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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日 《劉心武談紅學》(上) 劉心武  

央視國際 (2005年04月04日 10:23)


  主講人簡介:

  劉心武:當代作家。筆名劉瀏、趙壯漢等。四川成都人。1950 年隨父遷居北京。中學時期愛好文學。1961年畢業于北京師範專科學校中文系,後任中學教員15年。1976年後任北京出版社編輯,參與創刊《十月》並任編輯。1979年起任中國作協理事、《人民文學》主編等職。1987年赴美國訪問並在13所大學講學。1958年開始發表作品。1977年發表短篇小説《班主任》,被認為是新時期文學的發軔作。後又發表《愛情的位置》、《醒來吧,弟弟》、《我愛每一片綠葉》(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説獎)等小説,曾激起強烈反響。

  主要著作有:短篇小説集《班主任》、《母校留念》、《劉心武短篇小説選》,中篇小説《秦可卿之死》,中短篇小説集《綠葉與黃金》、《大眼貓》、《都會咏嘆調》、《立體交叉橋》、《5?19長鏡頭》,中篇小説集《如意》、《王府井萬花筒》、《木變石戒指》、《一窗燈火》、《藍夜叉》,紀實小説《公共汽車咏嘆調》,長篇小説《鐘鼓樓》(獲全國第二屆茅盾文學獎)、《風過耳》、《四牌樓》等。

  內容簡介:

  産生於清朝乾隆時期中葉的《紅樓夢》,從它剛剛問世起就一直謎團不斷。它的作者到底是誰?它究竟要描寫怎樣的主題?它為什麼會有眾多的版本?人們眾説紛紜,莫衷一是,隨之而來的是各種紅學流派的興衰成敗。而二百多年後的今天,我們驚異地發現,回首紅樓,儘管我們破解了許多紅學難題,但困惑與疑問依然紛至沓來,我們對它依然如霧裏看花。

  儘管《紅樓夢》以其高超的藝術魅力和深刻的思想內涵流傳於世,但對於作者曹雪芹,世人知道的實在太少。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以前,人們甚至對《紅樓夢》的作者是誰都不是人人都知道的。隨著《紅樓夢》刊印本的流行與普及,關於它作者的話題便引發了世人曠日持久的爭論。這部令人盪氣迴腸、愛不釋手的作品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曹雪芹與高鶚究竟是不是合作者呢?

  根據專家的考證,曹雪芹最初本來已經基本完成了《紅樓夢》的創作,但由於借閱者的丟失與時間的推移,最終只留傳下來前八十回。清朝乾隆後期的1791年,書商程偉元邀請文人高鶚,在曹雪芹原著的基礎上,蒐集、整理、續寫了後四十回,並最終完成刊印本的一百二十回《紅樓夢》,稱為“程本”,又根據出版的先後順序分程甲本和程乙本兩種。高鶚所續寫的這後四十回是錦上添花還是狗尾續貂?

  根據考證,《紅樓夢》前八十回即曹雪芹的原作最初是以手抄本形式流行的。在傳抄過程中,由於手抄者的思想水平、生活閱歷與文學修養的不同,造成了多個版本。儘管版本的繁多為後人對《紅樓夢》的欣賞與研究造成了許多不便,但無疑也留下了探佚文本本身的巨大空間。《紅樓夢》到底有多少個版本?這些版本有什麼不同?《紅樓夢》在傳抄過程中又有過多少不同的名字?對《紅樓夢》的研究,除了曹學、版本學以外,還有哪些紅學分支?對於眾多的紅學流派紛爭,我們又應該如何對待呢?

  潛心紅學十餘年的著名作家劉心武,將引領我們一步步走進姹紫嫣紅的紅學“百花園”,講述紅學的來龍去脈與分支流派。

  (全文)

