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30日 《秦可卿生存之謎》 劉心武
央視國際 (2005年04月26日 10:47)
主講人簡介:
劉心武:當代作家。筆名劉瀏、趙壯漢等。四川成都人。1950 年隨父遷居北京。中學時期愛好文學。1961年畢業于北京師範專科學校中文系,後任中學教員15年。1976年後任北京出版社編輯,參與創刊《十月》並任編輯。1979年起任中國作協理事、《人民文學》主編等職。1987年赴美國訪問並在13所大學講學。1958年開始發表作品。1977年發表短篇小説《班主任》,被認為是新時期文學的發軔作。後又發表《愛情的位置》、《醒來吧,弟弟》、《我愛每一片綠葉》(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説獎)等小説,曾激起強烈反響。
主要著作有:短篇小説集《班主任》、《母校留念》、《劉心武短篇小説選》,中篇小説《秦可卿之死》,中短篇小説集《綠葉與黃金》、《大眼貓》、《都會咏嘆調》、《立體交叉橋》、《5?19長鏡頭》,中篇小説集《如意》、《王府井萬花筒》、《木變石戒指》、《一窗燈火》、《藍夜叉》,紀實小説《公共汽車咏嘆調》,長篇小説《鐘鼓樓》(獲全國第二屆茅盾文學獎)、《風過耳》、《四牌樓》等。
內容簡介:
一、賈母眼中的秦可卿
秦可卿舉止優雅,行事和平,深得賈府老祖宗賈母的喜愛,她不可爭議地成為賈母的“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那麼,從小在一個宦囊羞澀的小官僚家庭長大的秦可卿,她怎麼會有如此好的修養和秉性,怎麼會有如此迷人的魅力,從而讓賈母覺得,她是那樣的不可超越?
二、公婆眼中的秦可卿
秦可卿是寧國府賈蓉的妻子,是賈珍、尤氏夫婦的兒媳婦。但令人不解的是,作為公公的賈珍,與兒媳婦秦可卿關係曖昧這樣的事,在寧國府已經不是什麼秘密;而作為秦可卿婆婆的尤氏,雖對此事有所耳聞,卻不僅沒有表現出半點不快,反而在秦可卿生病時對她更加關懷備至。為什麼會出現這種不合常情、常理的事情?
三、王熙鳳眼中的秦可卿
受到賈母喜愛,公婆疼愛的秦可卿,她的人緣極好,就連身為榮國府總管的王熙鳳,對她也是禮遇有加。這就讓人感到非常奇怪,一個出身寒微,平時對下人寬厚;一個出身名門,大權獨攬,為所欲為,這樣的兩個人,她們怎麼會走到一起,並且成為密友,好到無話不談的地步的呢?
四、從心理描寫看秦可卿:
曹雪芹在寫作《紅樓夢》時,他遵循了很多原則。其中,一條重要的原則就是,他總是從人物的出身背景以及經濟地位、政治地位出發,來揭示人物的實際處境,刻畫人物心理。他對探春、賈環的描寫是這樣,對邢岫煙等人的描寫也莫不如此。那麼,曹雪芹的這種寫作手法向讀者透露出了什麼信息?
