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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鳳的魔力與魅力》(下) 呂啟祥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0日 13:55

   (視頻)

  主講人簡介:

  呂啟祥:女,1936年生,浙江余姚人。現為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研究員,曾發表過紅學文章百餘篇。著有:《紅樓夢開卷錄》、《紅樓夢會心錄》,主編《紅樓夢珍稀評論資料匯要》等。

  內容簡介:

  王熙鳳這個人處亂不驚,明察務實,無論什麼難纏之人,難纏之事,只要經她之手,便即刻了斷。這在《紅樓夢》中隨處可見。但是,王熙鳳的“辣手”在更多的情況,更多的場合下,則是表現為逞威弄權,濫施刑罰。為了一己之私,她不惜逼死人命,甚至殺人滅口。

  王熙鳳的這種“辣手”在賈府其他人身上是不存在的。而同樣,她的口才,在別的人身上也是無法領略得到的。同是一件事,王熙鳳卻能説出“三處有益”的話,顯示她高超的語言技巧。作為榮國府的總管,王熙鳳在同府內外各色人等打交道,無論對下,還是對上,她都能夠應對自如,做到分寸得宜,不卑不亢。而她的語言的幽默、諧趣,更非常人能比。她的那些幽默、諧趣的東西,好就好在,她的精彩的地方,是所謂“對景”。她是有一種隨機性,她是隨機而出,自然天成,經常是這樣的。她的語言裏面,獨多那種俗語、俚語、歇後語,這是口語裏面的一些精華。曹雪芹在王熙鳳這個人物語言裏頭,提煉了很多這种老百姓語言裏頭的精華,她的語言裏面獨多這個東西,她擬人、狀物、敘事、言情都很生動,充分地顯示了她的智慧與親和。王熙鳳的語言有著無窮的魅力,它不僅使我們眼界大開,可以看到種種的生活態和社會相,而且心智大開。

  對於王熙鳳其人,作者曹雪芹固然有非常深刻、犀利的批判,和洞幽燭隱地揭露,卻也有一種不可遏制的讚賞,讚賞她的才能和嘆息她的命運。就王熙鳳而論,她的才幹,她的慾望,她的命運,就如同一面鏡子,這面鏡子不只是《紅樓夢》裏講的“風月寶鑒”,它更是一面“人生寶鑒”,它正面那樣的光彩照人,它反面是身敗名裂;如果能夠從王熙鳳這樣的人物身上,把這面“人生寶鑒”來照一下,它會起到一種警示的作用。

  (全文)

  我們先談“辣手”。這就是所謂的“殺伐決斷”,“殺伐決斷”這個是在《紅樓夢》第十三回裏頭賈珍的話:“大妹妹從小就有殺伐決斷。”那麼什麼是“殺伐決斷”?我理解,殺伐決斷的威嚴,它既包含著一種不講情面、不避鋒芒的一種淩厲之風,同時它又挾持著一種不擇手段、不留後路的肅殺之氣。 “肅”這個是秋天秋風肅殺,那是讓人心寒的。

  那麼我們先看前一個方面,《紅樓夢》裏頭有關賈府非常著名的情節,是“協理寧國府”,這個大家很熟悉,電視連續劇裏面,表演也是相當成功的,這是小説用濃墨重彩來寫的所謂“阿鳳正傳”,鳳姐是受命于危亂之際,就是對於寧府這個積重難返的局面,一上來就理清頭緒,抓住要害,這個你去看十三回寫得非常地具體,她就立刻找出寧府的五大弊端,大家都很熟了,第一件,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臨期推諉;第三件,需要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那麼這幾條,這幾項,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説,不外乎人事、財務,人權和財權,那麼鳳姐上來以後,那就都踩到點子上,她就對症施治,責任到人,立下規則,賞罰分明,而且自己是不辭勞苦,親臨督察,而且是過失不饒,懲一儆百。那麼在這裡,有一點,我覺得應該注意,就是説,“協理寧府”是充分展示了鳳姐的治理的手段的,也就是所謂“辣手”。那麼除了人們通常讚賞的才幹而外,我們要特別注意,就是有一股不避鋒芒的銳氣,鳳姐説了:“既托了我,就説不得要討你們的嫌了……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半點,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律清白處治”。鳳姐不怕得罪人,用今天的話説,就是她沒有繞著矛盾走,而是迎著矛盾上,結怨樹敵也在所不計。小説裏面寫嘛,有一個仆婦她遲到了,也説了情,最後是不饒,打了二十板子,出去回頭來還要跪下來叩謝,而且還要罰去銀米什麼的。那麼脂批有提示,這些地方都是伏下後事。當然,心裏是抱愧含恨而去的,那麼鳳姐她是樹敵的。那麼這種作風呢,就説鳳姐這種,我講這種不講情面,不避鋒芒的這種淩厲之風,這種作風,還得到了寧府多數人的認可的,因為治理下來,寧府裏面很多人都説,“論理,我們裏頭也須得她來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要整治整治了。所以,鳳姐這種手段是快刀斬亂麻,那麼這個是她的殺伐決斷,有她的這種,所以就能夠威重令行。那麼這樣一種淩厲之風,在處理日常事務和人際關係當中,也可以見出來。比如説,有什麼難纏的人,什麼難纏的事,鳳姐一來,頃刻了斷。比如,那個李嬤嬤--寶玉那個奶媽,年紀大了,説她是老背悔,經常嘮叨啰嗦,鳳姐一來,連捧帶哄,一陣風腳不佔地就把她攝走了。那麼像趙姨娘,也是一個倒三不著兩,鳳姐來了,指桑罵槐,只要幾句話,那麼趙姨娘立刻就不敢吭聲了。