  在晚清,有一個人叫朱昌鼎,是一個書生,他有一天在屋子裏坐著看書,來了一個朋友。這朋友一看他在那兒看書呢,一付鑽研學問的樣子,就問他,説,“老兄,你鑽研什麼學問呢?你是不是在鑽研經學呀?”過去把所有的圖書分成經、史、子、集幾個部分,經書是最神聖的,聖賢書,孔夫子的書、孟夫子的書,四書五經都是經書,研究經學認為是最神聖的,所以看一個書生在那兒看書、鑽研,就覺得一定是在研究經學。朱昌鼎這個人挺有意思,他一聽這麼問,他就回答,他説,對了,我就是在研究經學,不過我研究的這個經學跟你們研究的這個經學有點不一樣,哪點不一樣呢?我這個經學是去掉了一橫三個折的、也就是三個彎的那個經,那個朋友一想,他研究的經學這麼古怪啊?大家知道,過去的繁體字的“經”字,它的左邊是一個絞絲,它的右邊上面就是一個橫,然後三個彎或者叫三個折,底下一個“工”字,這個“經”字,繁體字的“經”字,去掉了上面的一橫,三個彎,右邊不就剩一個“工”字了嗎?一個絞絲、一個工字,這個字是什麼字呢?是“紅”字。哦,這朋友説了,鬧了半天,你研究的是“紅學”啊?就説明在那個時候,《紅樓夢》就已經很深入人心,已經有這樣的文人雅士把閱讀《紅樓夢》、鑽研《紅樓夢》當成一件正經事,而且當成一件和鑽研其他的經書一樣神聖的好事。這就充分説明《紅樓夢》它在很早的時候就深入人心了。

  學秋氏,估計也是一個藝名、筆名了,在學秋氏的《續都門竹枝詞》裏面,我們就發現了非常有趣的一個《竹枝詞》,現在我把這四句都念出來,你聽聽,你琢磨琢磨,很有味道,它這麼説的,“《紅樓夢》已續完全,條幅齊紈畫蔓延,試看熱車窗子上,湘雲猶是醉憨眠。”它傳達了很多信息,“《紅樓夢》已續完全”,就説明在那個時候,人們已經懂得他們所看到的活字版印的《紅樓夢》包括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原來一個人寫的,不完全;另一部分是別的人續的,是把它續完全的,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在嘉慶的時候,那些人可能還不太清楚《紅樓夢》到底原作者是誰,續書者是誰。但是他們已經很清楚、很明白,一百二十回《紅樓夢》不是一個人從頭寫到尾的,是從不完全發展到續完全的一本書,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紅樓夢》流傳以後,不僅以文字的形式流傳,很快轉換為其他的藝術形式,比如説圖畫,這個竹枝詞第二句告訴我們,《紅樓夢》已經不光是大家讀文字了。“條幅齊紈畫蔓延”,條幅就是家裏邊挂的條幅,就是一些比如四扇屏那種畫,畫的都是《紅樓夢》了,齊紈就是過去夏天扇扇子,扇子有很多種了,除了折扇以外,有一種扇叫紈扇,就是用絲綢繃在框子上,上面好來畫畫的,一邊扇的時候一邊可以欣賞這個畫。就在這個時候,《紅樓夢》的圖畫已經深入到民間了,在家裏面挂的條幅上可以看到,在人們扇扇子上能看見,你想《紅樓夢》的影響多大啊!更有趣的,他説,“試看熱車窗子上,湘雲猶是醉憨眠。”清朝的車是什麼車,大家都很清楚,一般市民坐的車都是騾車,騾車是一個騾子駕著一個轅,後面它有一個車廂,就跟抬著轎子那個轎廂類似,但是可能是上面是拱形的,是圓形的,這個車子在冬天可以叫熱車,為什麼呢?因為北京的氣候大家知道,冬天非常冷,車會有門簾,會有窗簾,裏面就比較溫暖,構成一個溫暖的小空間。而且大家知道,過去一些人乘坐騾車的時候,那個時代取暖工具可能是一個銅爐、銅缽,裏面有火炭,就是一個取暖的小爐子,《紅樓夢》也描寫了這個東西。在這種車子上,它的窗簾上畫的是什麼呢?明明是已經冬天了,需要想辦法給自己取暖了,可是窗簾上畫的還是春天的景象,畫的是《紅樓夢》裏面的那段情節,就是“史湘雲醉臥芍藥?”。那是《紅樓夢》裏面最美麗的畫面之一,大家還記得吧?春天,滿地的芍藥花瓣,史湘雲用那個紗巾把芍藥花包起來當枕頭,她喝醉了,在一個石凳上,她就枕著那個芍藥花的枕頭,就睡著了,憨態可掬。這個就畫出來了,這個車在大街上一跑,史湘雲就滿大街跑。這就是當時《紅樓夢》深入民間的情況。

  曹雪芹和高鶚是合作者嗎?

