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造學社最後的日子》(上)——羅哲文與營造學社
1940年的夏天,宜賓的報紙上出現了許多學術機構的招考信息。“營造學社”這個陌生的字眼第一次進入了當時還在上中學的羅哲文眼裏。剛剛16歲的他,愛説愛玩,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大男孩。和同學們一樣,抱著試試看的想法,他報了名。
羅哲文:
“我小時候就喜歡畫畫,做點美術、美工,當時我們叫手工,就是雕刻一點東西,編織一點東西,或者修一點東西。我(對)這個東西有點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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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賓舊州壩白塔)
招生考試的考場設在宜賓合江門附近的一個旅館裏,透過窗子能看到對面山上的一座白塔。
羅哲文:
“考試就在宜賓,有個旅館裏頭,營造學社租了房間。有個房間,你去了之後,他就先問你哪年生,多大歲數,你在哪個學校,你現在做什麼,完了之後就問你喜歡什麼。”
這位問話的主考官是劉致平。在考試中表現突出的羅哲文很快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羅哲文:
“宜賓合江門那個地方剛好有個塔,劉致平説你給畫一下,我就看著就把它畫下來。
他看了我畫的這些東西,他當時沒有表態。他説好好好。完了他就説,我們這兒主要是要調查,經常到深山裏頭去調查古建築,要測量,要畫圖。我説這個倒挺好,我説我挺願意做這個事。”
就這樣,從眾多考生中羅哲文脫穎而出,成了營造學社在李莊錄取的唯一一名也是最後一名練習生。
羅哲文:
“要説麼也是個緣分,也是個機遇。如果營造學社不遷到我的老家去,我就不可能去。如果我對這個事情沒有點愛好,如果説他們選我的時候,它很多人,它考了好多人,只有選了我,所以這也是個叫必然性偶然性,就這樣就到了營造學社了。”
這年年底,背著自己的行李卷,羅哲文從宜賓來到李莊報到。從第一次邁進營造學社大門的那天起,他就和古建築結下了一生的緣分。
作為營造學社最後的成員,在紀念營造學社停止工作六十年的特殊日子裏,羅哲文先生重訪舊址,還帶著另一項任務。
清華大學建築系正在進行營造學社舊址的復原規劃,博士生張帆此行特地帶來了復原圖,他要請羅老在現場幫忙核對每一間房屋的具體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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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當年劉敦楨住過的老房子)
今年已是82歲高齡的羅老,身體依然硬朗,沒有一絲老邁的樣子。他笑言,是幾十年野外考察的經歷,練就了自己的好身體。
他帶著張帆去找的,是當年劉敦楨在江邊住過的房子。剛到營造學社的羅哲文也曾在那裏住過幾個月。
劉敦楨住過的那處老房子早在幾年前已經拆除了。沒能再次看到,羅老感到有些遺憾。而這一切還要從1940年底他剛到營造學社時説起。
那時候,對建築學還一無所知的羅哲文被安排的第一個工作是幫助劉敦楨謄寫《西南古建築調查報告》。這是劉敦楨在昆明時期完成的對四川、雲南等地古建築調查的一項成果。從這裡,羅哲文第一次接觸到了古建築平面圖的繪製方法,第一次了解了營造學社的具體工作內容。
身為文獻部主任劉敦楨,以查找資料、考訂文獻的功底見長。對於這個新來的小徒弟,他自然著力從文獻方面進行培養,給羅哲文打下了紮實的基本功底。