  另外,像寶玉挨打以後,王夫人、賈母是又疼又急,那麼下面那些人,是亂成一團,只有鳳姐上來,就罵下人糊塗,打成這樣子,你們還要攙著走,還不趕快地把藤屜春凳拿來抬。鳳姐這個人她是很務實的,她有一種處亂不驚,有一種明斷務實的這樣一種作風,所以我説,這種淩厲之風,在日常的這種生活當中,也可以見出來。

  但是,鳳姐的“辣手”在更多的情況,更多的場合下,是表現為成為逞威弄權、濫施刑罰。這方面,《紅樓夢》裏頭有很多描寫,她素常懲治丫頭的辦法是怎麼樣啊?説“墊著磁瓦子,碎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不給,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當她發現為賈璉望風那個小丫頭,發現了以後,就喝命“拿繩子來,把那眼裏沒有主子的小蹄子給我打爛了”,而且還威嚇她,説:“我要用燒紅的烙鐵來烙你,要用刀子來割肉。”而且當即就拔下那個簪子,那個簪子叫“一丈青”,來戳這個小丫頭的嘴,這種簪子叫做香閨刑具,戳人是很毒、很疼的。揚手一巴掌,打得那個小丫頭臉上立即就紫脹。

  另外,你看在清虛觀打覺的時候,一個小道士,那真是一個小孩子,無意中很冒撞,撞到鳳姐身上,鳳姐揚手一巴掌,打得那個小道士一個趔趄都站不住。那麼我們説,“辣手”在這個地方,鳳姐的出手之重、之狠、之快,這個是名副其實的辣手了。這個在賈府的主子裏面,像這樣也是不多見的。所以在下人的眼裏,那些丫頭、小廝,像那些小道士的眼裏,真是嚇得心驚膽戰。這個時候,鳳姐確實像一個惡魔。怪不得有一些,奴僕要在背後詛咒她,説她是“閻王婆”,説她是“夜叉星”,那麼這個時候,所謂殺伐決斷,有一股森然的冷氣,真是叫人不寒而慄。

  那麼這裡,我們還可以舉出一件,最著名的所謂“弄權鐵檻寺”。那麼這個老尼求鳳姐辦這件事,那麼鳳姐有一句很著名的話,人們也常常引用的,就是鳳姐説:“我是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説要行就行。”那麼這句話,大家經常引用,而且有的人還認為,鳳姐好像不迷信。的確,這句話聽起來好像很有氣概,好像真是鬼神難擋,有這樣的氣魄;只可惜,這種氣魄用在險惡的方面,這個地方,我們説,並不説明鳳姐不迷信,鳳姐也像一般的婦女一樣,她也(給)女兒也送痘神,也請人給女兒起名,並不説明她不迷信,是説明她沒有顧忌,鳳姐毫無顧忌,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可以不計後果。所以在這個地方,回目點明了她是“弄權”。如果説剛才我們講,治理寧國府就是用權,那麼這裡就是弄權。這個鐵檻寺的這一段,説她玩弄權術,她在府內外勾結官府,依仗權勢,在府裏是欺瞞長上,她假借賈璉的名義,神不知鬼不覺,做成這樣一樁骯髒的交易,賈璉並不知道。那麼説,如果協理的時候是用權,權在威隨,威重令行,那麼在這裡就是弄權,就是玩弄權術,是假權營私,所以這個是不一樣的。小説裏頭還點名,自此鳳姐膽識越壯,越加恣意作為。可見“弄權”這一節,正是讓人們領教鳳姐手段的一個案例。