  中外古今兩個人或者兩個以上的人合寫一本書,這個例子太多了,這個不稀奇,問題是如果兩個人聯合署名的話,這兩個人起碼第一得認識吧?互相得認識,這是第一;第二,不僅得認識,還得他們一起商量這書咱們怎麼寫,然後還得分工,比如説你寫第一稿,我寫第二稿,或者你寫這一部分,你寫那一部分,或者咱們説得難聽點,有一個人身體不好,或者歲數比較大了,他很快就要死了,他囑咐另一個人,説我沒有弄完的,你接著弄,你應該怎麼怎麼弄,倆人商量。

  我的研究就從這兒開始,曹雪芹和高鶚是合作者嗎?他們是聯合創作了《紅樓夢》嗎?一查資料不對了,這倆人一點關係都沒有,根本不認識,兩個人的生命軌跡從來沒有交叉過,一點關係沒有。曹雪芹究竟生於哪一年,死於哪一年,學術界有爭論,特別是他生於哪一年,有的學者認為不太容易搞清楚。死於哪一年,有爭論,但是這個爭論也只是一兩年之間的爭論,究竟是1763年還是1764年,按當時紀年的干支的來算的話,究竟是壬午年還是癸未年啊,也就是這麼點爭論。所以説,雖然曹雪芹的生卒年有爭論,但是大體上還是可以搞清楚,查資料能搞清楚,高鶚比曹雪芹差不多要小十幾、二十歲,甚至要小二十多歲,起碼小二十歲。小一點不要緊,老的和少的也可以一塊兒合作出書,但這倆人根本沒來往,根本就不認識。而且曹雪芹在1763年或者1764年去世之後,高鶚什麼時候來續《紅樓夢》呢?這個資料是準確的,那已經是1791年了,就是説已經差不多快三十年了,在曹雪芹去世以後將近三十年,才出現了高鶚續《紅樓夢》這麼一回事。高鶚是和一個書商叫程偉元,這兩個人合作,最後出版了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就把大體上曹雪芹原著的八十回,加上了他們攢出來的四十回,這四十回,據很多紅學專家的研究,就是高鶚來續的,主要是他操刀來續的。

  所以你看高鶚和曹雪芹根本不是合作者,而且他續《紅樓夢》,也是離《紅樓夢》八十回流傳了很久以後,三十年在當時是一個很長的時間段,現在想來也不是一個很短的時間段。所以從著作權角度來説,一本書的著作權怎麼能把這兩個人的名字印在一起呢?《紅樓夢》,曹雪芹、高鶚,好像他們兩個共同合作了一本的書,從第一回到一百二十回是兩人合作的,不是這麼回事,所以我的研究不是沒有道理。實際上紅學界老早研究這個問題,但是不管紅學界得出什麼結論,令我納悶的是,直到現在,大家經常買到的《紅樓夢》還是這樣的印法,我對此提出質疑。我建議出版社今後再印的時候,最起碼你要在封面上這樣印,你可以還仍然出一百二十回的本,但是你要印是曹雪芹著、高鶚續,這樣還勉強説得通。按道理的話,根本就不要合在一起出,曹雪芹的《紅樓夢》,就是曹雪芹的《紅樓夢》,誰願意看續書,續書其實也不只是高鶚一種,你就可以出一本高鶚續《紅樓夢》四十回。這樣就把著作權徹底分清了,分清這一點很重要。

  續書四十回究竟如何

  俗話説得好,青菜蘿蔔,各有所好。現在也有人認為,説後四十回續得非常好,還有極端的意見,説後四十回比前八十回還好,他作為個人意見我也很尊重,但是我很坦率地説我自己的感受,後四十回很糟,很糟。怎麼個糟法?簡單地説兩條吧!

