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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時代是中國古代詩歌史上最輝煌的一個時代。其中的大家李白、杜甫之外,還有一位影響很大的人物就是王維。他有一個特點就是早慧,很早就已經在詩壇上有影響,而且寫出了相當不錯的作品。《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就是他17歲時候的作品。而這首17歲時候的作品,在中國詩歌史上已經可以稱的上是不朽的詩作。
這首詩出名除了全詩寫得好之外,尤其是被大眾熟知是因為其中的一個警句,就是“每逢佳節倍思親”。這個“佳節”説的是九月九日,九月九日是重陽節,“陽”就是九,九是陽數的最高,那麼九月九兩個九就是“重陽”。而重陽正是秋天。秋天,天高氣朗,所以民俗上在九月九這一天有家人一起登高這樣的風俗。而登高的時候由於季節轉換,為了保證身體健康,還有一種風俗就佩戴一種藥料就是茱萸。這是這首詩理解它的一個背景。那麼這首詩從寫法來看,它值得我們注意的首先是它有一個煉字的功夫,也就是説它使用這個字千錘百煉,煉得很準很精。第一句“獨在異鄉為異客”,那麼這一句有哪個字眼特別吸引我們的眼球呢?首先是“獨”然後是“異”,又是連續出現的“異”。“獨”用在秋天 用在思鄉,是詩人經常用到的。比如我們大家都熟知的杜甫的《登高》:“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獨”突出了孤獨、寂寞。説“獨在異鄉為異客”,“異鄉”為什麼不説“他鄉”呢?“他鄉”和“異鄉”比有什麼不同呢?“異”就是“不同”的意思,不同於我的家鄉。什麼地方不同啊?山水不同、環境不同、語言不同、風俗不同,種種的差別我的感覺是“異鄉”。然後“為異客” ,茫茫人海之中我和他們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所以兩個“異”擱到一起,再加上前面這個“獨”一呼應,就把一個遊子這種孤獨感充分地體現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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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這三個字往下一發展,是“每逢佳節倍思親”。“佳節”兩個字恰好從感情色彩上是一個相反的。“獨”和“異”都是帶有感傷的、一種暗色調的,“佳節”應該是好的啦,可是佳節的時候,我是在異鄉為異客,所以這兩個帶有相反傾向的字眼往一塊一撞擊,就擠出了後面這個字,就是“每逢佳節倍思親”。佳節的時候,如果我還在我的家鄉,親友團聚,非常的溫暖、非常的融洽,現在我只能是一種臆念;另外一個,我在他鄉,周圍的人都其樂融融,只有我是形單影隻,所以這個摞到一起就是個“倍”,是“倍思親”。其實這種體會凡有過行旅漂泊經歷的人,可以説“人人意中所有”,但是“人人筆下所無”,沒有人非常精煉準確地把它寫出來,而17歲的王維把它寫出來了,就成了這麼一個名句和警句。
這首詩開頭寫得就不凡、有特色,但是這種寫法是個直敘,而且一下子把話説得這麼透,下面怎麼辦?這首詩下面接的非常高明。“遙知”就是我想象,遠遠地想象我的故鄉的情景。這個情景是個什麼情景呢?是他們怎麼在想我。你看“遙知兄弟登高處”,説我一想就能想出那個情景,我的這些個兄弟們,他們結著伴一起去登山,去度過重陽的佳節,可是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身上佩戴著茱萸——是“遍插茱萸”——大家忽然想到:啊,兄弟都在這,可是只有一個我們的好兄弟沒有在場啊,他孤身漂泊在外。他們念及我,“遍插茱萸少一人”,這麼一寫這個就活了。這個道理有點像拿兩面鏡子互相照,我這個鏡子裏照見了你這個鏡子,但是我照見的是你這個鏡子裏面還有我的形象。
這樣一種手法在詩歌史上並不是只有這首詩,但是用的好的這首詩是比較突出的。現代詩很有名的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橋上看你。”這道理是一樣的。用這樣一種手法寫的生動,同時用我們一個術語:有景深,同時很有趣味,某種程度上還表現一種哲理。每一個人他們的思維活動是有互動性的,實際上更早在王維前面差不多一千年《詩經》的《魏風》裏有《陟岵》這樣一首詩。這首詩是怎麼説的呢,它説“陟彼岵兮,瞻望父兮”,説我登上了一個高山崗,我回頭望我的故鄉,我遙望我白髮蒼蒼年邁的老父親;然後後面怎麼説呢,它説“父曰”,我就仿佛看到我的父親在那裏講“嗟!予子行役”——父親説我的孩子啊服勞役去了。這個“夙夜無已”啊,從早忙到晚就沒有休息的時候。那麼《詩經》這首詩有三章,後面説他登上高崗,他又想念他的母親,他想念中他的母親又在囑咐什麼話。第三章就是登上了高山,他又想起了他的兄弟,他的兄弟想象當中又在和他如何地交談。所以呢在《詩經》裏,至少這個情境、這個意味、這個手法和王維這首詩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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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出這一點是要告訴朋友們,這是文學史上的一個帶有規律性的東西——就是一個主題,假如它帶有普遍性,那麼人們就會反復地來吟唱它。那麼吟唱的手法,假如有某一種手法是非常適合表現的,這個手法也會反復地出現。但是隨著文化的變遷,隨著文化語境的變化,其中包括語言表達方式的變化在反復出現的時候,它又會以新的面目出現,以一種更有表現力的方式出現。王維的對這個同類題材、同類手法的一個再創造,使得他達到了更高的藝術水平,所以也就成為了傳頌千古之作。
責編: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