在跟著劉敦楨半年之後,靈氣十足、一點就通的羅哲文被梁思成看中,招入了法式部。在這裡,羅哲文開始接受嚴格的古建繪圖訓練。恩師梁思成當年手把手輔導的情景,老人至今回憶起來還是歷歷在目。
羅哲文:
“丁字尺你一定要給他兩個手貼緊,這樣推動,你不要讓它不平,不貼緊那歪著呢,貼緊它就平了。完了三角板,橫的是丁字尺,豎的是三角板。特別是用鴨嘴筆,昨天樓慶西教授也講了,用鴨嘴筆,這個是很大的功夫。鴨嘴筆講究的是上墨,上墨你一定要直,你稍微歪一點,它就不行。要貼緊,貼在比如丁字尺上面,你得貼緊了。”
那段時間,羅哲文不僅掌握了建築學研究的基本技能,還學習了古建築實地勘測和繪圖的方法。
他經常跟學社裏的人到周圍各處測量古建築,李莊的旋螺殿、大小民居,宜賓舊州壩的白塔都留下了他的足跡。拿皮尺,跑距離,回來再幫忙繪圖、整理測量數據。
在濃厚的學習氛圍中,羅哲文一天天成長起來。
今天,古建專家羅哲文的名字早已為很多人所熟知。其實,這個名字還是梁思成先生給起的。羅哲文原名羅致福,抗戰背景下,同盟國的幾大元首盡人皆知,美國總統羅斯福的名字恰恰就和羅致福諧音。於是,人們常常開玩笑地管他叫羅總統。這樣的玩笑傳到了梁思成的耳朵裏,他覺得這樣的稱呼並不可笑,反而有些不恭,於是就給羅致福改名哲文。雖是小事一件,卻也足以看出梁思成對弟子的愛護。
而梁先生為他做的另一件事,更是讓羅哲文至今不能忘懷。
羅哲文:
“我那時候年紀小,十七八歲。有一次我記得可能是一下子發高燒,晚上,可能是得了什麼炎,扁桃體炎還是什麼炎,結果發燒四十多度,晚上。結果他趕快就到鎮上,李莊鎮上,那也相當遠的,去把醫生請來,給我退燒。當然那個很容易,那個退燒嘛。如果要是不請來退燒,一下子四十多度,兩天就會出問題了。我還記得那個人叫唐醫生,同濟大學的,很有名的一個教授。這個我覺得非常感動。梁思成先生的這種關心,不僅是學習上頭,生活上也是很關心。”
正是在梁思成以及營造學社各位成員的關愛、培養下,羅哲文一天天快樂地學習、生活著,慢慢成長為梁思成的一名得力助手。
1944年夏天,抗戰勝利的前夕,梁思成接受了一項來自盟軍的重要任務,就是在盟軍飛行員轟炸敵佔區的地圖上標出需要保護的文物古跡。
在重慶朝天門附近的一個小房間裏,羅哲文跟著梁思成埋頭苦幹了很多天,可是對於這項工作究竟是在做什麼,他的老師卻是只字未提。
羅哲文:
“1944年大概是六月,我記得天氣挺熱,他就叫著我一會兒到重慶去,當然我也挺高興,那時候可能二十來歲吧。我還沒有到過大地方呢。到重慶去,關在一間小房裏頭,一個小樓,中央研究院的辦公室。我在三層,很小的一個房間。他就每天拿著一捆圖紙,藍圖啊,來標明哪些地方不要轟炸。那時候反攻嘛,日本人還沒有投降。主要是針對中國人的地方,比如説當時北京、南京,所有被日本人佔領的地方,很多古建築要保護。這樣有兩個,一個是目錄,目錄是王世襄還有一本,一個就是要落實到圖紙上頭,但是目錄上頭沒有標明日本。圖上我是,因為,我當時也不清楚,怎麼圖上還有日本的地方,我也就過去了。後來説梁思成有一封信,薦言書,日本人現在正在找,沒有找到,幾十年了,他建議要保護日本的京都、奈良。這樣我就給他畫這個圖,因為他要複印,一張不行,他要發到空軍裏頭。他用鉛筆標好了,我用鴨嘴筆、用墨水給他上了,完了之後拿去,曬藍圖吧,複印,這樣發到軍隊裏頭。”
梁從誡:
“我父親的弟弟,炮兵,就是國民黨的炮兵,是“一 二八”事件的時候,上海淞滬事件的時候死在前線。我母親的弟弟國民黨的空軍,1940年在成都上空讓日本飛機擊落,所以我父親和我母親建議説不炸毀京都和奈良,可不是一個簡單的決定。我在日本講演的時候,我説這個話,下邊鴉雀無聲。日本右翼到現在不承認南京大屠殺,不承認對中國的侵略,像我父親這種在戰爭中間做出犧牲的人,怎麼對待你們的文化的?你們有什麼資格用這副面孔來對待我們?”