  那麼我們説,她這個“辣手”,還有一種不計後果,趕盡殺絕,就説,她的心狠手毒,所謂“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鳳姐和其他的婦女,和王夫人這些比起來,她沒有這種婦人之仁,沒有什麼惻隱之心,她做了什麼事情以後,她從來不後悔,而且她要斬草除根。如果我們沒有忘記的話,賈雨村對於知道他底細的那個門子,最後是把他遠遠地充發了,那麼鳳姐對於握有把柄的張華父子,最後一定要想辦法把他們治死。那麼從這種地方,我們可以看出來鳳姐她的這種“辣手”,這一點在別的人身上是感受不到的。

  下面我們再談“剛口”。這個是在《紅樓夢》五十四回裏面,大家可以去翻,這個是在慶元宵的時候,請了女藝人來説書,女先生來説書,就是賈母掰謊的那一回。那些説書的女藝人説嘛,就是講鳳姐,説:“奶奶好剛口。奶奶要一説書,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都沒有了”。“剛口”是指的口才,連説書藝人都甘拜下風,足見王熙鳳的口才不凡。這個並不是吹捧,女藝人不是説一味地吹捧,鳳姐確實是當之無愧的。那麼我們借用説書女藝人的話,來標舉鳳姐的語言才能,也就是冷子興介紹的時候説,“言談極爽利”這樣的風采。

  鳳姐曾經很讚賞一個小丫頭,叫紅玉。這個小丫頭把什麼奶奶爺爺一大堆四五門子的話,説得齊全,説得利落,鳳姐就很贊成,她説,我就喜歡這樣子,她説,我就喜歡“聲口簡斷”的,不喜歡哼哼唧唧的。其實,這也是鳳姐本人的話風,鳳姐的話風,你看她一齣場,從鳳姐一齣場開始:“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還有像鳳姐去勸架,跟寶、黛勸架,説:“黃鶯抓住鷂子的腳,都扣了環了。”這都是鳳姐的語言,就説:“我要不入大觀園花幾個錢,我不入社,我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嗎?”這些話就是鳳姐有她的話風,包括她,就是説,聯詩的起句“一夜北風緊”,這個話雖然淺,但並不俗。關於鳳姐的語言才能,我們也想從幾個方面來看看。

  首先,我們説,會説話不等於就是會耍嘴皮子。像我們今天説,什麼什麼人的嘴很貧,這個並不是説,他會説話,並不是説,他很有語言的才能。所謂會説話,言談極爽利,和心機極深細,是密不可分的。在這裡,我們可以舉,從不同的角度來看,來領略鳳姐的語言風采。我們先從一個角度,就説同一件事,別人説和鳳姐説,它的效果就是完全不一樣的,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效果。比如,五十四回“元宵夜宴”的時候,賈母就問,襲人為什麼沒有跟寶玉來啊?言下有責怪的意思,賈母不高興。那麼王夫人立馬就回,説:“她媽前日沒了,去世了,因有熱孝,不便前頭來。”賈母聽了不以為然,她説:“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若是她還跟我。説,如果襲人還跟自己,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裡不成?”奴才她沒有什麼個人的自由,跟了主子,一切就要以主子的意志為轉移了。所以賈母在這個地方,對襲人沒有跟來,她不滿意。那麼王夫人這個解釋,賈母也覺得不以為然。鳳姐聽了以後,她馬上接過來,解釋,説出一番三處有益的話來。鳳姐怎麼説呢?她説:“襲人沒有跟來,”一則因為那個是元宵節,她説:“燈燭花炮是最耽險的”。那園子須得細心的襲人來照看;這是從安全的角度;再則“屋子裏的鋪蓋茶水,襲人都會精心準備,寶兄弟回去睡覺,色色都是齊全的,”;三則“又可全襲人的禮”。鳳姐就這樣説,那麼這番話,既符合主仆上下名分次序,而且更投合老太太的心理,一個,老太太很怕元宵節到處是燈火,燈花花燭,怕失火。另外,更投合了老太太疼愛孫子的心理,那麼寶兄弟回去了,色色都是齊全的,襲人在屋裏妥當。那麼賈母聽了以後就稱讚,説:“這話極是,比我想得週到。”她不但不怪襲人,反而是關愛有加,反而説襲人自己在屋子裏頭,那麼讓鴛鴦,因為鴛鴦的母親也故去了,讓她們兩個做伴,還説應該拿點心,拿什麼給襲人吃。你看看,同是一件事,可以有截然不同的效果。王夫人説了以後,就是這樣子,那麼鳳姐就説出三處有益的理由。我們是講,這個是同一件事,由於鳳姐説,它就有不同的效果。