(全文)
在上一講結尾之前我做出了一個判斷,然後我又提出一個問題,我的判斷是什麼呢?我指出,《紅樓夢》第八回末尾關於秦可卿身世的那段交代,那段古怪的文字,本來是沒有的,是出於非藝術性的考慮,曹雪芹最後才貼上去的一個補丁。我提出的問題是什麼呢?就是需要探索秦可卿在賈府當中的生存狀態,問題就是她究竟在賈府,是怎麼樣一個生存狀態呢?這一講我就從這兒開始,繼續來探索秦可卿這個人物的生活原型。
我們知道,《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他寫人物很厲害,他不但通過這個人物本身的行為、語言、情感、心理來塑造這個人物,他往往還通過別人看他,通過別人眼光,通過別人對他的評價、想法來塑造這個人物,這種例子比比皆是。寫秦可卿他也不例外。所以我們首先來看一看,賈府裏面這些人怎麼看待秦可卿。
我們首先選出賈母,賈母是怎麼看待秦可卿的?通過賈母給她定位,可以知道秦可卿在賈府當中的實際的生存狀態。賈母是個什麼人呢?過去有一種貼標簽的、簡單化的一種分析辦法,説,既然賈家是一個貴族家庭,是一個腐朽、沒落的剝削階級的家庭,賈母又是這個家庭寶塔尖上的一個人物,所以不用動腦筋了,這就是一個最糟糕的人,是封建統治階級當中的一個腐朽、沒落的人物,一個老頑固、老封建。這種簡單化的分析不適合於《紅樓夢》。曹雪芹他寫人物他是從生活原型出發,他寫出了活生生的生命,他使你相信,這種生命在歷史的某一個時空裏面實際存在過,他寫出了人的複雜性。賈母當然她是一個封建貴族家庭的寶塔尖上的人物,這個家庭的一些罪惡、陰暗面,她身上也有,她本人也要對這個家族的這些方面負責任。但是這只是她的一個方面而已,賈母是一個很複雜的人物。賈母有很慈愛的一面,她對家境貧寒的人,地位低下的人,她有時候能夠表達出一種真誠的關懷,一種憐恤,不是裝出來的。你比如説,《紅樓夢》裏寫了這樣一個場面,大家一定記得,就是賈母帶著榮國府的女眷到清虛觀去打醮。打醮是一種宗教儀式,目的是乞求幸福。賈母當然是一個很享福的人了,所以這一回的回目就叫做“享福人福深還禱福”,她覺得幸福還不夠,她還要去祈禱神、佛,給她更多的幸福,是這麼一個老太太。那麼她興致很高,她説天氣很好,在打醮活動結束以後,又可以在那戲班子演戲、看戲,她説,咱們所有的太太、小姐們全去,賈母興致一高,底下了當然就呼應,所以榮國府的女眷幾乎是傾巢而出,王夫人去了,王熙鳳去了,小姐們也都去了,小姐們身邊的大丫頭也去了,一些管事的婦人也去了,一些嬤嬤、婆婆那些老婆子,服侍她們的也去了。所以書裏面描寫那個場面,是書中幾次大場面之一。賈府的車轎人馬前頭都快接近清虛觀了,後頭在榮國府門口還沒動窩呢。你想,是多浩蕩的一個隊伍啊!因為她是女眷去打醮,所以清虛觀的道士就需要先行回避。別的道士都很聰明,一聽説賈府女眷快到了,一個個趕快都回避了,有一個小道士,動作比較遲慢,他回避晚了,人家賈府的女眷都進門了,他才往外跑,就一頭撞在王熙鳳的懷裏了。王熙鳳受一個大刺激,很生氣,伸手就給他一耳刮子,就把這個小道士打得翻滾在地,而且王熙鳳就脫口而出,罵了一句極難聽的粗話。這個小道士一看全是婦女,不知道往哪兒逃,慌得不得了。所有這些賈家的管事的,這些僕人都要表示維護主人的尊嚴,一迭聲地叫:“拿,拿,拿!打,打,打!”這個小道士就慌得不得了,往外逃。賈母聽見了,底下就有一段描寫。