  第一條,就是曹雪芹寫的前八十回《紅樓夢》的時候已經説得很清楚,暗示得很清楚,跟讀者一再地提醒,最後會是一個大悲劇的結局。你看看第五回,第五回在太虛幻境賈寶玉翻那些十二釵的冊頁上面怎麼寫的,還有警幻仙姑讓那些歌姬唱《紅樓夢》十二支曲給賈寶玉聽,怎麼唱的?那裏面説得太清楚了,八十回以後的結局應該是,最後是賈府“家亡人散各奔騰,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它的結局應該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不是説得很清楚嘛,它是這麼一個結局。但你看高鶚的續四十回不對頭了,甭等後頭,第八十一回他一續,八十一回的回目就非常古怪,叫做“佔旺相四美釣遊魚,奉嚴詞兩番入家塾”。我們知道在七十多回的時候已經寫到山雨欲來風滿樓了,你想想,外頭沒抄進來呢,賈家就自己抄自己了,就抄檢大觀園了,就死人了,就開始有人命案了。晴雯不就給,好端端的一個可愛姑娘,轟出去後不就給迫害死了嗎?是不是啊?在八十回已經寫到賈迎春嫁給孫紹祖以後,那也面臨一個死亡的命運,在前面不是早就暗示了嗎?一個惡狼撲一個美女,在警幻仙姑洩露天機,讓賈寶玉看的那個冊頁、那個畫已經畫出來了,八十回已經寫到了,她已經嫁出去了,怎麼在第八十一回的時候忽然一切又都很平靜?“佔旺相四美釣遊魚”,優哉遊哉,若無其事。而且在前八十回可以看到,曹雪芹對迷信是反對的,像馬道婆魘那個鳳姐、寶玉,他是深惡痛絕的,怎麼會寫底下的美人,他認為是水做的骨肉的人去釣遊魚佔旺相,去占卜呢?

  什麼“中鄉魁寶玉卻塵緣,沐皇恩賈家延世澤”。雖然也被抄了家,最後皇帝又對他們很好,一切又都恢復了,賈寶玉就算出了家,也很古怪。這點魯迅先生就指出來了,你已經出了家了,怎麼還忽然跑到河邊,去跟自己的父親賈政,本來是他最不喜歡的一個人,父子之間發生了激烈的衝突,大家記得吧?“不肖種種大受笞撻”,誰打誰啊?往死了打,是不是啊?跑去給賈政倒頭便拜,而且這個出家的和尚很古怪,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大紅猩猩氈的斗篷是非常華貴的,是貴族家庭的那種遺物,這就寫得不對頭。曹雪芹他自己在前面已經預告你,最後它會是一個徹底的悲劇,怎麼會是以這樣一個甚至是喜劇的收場呢?這不對頭。

  另外,寫賈寶玉這個主角,越寫越不對頭。

  賈寶玉這個角色我們在前八十回就感受到,那是一個和封建主流社會不相融的人,他罵那些去讀經書、去參加科舉考試的人是“國賊”、“祿蠹”,那些官迷,他恨死了。可是在高鶚的筆下,賈寶玉怎麼會忽然一下子,變成一個乖孩子,聽賈政的話,兩番入家塾,一心去讀聖賢書了?大家還記得後四十回寫到,賈寶玉有一天見巧姐,這個賈寶玉寫得就太怪了,賈寶玉聽説巧姐讀了《女孝經》,覺得非常好,於是又跟她講《列女傳》,長篇大套講封建道德,這是賈寶玉嗎?曹雪芹在前面已經寫得很清楚了,賈寶玉是“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是一個聽説到學堂,一聽説要讀書就腦仁兒疼的人,一度到學堂是為了和秦鐘交朋友,也不是正經讀書,不是那麼一個人,所以他把這個人歪曲了。

  當然我也承認,高鶚續這個四十回它對《紅樓夢》整體的流傳起到一定的作用,使得曹雪芹的八十回得以以一個完整的故事在世上流傳,所以通行本為什麼印得比較多呢?我也能理解,不是不能理解。但是理解歸理解,但是咱們研究《紅樓夢》該發表的意見還要發表,高鶚的續書是不對的。當然,很多人説高鶚寫“林黛玉焚稿斷癡情”,那應該還是好的吧?那個是高鶚的四十回當中寫得最好的部分。底下的話可能讓你掃興了,經過一些紅學家的考證,在曹雪芹的構思裏面,林黛玉也不是這樣死的,這樣也並不符合曹雪芹原來的構思,這個咱們不細討論了。