  另外,我們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就是説,同一個主體,同是鳳姐,對待不同的人,她可以對待不同的對象,那麼她就有不同的語言。因為鳳姐是個當家人,鳳姐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她的交接對應,我們説,鳳姐能夠分寸得宜,不卑不亢地處理各種人際關係,那個語言的藝術也是很值得我們來欣賞,來體味的。這裡我們也可以舉兩個例,一個我們可以舉大家熟悉的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有的時候,我們因為很熟了,也許不以為意就看過去了。那麼在劉姥姥第一次進榮國府來打抽風,鳳姐怎麼樣來接待劉姥姥?怎麼説話呢?因為劉姥姥,就是鳳姐要揣度對方的身份,和彼此的關係。劉姥姥是一個年高積古的,她年歲很大,輩分很高,那麼也很有生活經驗,她是一個年高積古的一個農村的老太太,她跟賈府並不沾親帶故,只不過偶爾來走動,那麼也不能夠簡慢。那麼鳳姐揣度著對方的身份和彼此的關係,那麼神態之間,當然她有一種鳳姐的那種高貴,鳳姐的那種矜持,自然可以看得出來,但是她説話還是很得體的。怎麼得體呢?説出來的話,比如説,她既有謙辭,有比較謙遜的地方,説:“我年輕,不大認得,也不知道什麼輩數,不敢稱呼”。那麼知道自己是小輩,有謙辭。另外,就是説,自己家裏“不過借賴祖父的虛名,做個窮官兒”。同時她又告艱難,説:“外頭看著轟轟烈烈,殊不知大有大的艱難去處。”這句話很有名了--“大有大的難處”,這句話常被引用,甚至在國際關系裏頭都引用,“大有大的難處”。這是鳳姐的話。她就説,“不過是個空架子罷了”,既有謙辭,又告艱難。而且她還不乏人情味,她對劉姥姥講:“親戚之間原該不等上門才有照應才是,那麼你又是第一次來,第一次開口,不好叫你空手回去,如果你不嫌少,這五十兩銀子暫且拿了去。”你看,這樣一些語言,這樣的接待,應該説,鳳姐這次接待,她是請示過王夫人的,她的語言應該説是符合,既不過分地熱絡,又不過分地簡慢;既不丟份,也不炫耀,還是很得體的。可以算作一個上對下,就説看作一個豪門的一個當家的一個人,來接見打抽豐窮親戚的這麼一個例子。

  那麼我們可以再舉一個下對上,就是鳳姐怎麼樣對待宮裏來的那些太監,這是一個下對上的例子。這個也在小説裏面,在七十二回,宮裏的夏太府打發這個小內監來借銀子。他怎麼説呀?他説:“夏爺爺買房子,短二百兩,上回借的一千二百兩,年底再還。”其實説是借貸,其實也是一種勒索,那麼鳳姐在這個之前,她就聽説,太監來了,她就叫賈璉先躲起來,她打發賈璉躲起來,自己出面來應付。這個地方,賈璉是不如鳳姐的,賈璉不靈,要鳳姐出馬,她就叫賈璉躲起來,她説,我來。那麼小太監説了這個話之後,鳳姐怎麼説啊?小太監説借二百兩,還説上次欠的一千二百兩就是沒得還,年底再還。鳳姐就説,接口就説:“你夏爺爺好小氣!這也值得放在心上,我説一句話,不怕他多心,若都這樣記清了,還我們,都不知還了多少了,只怕沒有,若有只管拿去。”一面説這個話,一面打發人把自己的首飾拿去押了銀子,拿去抵押了銀子,來開發那個小太監,他不是要二百兩嗎?那麼讓他拿走。

