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0年是一個特殊的時間坐標。媒體中見得最多的字眼,莫過於“千禧年”“世紀”“百年”“回眸”“展望”之類了。字裏行間,有的懷舊,有的傷感,有的像是在大盤點、大清算。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回眸中,中央電視臺製作播出的大型文獻紀錄片《百年中國》長達1800分鐘,堪稱重中之重,它的影響力自是不言而喻的。 1999年1月底,隆冬時節,在緊挨央視的梅地亞中心,應邀參與《百年中國》策劃與撰稿的我 ,首次見到了總編導陳曉卿、總撰稿肖同慶,他們很年輕,梳理百年滄桑史的激情很快將我們緊緊聯絡在一起。
用紀錄片來回顧二十世紀中國一百年的歷史,無疑是一項氣魄宏大的策劃。不過,要準確闡述20世紀,尤其是中國人度過的這個百年,決非易事。作為一個職業的歷史研究者,我常常驚奇于這段國史的高深莫測。外敵入侵帶來了整個民族的難堪屈辱,殘酷的戰爭、漫長的革命和無休止的變革引發持續的動蕩,使這個世紀波瀾壯闊,變化詭異,極少從容與寧靜。這是一個憤怒的世紀,一個仇恨的世紀,一個不斷改變遊戲規則的世紀,一個革命與反革命能夠迅速改變角色的世紀,一個新舊交替生生不息的世紀,在這樣的世紀裏,歷史能夠公正客觀地表現嗎?即使某些私人著述的歷史書可以,通過國家電視臺,面向大眾的紀錄片是否可行? 總編導陳曉卿有一個想法對我觸動很大,在他撰寫的《影像中的二十世紀》一文中有這樣兩段話: “1989年,美國史專家懷特在《美國歷史評論》上發表文章,提議創立‘影視史學’(Historiophygra),試圖讓歷史借助現代傳媒重新走向民眾,進而達到振興歷史學的目的。前不久,楊天石先生再次呼籲建立中國的‘影像歷史學’,對電視界和史學界,這無疑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挑戰。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再用烏雲象徵苦難,不再用朝陽比喻新生,而是用真正直 白的影像資料去敘事,用更理性的思考去説史,也許,這一天才是中國'影像歷史學'的誕生之日吧”。 《百年中國》攝製組就是依據這一思路繼續著這一富有意義的嘗試。也許這就是他們邀我加入攝製組的原因,其實,他們知道我對紀錄片的拍攝過程一竅不通。逼近歷史真實,再用紀錄片的特有形式與技巧地予以恰到好處的表現,這應該是《百年中國》主創者的最大追求。
像歷史研究一樣,真實客觀對歷史文獻紀錄片也是立足之本。鏡頭裏的真相是樸素的,但它卻能夠震撼觀眾的心靈,使他們能穿透思維、語言的迷霧,直達赤裸裸的真實。而在一個重視宣傳、説教過了頭的環境裏,總是忘卻了真實的力量。 為了求真,撰稿、編導們就必須直面眾多敏感而棘手的歷史關隘。以第一集《風雨世紀初》為例,它闡述1900年到1901年初的歷史。這一集涉及了如何表現義和團的問題。對義和團的爭論從它出現之日就開始了,清王朝內部就分裂成“主剿”和“主撫”兩派,當時的革命黨人極少同情義和團。這種分歧一直延續到現在,或褒,或貶,歷史學界依舊壁壘森嚴。但編導沒有回避這一難題,在評價義和團拉開二十世紀反帝序幕的同時,也如實表現了義和團民的愚昧。敘述了他們仇視與洋人有關的一切,攻打外國駐華使館,及放火燒燬北京大柵欄商業街等事實。這種質樸的處理,催人深思。當然,要求在5分鐘的篇幅內講清義和團是勉為其難的。五分鐘的解説詞只有900字左右,要求900字講得面面俱到,根本就不現實。接近歷史的真實是百年中國的追求,但指望它完全展現中國百年的真實歷史是不可能的。它只是以生動而真實的影像、簡潔的解説,再現百年曆史進程的概貌,引導公眾有興趣進一步了解歷史的真相。説到底,《百年中國》不是關上了歷史之門,而是開啟了歷史之門,引領觀眾步入百年曆史的現場。
二
《百年中國》是嚴肅的,它不想嘩眾取寵,也無意回避困難,它知道自己是在用鏡頭和解説詞書寫歷史,書寫佔人類四分之一的人群的百年生存經歷,這是一種莫大的榮譽,也是一種艱巨的使命。但面對紛繁的百年,不論用何種手段來把握和表現它都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在長達數月的構思中,《百年中國》策劃班子曾經嘗試過兩種方法,一種是純粹的編年史,根據每一年內發生的重要事件確定集數,由刻板的時間之鏈連結起百年曆史。另一種是純粹以專題列集,諸如服飾、交通、金融、工業之類。但前者失之機械,而後者條塊分割嚴重。在反復權衡與嘗試後,在1999年5月終於確定了現在的列集標準。新的標準依照時間之流,參照歷史自身發展的脈絡來決定自己的敘述節奏。 該行則行,該止則止,力爭做到自然而從容,儘量與歷史進程本身同步。時間本就是歷史最重要的因素, 缺少時間的觀念,具體的歷史場景、歷史人物的活動和歷史事件的發生就成了不可理解的現象 ,也就沒有了歷史感,談不上歷史的真實。而《百年中國》試圖盡力為觀眾展現一個渾然一體的百年曆史進程,一個綿延不絕的歷史之旅。