賈母就問,怎麼回事啊?就跟她彙報了。賈母説,人家小戶人家的孩子,可憐見的,別把他嚇著。賈母説了這樣的話,我覺得,她是很真誠的,不是虛偽,她就是這麼一個人。她就讓賈珍把這個小道士給找回來。賈珍為什麼要出現呢?賈珍是賈氏宗族的族長,當宗族的老祖宗打醮的時候,他要組織子侄們到那兒做後勤保障工作,他是這次打醮活動的總指揮。當然他就在場,他趕緊到賈母跟前,賈母就説,快把那個小道士給帶過來,就把小道士帶過去,小道士渾身亂顫,站都站不住了,賈母就慈愛地問他,多大了?幾歲了?你叫什麼呀?哪回答得出來啊?賈母就囑咐賈珍了,珍哥兒,你好好對待他,你把他帶出去,哄著他,給他一些錢買果子吃。賈母連説,可憐見的,小家小戶的孩子哪見過咱們這種陣仗啊!你把他嚇壞了,他老子娘該多疼他呀!賈母是這麼一個人。賈母這種表現不是只有這一次,我就不多舉例了。
所以我們就可以順這個邏輯往下去推演,如果説秦可卿是養生堂抱來的野嬰,她的娘家,她的養父是一個宦囊羞澀的小官吏,她居然只因為她的養父跟賈家有一點瓜葛,就嫁到了賈家,嫁到了寧國府,而且嫁到了三世單傳的寧國府的賈蓉的身邊,成為了從賈母往下算,一個重孫媳婦。如果真是這麼回事,我們可以推測,賈母第一,很可能反對這門親事,説,怎麼可以這麼娶媳婦呢?你寧國府本身跟榮國府還不一樣,我們前幾講已經點明了,你都三世單傳了,你賈蓉娶媳婦非常要緊,不僅是賈蓉個人的事,是寧國府的事,也是寧、榮兩府共同的事,怎麼能這麼娶媳婦呢?當然也可能,由於賈母一想,畢竟寧國府跟榮國府還是有點區別,寧國府人家偏要娶這麼個媳婦,我也不好深管,我就忍了吧。如果説賈母她持這樣一個態度,她看待秦可卿,她應該怎麼想呢?她可能就會像對待那個小道士一樣,可憐見的,你看,父母是誰她都不知道,娘家又那麼樣地貧寒,嫁過來了以後,一看表現也還不錯,於是她就可能囑咐上下人等,説你們要好好對待她,別委屈了她,類似于對待小道士這種態度,應該是出現在我們眼前。
可是我們一看《紅樓夢》的描寫呢,不對了,不是這麼寫的。秦可卿是第五回正式出場,她一齣場就氣象萬千。第五回寫一個什麼故事呢?寧國府梅花盛開,所以尤氏興致就很高,覺得是一個向親戚,特別是向老祖宗獻媚取寵的一個好機會,就邀請賈母,邀請王夫人、王熙鳳她們到寧國府來賞梅花,她們就都來了。賈寶玉照例要湊熱鬧,賈寶玉跟著來了。賈寶玉雖然一方面他確實是反對仕途經濟,具有某種叛逆性,他説,那些個讀書,參加科舉,謀求官職的人是國賊祿蠹。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貴族公子。他很慵懶,賞完梅花,吃完午飯,他要睡午覺,他不是一般地瞎湊合睡,他要好好地睡一覺。這個時候,書裏就有一個很驚人的描寫,就是秦可卿去安排他的午睡。
大家靜下心來想一想,你讀書要動腦筋,在那樣一個封建社會裏面,一個封建大家庭裏面,賈寶玉這樣一個身份的人要午睡,應該誰來安排呢?最妥當應該是賈珍來安排,他堂兄來安排,他們同輩,又都是男性;那麼賈珍不在,誰出面安排?應該嫂子來安排,尤氏來安排,對不對?尤氏也沒來安排。誰來安排呢?秦可卿來安排!你搞清輩分沒有啊?賈寶玉輩分比秦可卿高,他是秦可卿的叔叔,秦可卿她是賈寶玉的侄兒媳婦,她輩分低。但是秦可卿通過書裏描寫,她年齡已經很大了,估計有二十歲上下,比寶玉大很多。那麼一個年齡很大的侄兒媳婦去安排一個年齡小的叔叔午睡,你動點腦筋就覺得不合理,不妥當,別人眼裏怎麼看她呢?
