡的唯一原因是房租比較便宜。
劉曉簫住在硝房溝35號,門牌早已銹跡斑斑。
這是一間大約10平方米的小屋,擺著三張由房東特製的上下鋪鐵床,每一張床都要比普通單人床寬20公分,8個棒棒住在這裡——有兩張床上分別擠著兩個青壯年。此刻正是天氣最熱的時候,空氣中充滿了一種亂七八糟的味道。
房間裏有一張桌子、一台14英寸黑白電視機和一把電風扇。這些都是房東提供的用品。
房子的租金按人頭計算,每月每人的租金是30元,最多的時候這間房子住過12個人。如果棒棒們每天都在外面吃飯(房東偶爾提供灶具供棒棒們做飯),一個月的最低生活費需要150元左右。也就是是説,一個棒棒在城裏打工的最低生活成本是180元左右。
而一個棒棒的最低月收入一般能達到四五百元,這是大量農民蜂擁到重慶當棒棒的最簡單原因。對進城打工的農民來説,當棒棒是最容易做的事情,不需要技能,不需要成本,也不需要任何人批准。只要有一身力氣就行。
劉曉簫卻與大多數棒棒不同,他戴著1000度的近視眼鏡,體重只有90多斤,身體比較單薄,靠體力當棒棒每月只能掙到100元左右。因此寫作不只是劉曉簫的業餘愛好,更是謀生的手段。
我找到劉曉簫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兩眼空洞,不知道看著哪。幾句寒暄之後,劉曉簫趕緊找出他的自貢市作家協會會員證,他知道這是我來找他的原因。在此之前,他已接待過幾個記者。但我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後來劉曉簫告訴我,這段時間他經常過著吃了上頓愁下頓的生活,他必須多發表幾篇文章,才能勉強維持在城市中的基本生活。
我的感覺是,劉曉簫是一個矛盾的人。他在文學理想和現實生活困難之間糾纏不清。很難説是文學(稿費)幫助了他的生活,也很難説是“棒棒”在維持著他的文學夢。我對劉曉簫身上的這種“糾纏”很感興趣。後來劉曉簫為自己的總結是——“一個生活在夾縫中的人”。
節目很快在我們的欄目中播出,標題叫《我是一隻小小鳥》,後來又在央視的《紀錄片之窗》播出,再後來劉曉簫出現在重慶的各種報紙上。一時間,“棒棒作家劉曉簫”成了名人。
事情本該這樣就結束了,這是1996年的九、十月間。我們各自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軌道。
1997年初,劉曉簫給我來了一封信,他説他在硝房溝經常打麻將,這樣下去恐怕要“墮落”。他希望我能給他找個工作,離開硝房溝。當時我正在拍攝一個民間戲班子(這個片子也是一直拍到現在),我就把劉曉簫介紹到了這家劇團,劇團老闆專門為他安排了一份清閒的工作,還分給他一個很小的單間,這使劉曉簫有了一個安靜的寫作環境。
幾個月之後,劉曉簫打電話告訴我,他和一個叫夏進的朋友正在籌辦一家公司,希望我能出出主意。説實在的,我並不相信他們能開辦一個公司,畢竟兩人都是身無分文的打工青年。
但是,他們居然就東拼西湊的借了幾萬塊錢,執照很快就辦了下來,公司的名字叫“重慶棒棒軍勞動服務有限公司”。
他們又回到了硝房溝,畢竟這是劉曉簫最熟悉的地方。
我們的片子就這樣順理成章地拍了下來。
陳曉卿説,做一個長線就像做一把大牌,但要做成“清一色”之類的就太難了。因此我覺得長線更像是一門婚姻,時間長了“都有一點審美疲勞”。剛開始拍攝的時候,不斷地有震撼人心的內容。後來就逐漸地平淡了。原本沒有打算堅持這麼長時間,七年了,對誰都不容易。況且我們也沒有拍攝紀錄片的條件。因此,後來的繼續拍攝也沒有什麼理由,就像李商隱説的“錦瑟無端……”,自己都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可以這樣説,是劉曉簫讓我真正觸摸到了棒棒的生活,但七年時間並不能使我覺得能夠進入他們的內心世界。我對自己的要求僅僅是,觸及到他們的“皮膚”之痛——當我在鏡頭前看到他們的號啕大哭,看到他們與城市下崗工人的劍拔弩張,看到他們為一毛錢爭的面紅耳赤,……我覺得抒情和讚美是不負責任的。
即使用最普通的價值標準來評判,棒棒群體中也有不少“人才”。在棒棒軍公司,就有因為家中缺錢而放棄上名牌大學的棒棒,過得快樂而坦然。但誰會否認這種快樂、坦然後面的苦澀呢?
有一次,我偶然開著攝像機隨劉曉簫進入公司,居然拍到了一個客戶找他吵架的全部過程。在我們的鏡頭前,這位仁兄取下“棒棒軍公司”的牌子,使勁往地上砸。他挽著袖子憤怒的對劉曉簫説:
“來吧,我們兩個打一架!”
…………
有關劉曉簫的故事就這樣斷斷續續拍攝了幾年時間。在此期間,我們經歷了許多大事:重慶成為中央直轄市,香港回歸,三峽大壩合龍,迎接新世紀,等等。
2000年8月,劉曉簫的妻子生了小孩,取名劉慶龍,意思是龍年生於重慶。
棒棒軍公司的經營逐步走上正軌,房間裏的幾部業務電話此起彼伏,日復一日地為劉曉簫傳來賺錢的信息。劉曉簫在來回奔忙的時候偶爾呵斥一下正在調皮的孩子。這種生活已經與一個普通公司的小老闆沒有區別。
後來,有一家報社做了一個特別策劃《關於重慶棒棒軍公司能否做大的的個案剖析》。他們派記者來採訪我,我説我已經停止拍攝半年多,我已經感到厭倦了。這時是2002年的9月。
大約又過了一年時間,如前面所述,劉曉簫請我吃飯,他説起了“有錢後的煩惱”。我才猛然想起,劉曉簫經歷了各種各樣的煩惱,但只有“錢多了也煩惱”才是劉曉簫最大的“變化”,於是我想應該為這部片子劃句號了。
屈指一算,正好七年。想起西人説的“七年之癢”,有的事情真應該結束了。或許,我們都應該面臨一個新的開始。
有必要為“棒棒軍公司”做一數字化總結:
劉曉簫已購買住房,建築面積80平方米,已付清全部房款12萬元,這大約相當於他現在一年的收入。
夏進(原棒棒軍公司合夥人),創辦了重慶娘子軍服務公司,年收入約十萬元。
房天和(原棒棒軍公司合夥人),創辦了重慶下崗人服務公司,年收入約兩萬元。
原棒棒軍公司的員工已有數十人退出,其中有15人創辦了15個搬家公司,他們的員工無一例外都是“棒棒軍”。
責編:李紅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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