一部較完整的歷史,不僅在時間上是完整的,在內容上也是完整的。百年中國的歷史進程並非隨機漫步的,它自有某種大趨勢,具體表現為小農經濟的崩潰、工業化及城市的興起、中外關係的頻繁互動、大一統帝國的瓦解和新政體的建立等。但《百年中國》表現的不只是純粹的學術意義上的現代化史,它努力構建一部立體、多層次的有血有肉的歷史,有革命與戰爭,有科學文化教育,有經濟發展,也有消費、體育和娛樂,並特別關注社會大轉變過程中人們的命運和他們的喜怒哀樂,關注他們的共同記憶和當事者的特殊情感。這是一部屬於大眾的歷史。當我們用遠大的、整體的眼光重新審視以往的歷史,許多被我們忽視的歷史現象進入了視野。而沒有這些現象的加入,歷史的鏈條就被人為地斷裂開來。 清末的“新政”是中國近代化過程中的奠基時代;民國初年的國會政治是共和民主政治在中國的初次嘗試;一戰前後的經濟發展是中國私人資本發展的黃金時代;國民黨首先建立的以黨治國政體……所有這些史實以前或者被視而不見,或者被輕描淡寫,但在《百年中國》中,它們贏得了應有的一席之地。
三
歷史是客觀的,但對它的認識、理解和描述卻是主觀的。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各有所好。而所好不同,擷取的方式,敘述的手段自然迥異。我的感覺是,《百年中國》的編導們從一開始就有意識地放棄了對百年曆史匆忙作結論、下斷語的衝動,也無意沉湎于抽象概念的迷宮中來圖解歷史。他們發現的不僅是真實的歷史,而且是有震撼力、感性的歷史。在拍攝之初,陳曉卿總編導對分集編導提出了嚴格的要求:
1、最新發現的揭秘史料,此史料應得到學界公認。
2、極具震撼的歷史鏡頭,應該是觀眾從未見到的部分。
3、重大事件的當事者言。此人的歷史證言也應為觀眾所未聞。
4、觀察歷史的獨特視角,在當前史學體系許可的範圍重新審視歷史,尋找歷史中有意義的巧合及諸多戲劇性因素作為結構語言的初始動機。同時,他也強調,《百年中國》應該不同於同類的其它節目,編導的個性發揮和獨立思考均應得到鼓勵。
為了再現歷史的場景,編導們辛苦地尋覓歷史遺跡,捕捉一個個鏡頭,他們尋找塵封已久的詔書、誥令、文件、檔案、圖書、報紙、契約、廣告等,讓它們為歷史作證。就像總撰稿肖同慶一再強調的,我們要通過捕捉一個個鮮活生動,足以照亮歲月的歷史細節,使觀眾體驗感悟一部看得見,摸得著,聽得見的歷史。《百年中國》還注意人物的塑造:悲情的光緒皇帝、敢為天下先的孫中山、為民主而死的宋教仁、思想銳利的陳獨秀、恂恂儒者的蔡元培、農民大王彭湃、發動西安事變的張學良……他們的復活也是歷史的復活,歷史不再是歷史,而融進了我們現實的人生與社會。面對慈禧太后、李鴻章、袁世凱、蔣介石等傳統上的反派人物,《百年中國》也無意臉譜化的醜化,而是將他們的行為與時代環境結合起來。對主持簽訂《辛醜條約》的李鴻章,片中沒有一味追究他個人的責任,而是從李鴻章洋務事業的敘述中,提示觀眾應該注意導致1900年大悲劇的蒼涼背景。一個民族將一場災難完全歸罪于最後奉命簽字畫押的人是不可取的。值得一提的是,長達1800分鐘的《百年中國》在解説詞的風格上也是相當統一的,配以趙忠祥富有魅力的聲音,整個片子的解説發散出的韻味是悠遠而典雅的。政權的更迭不再突兀,人物的命運不再突兀,社會的發展有脈絡可尋。不誇張的説,《百年中國》給二十世紀的中國留下了相對完整的影像資料。僅從這一點,紀錄片《百年中國》已經完成了它的初衷。而在2000的史學界,在百年曆史的回顧方面並沒有影響巨大的著述,也許歷史界在與電視界的合作中可以得到許多的啟發,對目前普遍存在的重分析而輕描述;重文字史料,而不重視其它口述、實物、照片、影像等史料;重資料羅列,而不重視表述技巧的誤區應該有所警覺了。
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紀錄片《百年中國》在史學方面的價值就會不斷顯現出來,畢竟很難再有機遇重作這麼浩大的工程了。同樣,我也希望“影視史學”在中國會有樂觀的前景。我想,這是所有從事歷史研究的人都願意看到的吧。
責編:李紅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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