  那麼剛才我舉的鳳姐這幾句話,看上去她並沒有得罪小太監,其實這個話是軟中有硬,還是綿裏藏針的,她有一種警示,就是説,像這樣子名為借貸,實為敲詐,不知多少回了,已經“不知凡幾”了,已經不止一次了,很多回了。她不是説嘛,若這樣都記清了還我們,都不知還了多少了。而且她一方面命人去抵押,就預告我這個府裏頭就已經被掏空了,我要靠典當度日了。所以你看鳳姐她就會這樣來應對宮裏的太監,所以有的評論者,就把這個細節拿出來評論的時候,就説,弱國的使者若能這樣對付,貪得無厭的強國,也算得上“不辱使命”了。就説,鳳姐她這個人她還真具有當“外交使節”、“公關經理”這樣的一種潛能,有這種潛在的能力。這個是我們講鳳姐的語言才能。我們説,同是鳳姐這個主體,對不同的人,各色人等,她都能夠分寸得宜的,能夠不卑不亢地,這樣來體現在她的語言上。

  下面我們再談一個方面,就是説,她的語言的幽默和諧趣。這個是不得不説的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就是鳳姐語言的幽默和詼諧,這個也是很有名的。誰都知道,鳳姐是賈母的一個“開心果”,可以説,是一個“順氣丸”。曾經有一個回目點明,我們説,所謂叫做“王熙鳳戲彩斑衣”嘛。“斑衣戲彩”是“二十四孝”的一個故事,老萊子娛親,魯迅對這個很反感的,對這個,魯迅覺得很矯揉造作,老萊子這麼大歲數了,還要來娛親。那麼我們説,在《紅樓夢》裏面,賈政的娛親倒有點這個味道,賈政因為他也是在賈母面前,他是兒子,也要承歡取樂。賈政不是説過一個笑話嘛,講裹腳布什麼的,特別噁心,講那個笑話。另外,賈政他要逗賈母喜歡是很笨拙的。有一次他出了一個謎語,他就悄悄地把這個謎底告訴賈寶玉,然後叫寶玉告訴老祖宗,讓老祖宗猜著,就是這樣子。所以賈政的承歡娛親,就是很笨拙,王熙鳳就要高明得多。對王熙鳳來説,最精彩的還不是“聾子放炮仗”的那一類的笑話,王熙鳳她的那些幽默、諧趣的東西吧,好就好在,她的精彩的地方,是所謂“對景”。她是有一種隨機性,她是隨機而出,自然天成,經常是這樣的。

  這個例子很多,我們稍微舉一個例子。比如説,賈母的飲食,賈母每天輪流著根據水牌來吃,都想絕了。那麼王熙鳳就會説:“老祖宗就是嫌人肉酸,如果不嫌人肉酸,早就把我都吃了呢。”那麼她就會這樣説。另外,還有一個例子,大家都是很熟的,在逛大觀園的時候,賈母説,她從小因為淘氣,跌了一跤,頭上落下一個疤,一個窩。鳳姐馬上就説,可知老祖宗從小的福壽就不小,鬼使神差碰出那個窩來,好盛福壽的,老壽星頭上原來是個窩,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就凸出來了。咱們都看過壽星的那些年畫,那個壽星的年畫,不是像個桃子凸出來的,那麼鳳姐這個笑話沒説完,大家都笑了。

  你看看,一個疤,一個疤痕都能討出吉利的口彩!雖然像這樣的笑話,大家都知道,她是隨口編的,可是編得這樣地喜慶,編得這樣地圓滿,而且她是隨機就編出來,我們不能不佩服鳳姐的這種即興地發揮。而且像這樣的,應該説還比較容易,難就難在如果賈母很生氣,你要使賈母在氣頭上,讓她轉怒為喜,這就更難了。這也有一個例子,邢夫人要討鴛鴦,那麼賈母氣得渾身亂顫,簡直就把誰都怪了,不僅怪邢夫人,還怪王夫人,怪寶玉,統統地怪,連鳳姐都怪了,那麼空氣很緊張。在這種情況底下,誰都不敢吱聲,只有鳳姐她開口了,她一張嘴,怎麼説呀?她説:“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大家很奇怪,怎麼老太太還有不是呢?那麼鳳姐就説出理由來,她説:“誰叫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得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如果我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就有點奇兵突出,賈母先是愣了,怎麼我有什麼錯呢?原來,她就説鳳姐的這個説法,她有一種新鮮感,有一種刺激性,看起來,好像説是賈母的不是,其實她是誇獎賈母會調理人,像鴛鴦這樣的調理得水蔥兒似的。所以,賈母很快的,她就轉怒為喜,氣也消了,心也開了,空氣也緩解了,又有説有笑的了。