別人怎麼看,咱們不管,咱們看看書裏怎麼寫賈母的眼光。書裏怎麼寫的呢?我們把書先拿手摁上。我們想一想,我讀過好幾遍《紅樓夢》了,我現在從頭來重新讀第五回,賈母會想,可憐見的,家裏沒人,難為她了,不是的──“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她不是一次妥當,兩次妥當,素來就妥當!她忽然走出來帶寶玉去午睡,極妥當。這是賈母的眼光。賈母她認為,秦可卿“生得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一是形容她的相貌、身段,一個是形容性格、氣質都很不錯,這倒也罷了。然後曹雪芹通過敘述語言,就替賈母做出了一個不可爭議的判斷。這個判斷詞是這樣的,説,秦可卿“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第二都不是,並列都沒有,穩佔第一份。你不覺得奇怪嗎?如果第八回那段文字不是我説的打的補丁,真是那麼回事,她怎麼會是得意的一個對象呢?讓老祖宗覺得很得意,而且“第一得意”。
我看,有聽眾在下面微笑,説,哎呀,《紅樓夢》古本很多,文字有區別,有的這麼寫,有那麼寫,是不是你選擇這一本這一句寫錯了呀?怪了!現在我們所能看到的《紅樓夢》的古本有很多種,這些古本當中的很多文句都不一樣,但是偏偏這一句都一樣。可見是曹雪芹的原筆原意。賈母就是認為秦可卿“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在一個封建大家庭,以賈母這樣的身份,來對她的兒媳婦、孫媳婦、重孫媳婦做出判斷,她認為妥當,她認為得意的第一要素應該是什麼,就是血統,就是門當戶對,就是家庭背景好。你看,這不是和第八回末尾打了一個補丁,滿擰了嗎?而且再仔細推敲,這話就太怪了,在故事開始到這個階段的時候,整個寧府和榮府兩府只有一個重孫娶了媳婦,就是賈蓉娶了個秦可卿,本來是沒有可對比的,是不是?可是賈母就等於有一個預言,就是你以後賈璉你也生了一個兒子,也娶了一個媳婦,我現在都不動腦筋,肯定比不了秦可卿;就是你賈寶玉今後你也有一個兒子,也娶媳婦,或者賈環也有兒子,也娶媳婦,都比不了秦可卿。當然,這些人都還沒有生兒子。但是,賈母眼前她也有了一個重孫子就是賈蘭,“草”字頭,跟賈蓉是一輩的嘛,賈蘭當時比較小,也不是很小,賈母只要身體健康,她老去祈福,她原來有福氣的話,她是能眼看著賈蘭娶媳婦的,你怎麼就能夠事先就斷定,賈蘭不管娶什麼媳婦,秦可卿都永遠是第一得意之人呢?怎麼秦可卿就那麼不可超越呢?這值不值得我們思索呢?我覺得,很值得我們思索。
下面我們再分析一下,秦可卿的公婆怎麼看待秦可卿。下面馬上有人嘴角在彎,我就知道你是在嘲笑我,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麼,你説,哎呀,別提他的公公了,是不是?她公公對她好,還用您説嗎?是不是?她公公對她好,還非得她出身背景好嗎?人家那是另外一回事!你説得也很對,賈珍和秦可卿的曖昧關係,不是什麼極端的家族隱秘,在第七回的末尾,我們可以看到,當時是王熙鳳和賈寶玉到寧國府去玩兒,而且在那一次就見到了秦鐘,最後秦鐘就要回家。秦鐘跟秦可卿什麼關係呢?名分上的姐弟,既不同父,也不同母,面子上的事。所以並不讓他留宿在寧國府,就晚上要送回去,把他送回去,派活,管家派的誰呢?一個老僕人叫焦大。
焦大喝醉了酒,一聽説派這個活,火冒三丈,而且仗著他原來在上幾輩主子面前有臉面,破口大罵,罵的話很多,我現在就只拎出一句,他有一句話,驚心動魄,叫做“爬灰的爬灰”!意思是説,公公與兒媳婦私通。那麼焦大罵的什麼意思就很清楚,他這個矛頭直指賈珍,他這個罵的矛頭不是指秦可卿,他是直指賈珍。他罵的聲音很高,不但已經坐上車的鳳姐和賈寶玉聽得清清楚楚,賈蓉也聽見了,尤氏當然聽見了,家下的周圍的仆婦們也都聽見了。所以賈珍的這個問題,在寧國府不是什麼秘密,就算尤氏是一個,比如説,她性格比較懦弱,或者是這個人沒有什麼決斷,她也不能夠最後斷定,她的兒媳是不是和她的丈夫有通姦的關係,那麼至少她應該不愉快,至少她應該覺得很噁心,很堵心。