  總之,就是説,從封皮往裏看,發現的就是説曹雪芹和高鶚他們不是合作者,後四十是要不得的。也有人説,你是不是太危言聳聽了,你怎麼什麼意見尖銳你就奔什麼意見去啊?你是不是有點想嘩眾取寵啊?不是這樣的,這是我的真切感受。而且我要告訴你,老早就有人對後四十回提出了遠比我尖銳得多的意見。在清朝嘉慶年間有一個人寫了一本書,這個人叫裕瑞,他是一個貴族的後裔,當然是滿族人,他寫的這本書叫做《棗窗閒筆》,估計他的書房窗戶外面有棗樹,這種書的文體類似現在的隨筆,等於是一個隨筆集,他寫一本書叫《棗窗閒筆》,在《棗窗閒筆》裏面有大段文字講到了《紅樓夢》,講到他知道《紅樓夢》的作者應該是曹雪芹,當然他對曹雪芹的身份、家世的介紹後來被紅學家、後來的紅學家考證出來是不準確的,但是那是另外一個問題。問題是那個時候,在那麼早的時候,他就對後四十回發表了非常尖銳的批評意見,可以説是批判意見。他是這麼説的,他那個時候還不知道高鶚,他不知道是高鶚和程偉元他們續的後四十回,他還不知道是誰續的。但是他覺得不對頭,他説“細審後四十回,斷非與前一色筆墨者,其為補著無疑。”他又説,“茍且敷衍,若草草看去,頗似一色筆墨,細考其用意不佳,多殺風景之處,故知雪芹萬不出此下下也。”他認為那個文字是下下品,萬萬不會是曹雪芹寫的。還有一句話更厲害了,他有一句話太厲害了,“誠所謂一善俱無,諸惡俱備之物。”他連剛才咱們説的那點優點都不保留,認為是“一善俱無,諸惡俱備”,深惡痛絕。所以老早有這個老前輩,很早很早的紅學研究者,對後四十回提出了非常尖銳的批判。

  紅學分支──曹學

  剛才説了嘛,從封面研究開始吧,發現曹雪芹和高鶚根本不是合作者,高鶚續書不符合曹雪芹原意。高鶚續書續得好不好,怎麼評價,咱們可以把它撇在一邊,暫且不論,咱們就研究曹雪芹的這八十回。要研究曹雪芹的八十回就要研究曹雪芹本身,這個作家他怎麼回事──他是什麼人?誰家的孩子啊?怎麼就寫出這本書啊?前人這方面的研究成果非常之多,魯迅先生在他的《中國小説史略》裏面,他是採取當時紅學研究的一個最新成果,就認為曹雪芹寫《紅樓夢》是一種自敘性的作品,帶有自傳性的作品。魯迅先生是這麼説的,“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歷。”《紅樓夢》的特點是八個字,“正因寫實,轉成新鮮。”他寫實寫到力透紙背的程度,本來寫實好像是最不新鮮的,虛構、想像是最新鮮的,因為他以最大力度來寫實,寫得非常之好,“轉成新鮮”,反而賽過那些純虛構的、純幻想的作品。這是魯迅先生對《紅樓夢》的評價。到今天來看,我覺得我還是很佩服的,我覺得先生説得非常準確。

  有人説了,説你這麼一來的話,是不是你就要把曹雪芹跟賈寶玉劃等號了?要把《紅樓夢》的賈府和曹家劃等號了?您是不是《紅樓夢》就是報告文學啊?裏面的每一件事、每一個場面都是百分之百的機械的生活實錄?我沒那麼説,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其實説得是很明確的,就是我理解魯迅先生的意思,就是曹雪芹他寫《紅樓夢》,他是根據自身的生命體驗,根據自己家族曹家在清朝康熙、雍正、乾隆三個朝代裏面的盛衰榮辱,驚心動魄的大變化、大跌宕來寫這個作品的。所以它是帶有自傳性的,是自敘性的,我沒説它就是自傳。更不是説就是通通去和生活真實劃等號,説他沒有藝術想像的過程,他當然是從生活的真實,昇華為藝術的真實,這個是不消説的。所以要讀通《紅樓夢》就要了解曹雪芹的家世,最起碼要查三代──知道他的祖父是誰,父親大概是誰,他本人是一個什麼樣的生活經歷,什麼遭遇?他家族怎麼在康熙朝鼎盛一時,輝煌得不得了;在雍正朝,雍正很不喜歡,就被抄了家,治了罪;在乾隆初年怎麼又被乾隆赦免,一度小康;但是在乾隆四年一下,又怎麼捲進了一個大的政治鬥爭;乾隆在撲滅政敵的同時,也把其他的有關的那些社會上的人予以整治,曹家被株連徹底毀滅,曹家最後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所以你要知道曹雪芹的家世,才能夠讀通《紅樓夢》,所以要進入曹學領域。現在有很多的有關這方面的著作可以來讀。我就是先進入這個領域,覺得非常有意思。