  那麼類似這樣的,賈母是長輩,就説,在尊親長輩面前,鳳姐會用這樣一種方式取笑,就是對著大人物,説小家子話。不僅對賈母,比如説,對張道士,張道士是很有地位的,是一個人人尊敬的,叫做有職的法官,他有一個職務的。那麼大家見了都是要敬著的。那麼鳳姐見了張道士托了個盤子,她就會取笑,説,你這個老道,你是來化佈施了,就會這樣説。那麼就説,對於薛姨媽,對賈母,她都經常會用這些會躲債,就是説會用一些,好像是對這些尊長説一些失調少教的,好像是很冒失,是沒有禮貌的,很粗俗的話,而且實際的效果,恰恰會使得對方開心大笑。那麼因為鳳姐的這種笑,總是伴隨著一種新鮮感,和一種刺激性。可見鳳姐的承歡取樂,也是不一般的,跟一般不一樣。那麼王夫人,曾經對於鳳姐的這種説笑,提出過異議。王夫人對賈母説,説:“慣得她這樣,明兒越發無理了。”但是賈母怎麼説?賈母説:“我喜歡這樣。”她説:“在家裏娘兒們原該這樣。”如果整天都是很正經的,賈母反而不喜歡。正因為賈母是一個比較開明的,情趣不俗的長輩,才能夠容納,才能夠讚賞鳳姐的這種所謂“放誕”。所以鳳姐的這種承歡取樂,少有一種媚態。你奉承人,你討人喜歡,有的人有一種諂媚相,但是在鳳姐那裏應該説,比較少,不是那麼俗氣。當然,鳳姐為了行權,為了掌握大權,為了固寵,為了要老太太寵她,她巴結、奉承老祖宗的這種功利之心,應該是很清楚的,連小廝興兒都看得清楚,這一點是不能抹煞的。但是鳳姐的巴結、奉承,確實不同庸流,我們剛才舉過了,也不同於賈政了,也不同於尤氏,不同於別人,她很有特色,這個是誰也不能否認的。我們還可以補充一個例子。

  五十四回裏面,賈母跑到大觀園來賞雪,自己跑來了,鳳姐隨後就跟過來,賈母就説:“你真是個鬼精靈,到底找了來,”賈母説:“以理,孝敬也不在這上頭。”鳳姐怎麼説?她説:“我哪是孝敬的心找了來?我到了老祖宗那裏,鴉沒雀靜的沒聲了。我疑惑間,來了一個姑子,我連忙把年例給她們了,這個姑子已經打發走了,如今來回老祖宗,債主已去,不用躲著了,可以回去了。”她第一句話就説:“我哪是孝敬的心跟了來。”可見鳳姐,她至少她不把所謂孝敬、奉承挂在口邊上。當然這也是一種取笑,骨子裏面還是孝敬的。就是説,鳳姐這種地方很放得開,我們説,像這樣的,還是很難得的。

  那麼關於鳳姐的語言,我們可以就是聯絡作品,可以有很多的方面,包括她的諧謔。總體來説,鳳姐的語言,比起紅樓諸釵,比起那些姑娘小姐,就是那些讀書作詩的姑娘小姐,鳳姐的胸中應該説是欠缺文墨,她的語言沒有什麼書卷氣。但是,卻有一股撲面而來的新鮮、熱辣的生活的蒸氣。朋友們可以仔細地去看、去品味,鳳姐的語言裏面,獨多那種俗語、俚語、歇後語,這是口語裏面的一些精華,曹雪芹在鳳姐這個人物語言裏頭,提煉了很多這樣,老百姓語言裏頭的精華,鳳姐的語言裏面獨多這個東西,她擬人、狀物、敘事、言情都很生動。她會説,賭錢嘛:“錢箱子裏頭的錢,得了得了,把我面前這一吊也拿進去得了,裏頭的錢在招手了,你就一咕腦兒拿進去,省得裏頭的錢費事。”這是一種擬人的辦法。其他是用什麼諧音,不會做詩,她就説:“我也不會做什麼幹的、濕的”,用諧音,用對偶,用擬人,無論她敘事、言情、狀物、擬人都是很生動的,好像無師自通。那麼她的源頭不在書本,而在生活,在於生活本身所包含的信息和智慧。當然,鳳姐的語言裏面,也還有很多粗俗的東西,鳳姐罵人有的時候是很俗的,很粗的,這個也免不了。但是總體來説,鳳姐的語言是來自於生活。所以我們説,我們看鳳姐的語言,不僅使我們眼界大開,可以看到種種的生活態,和社會相,而且心智大開,可以窺見一個聰明絕頂的、變幻莫測的機心。也就是説,這幾個方面是相聯絡的。