所以到第十回,寫到秦可卿生病的時候,尤氏對秦可卿的反應,按我們這樣的思維邏輯,應該是這樣一種反應,你本來就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誰,是一個野種,你又是一個小官僚家裏面,勉勉強強嫁到我們家來的,你居然跟你公公不幹不凈的,你得病了,得病活該,你死了才好呢!而且秦可卿的病,大家知道,書裏面隱隱綽綽也寫到,她是月經不調,幾個月沒有經期,經期特別長,這很可能是懷孕了;如果懷孕的話,尤氏轉怒為喜,還是有可能的,因為畢竟娶個這媳婦,目的就是要讓賈蓉把寧國府的三世單傳傳到第四世。但是大夫説得很肯定,不是喜,尤氏好像也認可大夫的判斷,不是懷孕,就是病了。那麼,《紅樓夢》就有大段文字寫尤氏對待秦可卿生病的態度和反應,應該細讀。
尤氏説了些什麼話呢?她説,她囑咐秦可卿:“你且不必拘禮,你早晚不必照例上來。”什麼叫“早晚照例上來”?懂不懂啊?《紅樓夢》來回來去寫,賈寶玉、林黛玉他們早晨要到長輩面前去晨省,晚上要去晚省,就是都要去請安的,每天要堅持的,除非你病了以後長輩原諒你,允許你不去,否則都得去,例行功課。但是尤氏對秦可卿如此寬容,你病了,你就早晚不必照例上來了,你就好生養養吧,就是親戚一家子來,有我呢;就有長輩們怪你,等我替你告訴。而且尤氏還有的話更古怪,她就對她的兒子賈蓉説:“你不許累?她。”累?又是一句北方的語言,就是不許你難為她,“不許招她生氣”。底下的話越説越奇怪,説:“倘若她有個好歹,你再要娶這麼一個媳婦,這麼個模樣,這麼個性情的人,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這事太奇怪了!她聽見焦大罵“爬灰的爬灰”,在説這些話之前,她應該對她兒媳婦非常地反感,她犯不上,又不是懷孕,得了這種怪病,就關懷備至到如此程度。而且,怎麼會就打著燈籠,找不到比養生堂抱來的野種,還好的女子呢?這不成邏輯啊,在當今社會這也不成邏輯啊,不用打燈籠,打火把,摸黑摸了一個女子,可能就是能查清父母的。是不是?而尤氏這麼説話!你説,秦可卿在賈府裏面是一個什麼樣生存狀態呢?透過別人眼光就很清楚了,她是一個從賈母開始,上上下下都尊重她,喜歡她,她在那兒沒有任何不適應的地方,她好比魚遊春水,非常自如,她是這麼一種生存狀態。尤氏跟人還説了這樣的話,説,哪個親戚,哪家的長輩不喜歡她呀!這就奇怪了,就算你寧國府容了她,賈母容了她,三親四戚的不許人説閒話呀,你們家娶媳婦就娶一個養生堂抱來的野種?她娘家就是一個宦囊羞澀的小官僚,不許有人不喜歡她呀?哎呀,怪了!沒有一家長輩不喜歡她,所以尤氏就説了啊,這兩日好不煩心,焦得我了不得,我想到她這病上,我心裏倒像針扎似的。這麼一個媳婦得點病,她心就像針扎似的!你説説,這多心疼啊!
我們再看看,賈府裏面一個非常重要的,拿事的人物,王熙鳳,她怎麼對待秦可卿。王熙鳳,説老實話,就像賈母點出來的:“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面眼。”那好厲害,那個人!你看,遠房的親戚賈蕓到她那兒求個事,她都不拿正眼瞅賈蕓,直到賈蕓給她行賄,送給她一些冰片、麝香,那是很值錢的東西,她收了,收了心裏還想,她本來就想,給賈蕓派一個事,因為宗族的子弟一旦被派了個事以後,就可以到總賬房去關銀子,關了銀子以後,一部分辦事,一部分,説老實話就歸自個兒了。所以賈氏的旁支,遠親的這些子侄們,都願意到賈府裏面攬一個事,賈蕓也不例外。可是王熙鳳連正眼都不看,而且受了麝香、冰片以後,也不馬上派他的活兒,王熙鳳就繼續走人了。到後來,她假惺惺地説,你怎麼不早説啊?後來派他一個在大觀園裏面,補種樹木花草的這麼一個活兒。這就是王熙鳳!她對自己知根知底的親友尚且如此,因為賈蕓,雖然家境貧寒,但他是賈氏宗族的正式成員,父母是誰,再往上是誰,查家譜清清楚楚,她尚且如此。
