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日 成都文殊院、閉幕式
最後一天的考察非常簡單,上午在文殊院參觀。文物局局長單霽翔來了,國字臉,戴著考察的白帽子,背個包,穿著一雙白底兒的布鞋,年紀和我爸相倣。人是非常謙和可愛的。
在金沙遺址,我們採訪了王其亨、金磊、馬國馨、王軍,提前和嘉賓安排好問題十分有效。隨著音樂響起,紛紛擾擾的會場上大家合影留念,考察活動畫上了句號。
中午在武侯祠邊的錦裏用餐。這裡本是錦官城中蜀錦的産地,附會三國諸葛武侯而有了這裡的三國宴。聽張寶貴發表對梁思成精神層面的理解,講到一個人被事業迷戀住了,所以無所畏懼亦無所求,讓我很是贊同。
在武侯祠裏採訪了張寶貴和劉志雄後,我們告別了多日同行的朋友,坐上長途大巴,三個半小時回到宜賓,又開始了在李莊的拍攝。
4月1-6日
再到李莊的時候,我換了房間。兩面窗戶,可以看到江和鎮。窗戶打開,人就和江水、和黑瓦頂、和對岸的山、和奎星閣的舊址連在了一起。這讓我在睡覺以外的時間裏總把窗戶敞開著,總也看不夠。這可能也是我在那幾天裏睡眠時間越來越短的原因。
我們住的奎星閣是一座新蓋的建築,老奎星閣在西南100多米的地方。這座原為全木結構三層的亭臺建築,被梁思成稱作是“從上海到宜賓沿長江二千多公里江岸邊建造得最好的亭閣”,只可惜文革的時候被拆毀。濱江路是李莊靠近江邊的一條大道,兩邊是新建的白墻倣古小樓,有些不倫不類。在南側房子的後面,是黑瓦頂的老房子。能夠很容易地看出這些房子的基部都是用大石條砌起來的,奎星閣兩側的房子可以連成一線,而奎星閣舊址則如同烽火臺般向江的一側突出。更有東西走向的下河街,在正街和廣福街之間,家家戶戶不僅房子有條石基礎,更在門口修有臺階,如果不是傍依河岸,哪有這樣的必要?由此判斷,今天的長江主泓一定向北擺動了很多。所謂濱江道和現在的碼頭原本都在江裏。這樣看來,當年的奎星閣就不僅高聳于江邊,更是突出於江岸,其醒目自然無可比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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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奎星閣往西看老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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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濱江路往東看奎星閣、老房子位置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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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星閣舊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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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河街家家門前有臺階)
奎星閣舊址上面,還有三塊砌在墻上的石碑,字跡漫漶不可讀,大致一塊是捐資題名。還有柱礎等石構件散落。我們重回李莊的時候,人們在清理這裡,每天挖土機的轟鳴聲總讓我心驚膽戰,看著大石條被運走,一半奎星閣基址被挖去,我知道這裡將變為一片平坦。不該拆的念頭讓我在李莊的最後一夜十分痛苦,夜裏一點半再不能入睡。躺在床上翻看《發現李莊》直到三點。我知道自己無能為力,上面的這些照片都是白天的時候搶拍的。第二天跟又鵬説,他調侃我比梁思成還梁思成。
沿著濱江路走去,路過南華宮(同濟大學理學院舊址)、慧光寺(又叫禹王宮,同濟大學校本部),兩者之間夾的是廣福街,慧光寺西側是正街。兩條李莊最繁華的街道正對著上、中碼頭,而街口處也恰有老碼頭的欄杆和石級的舊跡。碼頭的位置決定了街的走向,來自四方的商人又把會館建在江邊,足見航運交通對於李莊鎮的形成發展所具有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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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樹街老碼頭舊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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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向南看正街老石階)
從正街北行不遠,是席子巷。從巷口看去,弧形的轉彎看不到底,一條低低的石坎用含蓄的方式護衛著這裡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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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子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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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子巷口)
席子巷以編織席子得名。兩側都是木構的閣樓,下層開腰門做生意,上層住人。石板橫鋪,上面只見一線天。
從席子巷穿過去是軍民街。軍民街上有祖師殿,是同濟大學醫學院舊址。當年羅哲文生病,梁思成請唐哲醫生,來的就是這裡。