  最後,我們不要忘記,王熙鳳是“金陵十二釵”正冊當中的一個人物,她也是入于“薄命司”的,她是歸入“薄命司”的。所以對於鳳姐其人,作者固然有非常深刻、犀利的批判,和洞幽燭隱地揭露,卻也有一種不可遏制的讚賞,讚賞她的才能,和嘆息她的命運。要不然,怎麼入“薄命司”呢?我們前面談的所謂“辣手”、“機心”、“剛口”,不能簡單地説,是褒還是貶,不能以簡單的褒貶來概括她。那麼就算王熙鳳的判詞和曲子而言,也充滿著一種很精闢的、很警策的一種箴言,“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箴”就是一種告誡。判詞和曲子也有一種反復地咏嘆。可見,無論是作者的態度,還是讀者的感受,都是很複雜的,不是用一個褒,或者用一個貶,或者用三言兩語就能夠説盡的。何況文學作品還有作者意識不到的,曹雪芹也意識不到的,一些遠期的效應和永久的魅力。《紅樓夢》裏面的人物,不錯,多數是女性。但是,這些女性的形象,她的悲劇的意義,和人性的內涵,遠遠超出了性別的界限,我覺得,是這樣的。不錯,《紅樓夢》是以中國女性,特別是傳統女性為描寫對象的,但是因為它寫得很深,那麼這些藝術形象,它的悲劇意義和人性內涵,遠遠超出了性別的界限了。就王熙鳳而論,她的才幹,她的慾望,她的命運,就如同一面鏡子,這面鏡子,不只是《紅樓夢》裏講的“風月寶鑒”,我覺得,它應該是一面“人生寶鑒”,它正面那樣地光彩照人,它反面是身敗名裂,它也是一面“人生寶鑒”,不只是適用於女性的。在今天,當今那些才華橫溢的,而又貪慾難遏的風雲人物,我覺得,王熙鳳的形象對這樣的人,有一種特殊的警示的作用。有時候在我們當今,在當今社會裏頭,確實有很多人非常有才,真是才華橫溢,或者是政績卓著,但是他沒有很好地節制自己的慾望,由於他的貪慾逐步地發展,不能遏制,最後走到身敗名裂的地步,是很可惜的。如果能夠從《紅樓夢》這樣的作品,從王熙鳳這樣的人物身上,把這面“人生寶鑒”來照一下,我認為,有一種警示的作用。因此它的意義,不限于一個女性,不要説,光光講“女強人”,或者説,談到這些,我們才來談《紅樓夢》的意義,這個是遠遠超出了這個的。那麼這個大概是曹雪芹,他是想不到的。但是傑出的作品,我認為,都會是這樣的。一個作品,好的作品,它必定會有比較深的人性的內涵。我覺得,一定在這方面是會有它的,就是會這樣的。那麼像《紅樓夢》裏的人物,當然不只是王熙鳳,它對人性的豐富性,對人性的複雜性,對人性的局限性,它會展示得相當地深刻。那麼有些作者,他本人不一定從道理上這樣意識到,但是他確實是寫出來了。那麼今天我們再讀作品的時候,應該對我們有這樣的啟發吧。那麼至於在藝術領域內,王熙鳳永遠是創作家難以企及的高峰,和評論家善説不盡的一個課題,對於讀者來説呢,王熙鳳也是一個話題,《紅樓夢》它既是一個課題,也是一個我們日常可以談論的話題,我們都還有很多話可以説,以至於可以永遠説下去。

  (來源:cctv-10《百家講壇》欄目)


(編輯:蘭華來源:CCTV.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