那麼對秦可卿,按道理她應該是一萬個看不上,是不是?你們寧國府你們瞎了眼了,娶媳婦娶來一個養生堂裏抱來的野種,什麼家庭背景啊?秦業,小官僚,按説她對秦可卿最好的態度也不過是敷衍,可是,不是!她跟秦可卿形成一種密友關係,雖然她輩分高,她是嬸子,秦可卿是侄媳婦,兩個人好得不得了,書裏面是明明確確地這麼寫。像第十一回寫到,王熙鳳到了寧國府去看望生病的秦可卿,説了那麼多的話。比如説,舉一例,王熙鳳説了:“你公公婆婆聽見治得你好,別説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也能夠吃得起。”她安慰秦可卿,那整個賈府寧、榮二府要竭盡全力來保住秦可卿的生命,一天吃二斤人參都吃得起的,那不成問題,寧國府沒有了,榮國府要去。
那麼去看望秦可卿的時候,賈寶玉他老跟著,“跟屁蟲”,王熙鳳嫌他有點多餘,後來就把賈寶玉給支走了。支走了以後有很重要的一筆,就是王熙鳳又和秦氏兩個人壓低聲音,説了許多的衷腸話,你看,她們兩個人感情多好?這是一個從養生堂抱來的野嬰的態度嗎?絕對不是。
那麼我們現在看一看,秦可卿自己怎麼想。寫一個人物,一個是寫外面的人,周圍的人怎麼看待她,一個是寫她自己,往她內心寫,她自己怎麼想。秦可卿如果是養生堂抱來的野嬰,如果她的養父真的是一個宦囊羞澀的小官僚,她就必然會有自卑心理,她會自卑的,她會覺得很難為情。起碼她表面上可以強撐著,但是一到夜深人靜,清夜捫心,她就會感到她處在一種凶險的環境當中,人家這麼富貴,自己的背景如此不堪,她會自卑的,會痛苦。可是,書裏面一筆這樣的描寫也沒有,從她第五回出場到第十三回死去,完全沒有這樣的內容。就是鳳姐去探望她的病情,她跟鳳姐説的一番話裏面,有愧疚,但是也不是自卑感,不是因為自己的血統和家庭的原因而産生出來的自卑感。她是這麼跟鳳姐説的,她説:“這都是我沒福,這樣人家,公公婆婆當自己的女孩似的待。嬸娘的侄兒雖説年輕,卻也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倒不用説了,別人也無不疼我的,也無不和我好的。”
她之所以覺得有些愧疚,不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的出身寒微、自卑,而是覺得別人對她這麼好,可是她卻不爭氣,她病得要死了。而且她説了一句驚心動魄的話,叫做“任憑神仙也罷,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她這是什麼話呀?什麼意思啊?所以秦可卿在心理上她有一個陰影,她陰影是一種死亡的陰影,但不是因為出身、血統和家庭財富不夠而産生的一種痛苦,一種陰影。
下面又有聽眾又在微笑,因為你要跟我討論了,我知道你想要跟我討論什麼,哎呀,你説,就不許人家曹雪芹偏這麼寫嗎?人家是小説,説他就要這麼寫,這個人物她的家庭背景比較差,她就不自卑。那麼,是不是他每個人物都這麼寫的呢?
我們可以考察一下《紅樓夢》的文本,曹雪芹這個書他寫作遵守一個原則,就是他寫一個人的氣質、身份,以及他內心的情感,他的心理活動,他都是緊扣著這個人的血統,這個人的政治、經濟地位來寫的。寫心理活動,毫不例外的。你比如説,最簡單的例子,就是探春和賈環。探春,她是賈政的女兒,他父親的血統不要討論了,非常尊貴,她僅僅是因為母親的血統比較卑微,你看她的存在狀態裏面有多麼濃重的陰影啊!書裏面有很大篇幅來寫她內心的痛苦,僅僅是因為她母親本來是賈府裏面的一個奴才,不知道怎麼有一天被賈政睡過了,生出了她,又生出了一個弟弟。所以,賈政就把這個人納為了小老婆,就是趙姨娘,就是因為這麼一個原因,她就痛苦得不得了。而且她和她的生母發生了劇烈衝突,她不承認趙姨娘是她的母親。她説,我只認老爺、太太,誰是我父親啊?賈政。誰是我媽呀?王夫人。你是什麼啊?你是奴才。
當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死了以後,在賞賜多少兩銀子給這個死家,這個問題上,她和她母親就發生了劇烈衝突,她只給了二十兩。因為根據賈府的老規矩,家生家養的奴才死了,撫恤金就是二十兩。如果是外面進來的奴才死了,可能撫恤金要高一些,她嚴格地遵照當時的遊戲規則,來做這件事。趙姨娘就不幹了,趙姨娘哭哭啼啼就跑去了。當時是王熙鳳病了,探春、李紈和薛寶釵代理王熙鳳來理家,來管事。趙姨娘就説,你是我腸子裏爬出來的,別人不拉扯我便罷了,你怎麼不拉扯我啊?探春氣得不得了,説,一個人要是正常的話,需要人拉扯嗎?