軍民街和羊街的交匯處是一個石雕的大門。正對著文昌宮石印館。這裡是李莊當年唯一的印刷機構,用石印的辦法,《中國營造彙刊》、中研院史語所的《六同別錄》得以刊行。羊街是一條富戶雲集的小街,與鎮上的景象迥然不同。家家戶戶都是獨立的四合院,大門上精美的石雕、院落中古樸的隔扇門以及天井中的大樹、門兩邊齊家的對聯,都顯示著門庭興旺之後的文化氣息。抗戰時期李濟、梁思永、董作賓等眾多學術大家都在羊街居住過。可見當年的李莊的確是用最好的條件接納了從遠處漂泊而來的學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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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印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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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舊居)
羊街建築露出的基礎大多因地制宜,使用鵝卵石鋪就。據導遊説,這條街也是因為離碼頭不遠,才成了富人建宅聚居的地方。
從羊街穿過重新回到江邊的大路上一路向西,路過張家祠堂,當年李濟的中央博物院籌備處所在地,今天的李莊抗戰文化紀念館。在李莊,張、鄭、羅是大姓。張家祠堂坐南朝北,面對長江。一進大門,院子裏古舊的木結構的色彩絕對是讓人感到震撼。那種或深些或淺些的實木顏色配著黑色的瓦頂、黑褐色的窗戶,大比例又簡介明快的梁枋,顯得建築本身沉穩而靜穆。4月5日,是清明,在張家祠拍攝的時候下了一陣雨。我一個人在展廳裏拍照片,看房檐上落下的雨串,打在天井裏,嘩啦啦地,舒服極了。
聽李莊人説,當年他們把祖先的牌位和廟裏供奉的神像搬出來,或堆砌、或深埋,為遷來的人們騰出房間居住、辦公、學習。在到李莊之前,文字給我的感覺是一種震撼,一種對於艱難時期李莊十六字電文之慷慨的震撼。然而到了李莊,我卻猛然悟到,在慷慨的背後也許更多的是歷史精確的選擇,因為,實在再沒有比李莊更加合適的地方了。李莊的面臨長江、鹽糧集散的中心位置,讓它有了足夠的交通優勢和經濟基礎,便於重慶、宜賓之間的信息往來;九宮十八廟等大量商人會館、廟宇的存在,乃至地方富家的院落,讓三千人的集鎮容納一萬餘人有了可能。加上山青水秀的景色,糧田、桔樹、竹林、農家的田園風光,雖處亂世,卻足以給人清靜,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地踏實于學問。歷史中的比較往往欠缺一個統一的標準,把視野還原到過去,李莊的日子在當時的人們眼中本該就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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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祠堂百鶴窗)
張家祠堂再往西,是李莊中學。第一次從門口過的時候正趕上學生課間操。排著隊的學生們走出校門,對面的江邊竟是一片標準的綠茵場!這是當年同濟大學學生開運動會的地方,本就是利用江邊灘修成的,四圍有低矮的一圈看臺,東北角是李莊抽取地下水的機井,一幢尖頂的灰色小樓。重走活動開幕的那天,車子駛過這裡,羅哲文先生還回憶起來當年他和莫宗江、王世襄三個人在這裡玩。
操場的西南,路的南邊,是東嶽廟,同濟大學工學院舊址。門口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兩個立碑人的名字。其中一個人叫蘇兆南。蘇先生是當年同濟大學的學生,1944年的時候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在李莊和三百多同學一起參軍。後來到了台灣,是清華大學的教授,研究飛機製造。幾年前,蘇先生回到李莊故地重遊,在東嶽廟自己當年上課的地方遇到了左鶴鳴。兩位鬚髮斑白的老人數十年間重逢,自然感慨良多。此後蘇先生出資設立了工學院的碑。我們重回李莊的時候聽説蘇先生再一次來了。第二天,在蘇湯圓吃早飯,墻上挂著蘇先生的照片。我們正在議論著,忽然發現左老師攙著照片裏的老先生就站在面前。真是驚詫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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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兆南(左)和吳自甦(右)
從東嶽廟西邊的小路走過一片民居,就置身於田間。油菜花綻放著黃燦燦的花,牛皮菜散發著清新的味道。田間小路蜿蜒著伸向前方,遠處小山的下面,一片竹林瓦頂。這兒就是月亮田。
今天的梁林故居只是以前房子的一部分,不僅格局大變了模樣,很多房子也都拆掉了。推開屋門,邁過門檻,靜謐的屋子讓人仿佛覺得主人剛剛離開。左手邊是梁從誡和外婆的房間,有床架子和一立、一臥兩個櫃子。房頂是一塊板,露著半拉可以看到屋頂,讓我想到梁從誡説的每天聽房上蛇鼠大戰。夕照的太陽透過柵欄窗灑下金色的光,簡陋的陳設讓狹小的房間更顯得有些淒涼。
左側裏面的角上是梁思成先生的畫圖室。木板地踩上去有些懸空,發出咯吱的響聲。座椅的位置沒變,物件卻已不是當年的舊物。身後還有一扇門,那是後來的住戶自己開的,現在用一幅圖擋住。當年的照片上,梁先生站在桌前認真地看圖,花窗透過光,讓他的身影顯出些剪影的效果。而今故居中唯一和以前一樣的,只剩下這一面結了蛛網的花窗。
坐在梁先生坐過的位置,我試圖感受他在屋中的踱步、在桌前的勾畫,他的所見,他的心境。透過花窗向外望去,屋外是一個小小的天井,十米來長、不到三米寬,苔痕上階綠,中間的荔枝樹不見了去向,變成了一個草草砌就的花池子,種著棵小樹。林徽因的房間在北邊(就是梁從誡説的靠近江邊的位置),對面遠處是劉敦楨的辦公室。梁先生當年應該就是在這裡一邊聽著病妻的咳嗽聲,一邊和學社的各位同事共同工作的吧。
我們原以為這裡就是當年爬桿的地方,還在為空間的狹小無法拍攝而擔心,後來得到羅哲文的證實,這只是從前院穿進來到營造學社房間的一個小天井院。
其他的兩間房間裏,都是空的,四壁挂著些梁、林的照片。沒有開燈的時候,就靠房頂上的透光口進來三小束光,陰冷而潮濕。從木柱的位置看,房間格局一定發生了很大的改變,我力圖在意念上拆掉這些墻,還原以前那間長條狀的繪圖室。
4月4日,我們于中午時分到梁林故居拍攝,一直持續到晚上,黃昏拍夜景,拍油燈閃爍。站在凳子上用塑料板遮光,手邊就是一隻碩大無比的細腳草蚊子。
在李莊的最後一個晚上,是清明。我們在江邊的船上吃新鮮的河魚火鍋。外面的雨下得挺大,江面被打起一個個泡泡。在船艙裏眺望夜色下的長江,心中莫名升起的是“經風雨、見世面”這六個字。幾天的行程,收穫很多,失落也很多;興奮頗多,感傷亦頗多。這些都在此刻不重要了。能夠在十天之間有如此豐富的體驗,難道還不滿足嗎?
責編:李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