一晃40多年過去了。1985年,羅哲文出訪日本,一位日本專家無意間談起的一件事重新勾起了他的回憶。原來,戰後的日本人吃驚地發現了一個現象,在東京、大阪等許多大城市遭遇轟炸幾乎被夷為平地的同時,保存古建築文物最多的京都和奈良卻毫發無損,得以倖免。這一定是有“高人”在背後為保護古都進言,然而究竟是誰,眾説紛紜。
羅哲文於是想到了在重慶度過的那個夏天,想起了梁先生讓他標注的日本地圖。當真相大白以後,日本人感激地把“古都的恩人”這樣一個稱號送給了梁思成先生。
梁思成認為“文物古跡應該作為人類共同的文化遺産來加以保護。”在《世界遺産公約》簽訂之前30年,梁思成先生這樣超前的文物保護意識讓羅哲文受用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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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哲文在營造學社舊址)
在李莊營造學社的院子裏曾經有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營造學社獨創的身體訓練法——爬竿子,每天都在這兒進行。
羅哲文:
“它是一個桂圓樹,桂圓樹現在叫龍眼吧,桂圓,那個樹上,那很大一棵樹,現在沒了。就把竹竿吊在了樹枝上,讓大家來練手勁。有的時候因為要上房,那個時候也不可能搭架子,有的時候年輕是怎麼樣,就用根繩子一搭上去,完了就可以爬上去了。
為了保持住爬樑上架的基本功,梁思成常常親自上陣,帶著學社的工作人員們爬竿子。”
羅哲文:
“梁先生他手勁很大的。一下子就噌噌上去了,我都覺得,喲,這先生很厲害啊。後來莫宗江又爬,都爬。比如説畫圖畫累了,出來就爬一下,也是個鍛鍊,起碼是個手勁的鍛鍊啊。”
羅老帶張帆去看的,是當年梁思成全家的起居室。
紀實段落
羅哲文:“這兒可能有個桌子,有幾把椅子,你這個可能”
張帆:“我這個圖是這樣的,採訪的梁再冰先生。這邊兒有一個方桌,然後有四個凳子,就在這邊。因為梁從誡當時去重慶那邊上學了,他們一家只有四口,基本就四個人。然後在那個角落擺了一些碗櫃,然後積了一些,有一些存糧食一些的東西放在下面。因為當時拿到錢、拿到經費就必須得買東西,要不然這個錢就降價了,變成廢紙了。”
羅哲文:“我是跑腿的”
記者:“您當時也是這樣嗎”
羅哲文:“我去拿錢啦。我是到中央博物院,就是剛才説的趙青芳啊,趙青芳他本身也是考古的,但是那個時候都幹管理錢款這個事。劉敦楨也幹這個事,但是他不能跑。我就去跑去。去領了錢,當時在南溪縣銀行去領了錢回來,馬上就得要到鎮上去買東西,買東西他叫,等於一個正式的,給你一個摺子,買多少斤米就寫上。趕快跑,趕快去,因為我嘛年紀也輕,所以我就給他們辦了。就在那個鎮上,就買一些這個食物,要不然就物價漲了。”
在李莊,梁家的生活極為艱苦,有時甚至依靠當東西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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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造學社舊址梁思成家起居室)
到了1943年,原本就很拮據的學社經費更顯得捉襟見肘,研究工作難以為繼。拖家帶口的劉敦楨不得已接受了中央大學建築系的邀請,決定離開學社去重慶教書。
離開李莊的頭天晚上,梁思成辦公室花窗前那盞昏黃的油燈,跳動了整整一夜。梁思成和劉敦楨對坐在桌前,回首往事,淚水漣漣。
從1931年起,整整十二年間,他們為了共同的目標,跑遍了大江南北,風餐露宿,經歷無數困苦,艱難危險的野外考察都沒有嚇倒他們,然而就在這夜涼如水的李莊,二人卻不得不分別了。
伴著窗外竹葉的沙沙聲,件件往事涌上心頭,二人不禁唏噓萬千,直至嚎啕痛哭。
劉敦楨走後不久,陳明達也離開學社,到西南公路局就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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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陋的小院承載的卻是一代學人的奮鬥)
1945年8月,日本投降的消息第一時間從重慶傳到了李莊。人們舉著火把三天三夜狂歡,慶祝祖國的勝利。面對著戰後的形勢,梁思成有著自己冷靜的判斷。他決定在李莊結束營造學社的工作,帶領劉致平、莫宗江、羅哲文等人到清華大學創辦建築系,讓營造學社的學術研究在那裏薪火相傳。
李莊的六年,既是營造學社最為艱苦、篳路藍縷的六年,又是學社在學術成果上達于顛峰的六年。
由梁思成、林徽因執筆完成的《中國建築史》,集中國營造學社所有調查之大成,第一次在世界面前展示了生動的中國古代建築發展歷程。而曆盡艱辛復刊的《中國營造學社彙刊》七卷中,也刊佈了大量的重要研究成果。
風雨飄搖的年代,營造學社在經歷了最後的輝煌之後,如同鳳凰涅槃一般,在李莊戛然地畫上了句號。然而,學社所開創的中國古建築調查、研究之路,不但沒有中斷,反而越走越寬。
再度談起這段往事,人們所能體會的不光是梁思成等人身處陋室、堅持工作的辛苦,也不只是昏暗的煤油燈下營造學社所取得的卓越成就,人們更能汲取到的是一種精神的力量,一片對傳承中華文明的責任感,一顆對文化遺産無限熱愛的赤子之心。
重訪營造學社舊址後的當天晚上,羅老説自己白天路走得太多,感到有些累了。這位從四川走來的營造學社的最後一名練習生,心甘情願地用七十年的時間詮釋著自己與古建築的“緣分”。作為營造學社最後日子的見證者,他的身上不僅傳承了梁先生的執著、勇敢與堅定,更把那份沉甸甸的、讓文化遺産世代保護下去的使命當作了自己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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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哲文在李莊席子巷)
2006年3月30日,就在羅哲文離開李莊的當天,國務院常務會議審議通過了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單。中國營造學社舊址被批准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編號1047。
責編:李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