她雖然去和趙姨娘抗爭,但是內心非常痛苦,就因為她血脈裏流的血一半是賈政的,另一半居然是趙姨娘的。她其實比那個養生堂抱來的野嬰強多了,她很痛苦。賈環也是一樣,賈環跑到薛寶釵那兒去做遊戲,和鶯兒、和香菱她們趕圍棋,擲骰子,他耍賴,鶯兒就説了他幾句,説,你個爺們,你就好像臭訛,貪我們點小錢財。他頓時就哭了。他哭的原因,就是他內心有一個陰影,有一個血統陰影。他説,你們都是知道,我不是太太養的,你們就一味地欺負我。所以你看曹雪芹他筆下寫人,他是要從這個人物的血統上來寫人物內心的呀,是不是?不可能他寫探春寫賈環,他遵照這樣一個寫人物的原則,那麼他來寫秦可卿,他自己跟自己打架,他又是另外一個原則,他不可能是這樣的。
也有朋友要跟我討論了,説,這只是一個血統問題,那麼《紅樓夢》有沒有寫這個人,因為她自己家境比較貧寒,而內心很痛苦的?有沒有這種例子呢?有的。比如説邢岫煙,邢岫煙她是邢夫人兄弟的女兒,當時邢家家境已經走下坡路了,她的父親就帶著她投奔了邢夫人,邢夫人就把她安排在大觀園的迎春的那個住處住下了。書裏面寫到雪後大觀園的女兒們,加上賈寶玉聚會的情景,寫得是非常好看。我們都應該記得,在這段描寫裏面,每一位小姐都穿著非常華貴的防雪的斗篷、大衣。賈寶玉不消説了,賈寶玉,賈母給了他一襲雀金裘,用金子連成線,再跟孔雀毛連在一起,用這個東西織成一個大的披風,華貴不華貴啊?賈母很喜歡薛寶琴,給薛寶琴一件披風更不得了,叫做鳧魘裘,是用野鴨子頭上那點毛,攢起來織就的這樣一個斗篷,得多少野鴨子的頭啊!其他人穿的,或者是茄色哆羅呢對襟大長褂子,或者是所謂鶴氅,或者是昭君套,或者是觀音兜,爭奇鬥勝,大紅猩猩氈的斗篷,都不稀奇了。那麼他就寫到,邢岫煙她因為家境貧寒,她沒有大斗篷,沒有大衣服,她的形象在其他的美女面前,就成了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而她自己內心也很痛苦。所以你看,曹雪芹筆下因為家境貧寒而痛苦的例子是有的。
可是他寫到秦可卿,秦可卿的血統遠比探春、賈環糟糕,秦可卿的家庭背景遠比邢岫煙糟糕,對不對?但是在關於秦可卿的描寫裏面,何嘗有一絲一毫的自卑心理呢?何嘗有一絲一毫因為自己的血統和因為自己家庭背景而造成的痛苦呢?是沒有的。這就是曹雪芹他給我們所描繪的秦可卿在賈府的實際的生存狀態。
所以,聽了我以上的講述以後,我們就應該提出一個更新的問題,就是如果要是《紅樓夢》第八回末尾,關於秦可卿那個交代是後來他為了掩飾什麼,遮蓋什麼,不得已打的一個補丁的話,那麼秦可卿的真實的出身究竟是什麼呢?這個人物的原型是誰?曹雪芹根據這個原型所描寫的秦可卿,原來他的構思和原來他所形成的文本裏面,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我們問題就逼到了這一步。這就是我們下一講所要揭開的秘密,就是説,秦可卿的出身不但並不寒微,而且秦可卿的出身高於賈府。為什麼?聽我下一回講。
責編:蘭華 來源:CCTV.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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