  紅學分支──版本學

  我們來談曹雪芹的本子的話,現在一般把簡稱古本,就是手抄本,曹雪芹他的原作基本上是以手抄形式流行的,有人説後來高鶚不是給印了嗎?續了四十回,但是前八十回不是也給印了嗎?但是高鶚和程偉元做了一件很不應該做的事,你續書不是續就行了嘛,他把前八十回進行了一番改造,改動了很多地方,有的地方是改得是不倫不類,有的地方改得不通,有的時候拗著曹雪芹的意思改,所以現在通行本不但後四十回靠不住,前八十回也靠不住。所以你要真正讀《紅樓夢》,你要買影印的《紅樓夢》的古本來讀。

  進入《紅樓夢》版本這個研究的領域叫版本學,紅學除了曹學以後的又一個大分支叫版本學,非常有意思。就知道原來當年的《紅樓夢》是手抄形式流傳的,手抄大體上是八十回,但實際上嚴格來説可能還不足八十回,現在多數人認為最古老的本子是叫做甲戌本,就是乾隆十九年的一個本子,甲戌本的《紅樓夢》,它的書名叫做《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大家知道,《紅樓夢》在流傳過程中曾經有過很多個名字,在現在甲戌本的文字,就自己總結了一下,在其他的一些本子裏面也有一些記錄,就是這個《石頭記》曾經在流傳當中,它有過各種名字。其實它最早就應該叫《石頭記》,最早的書應該就是《石頭記》。後來又被叫做各種名字,比如説又被叫做《情僧錄》,僧就是和尚的意思,唐僧的僧,《情僧錄》,因為其中主人公賈寶玉一度出家,叫《情僧錄》。後來又被叫做《紅樓夢》,又被叫做《風月寶鑒》,又被叫做《金陵十二釵》,但是這個古本《紅樓夢》最後它定的名字是《石頭記》。所以《石頭記》應該是一個最能夠體現曹雪芹的原創意圖的一個書名。只是現在咱們叫慣了《紅樓夢》,所以説《紅樓夢》,紅學都這麼叫,當然無妨,無非是符號的問題,但是應該知道,古本《紅樓夢》應該是《石頭記》。

  乾隆十九年有一個甲戌本,乾隆二十四年有一個己卯本,乾隆二十五年有一個庚辰本,後來在一個蒙古王府發現了一個抄本,後來在──原來是蘇聯──現在是俄羅斯,原來叫列寧格勒,現在那個地方叫聖彼德堡,在那個圖書館裏面又發現了一個古本,是當年俄國的傳教士帶回俄羅斯去的一個古本。當然,後來又發現了一些晚清時候或者民國初年石印的一些版本,比如叫戚蓼生,他寫序的一個叫戚蓼生序本,簡稱叫戚序本,一個叫舒元煒的人寫序言的叫舒序本,一個叫夢覺主人的人寫序的叫夢序本等等。還有一些版本,我不細説。總歸就是説,一進入這個領域就覺得非常有意思,就知道一部書的流傳它有它的故事,曹雪芹説“十年辛苦不尋常”,鬧半天真不尋常,尋常不尋常啊?他寫出來,再抄出來,再流傳,困難重重。現在的這個古本《紅樓夢》好多也是不完整的,最完整的或者接近完整的像庚辰本,它有兩回也是後面補進去的,一個是六十四回,一個是六十七回。細心讀《紅樓夢》你會發現,這兩回的文筆在前八十回裏邊跟其他回比──咱們現在討論都不包括後四十回,跟前八十回其他回比的話──這兩回不太相稱,好像是另外一個人寫的,所以有人認為是非曹雪芹的手筆,或者曹雪芹有一個沒有完成的稿子,別人把他描補完的,很有意思。書有書的命運,人有人的命運,研究《紅樓夢》的版本,我們的心得不僅在版本本身,我們可以了解中國的古典文明的發展過程是在如何艱難曲折的情況中,一本書現在成為了我們那麼熱愛的一本著作,家喻戶曉的東西。

  紅學其它分支

  《紅樓夢》思想性、藝術性研究:

  還有一種意見認為,《紅樓夢》研究重點應該放在它的思想性、藝術性的分析上,你不要老是去搞什麼曹學,搞什麼脂學,搞什麼版本學啊,搞什麼探佚學啊,現在不是有現成的《紅樓夢》的通行本嘛,你分析它的思想性、藝術性,它怎麼反封建,它怎麼歌頌純潔的愛情啦,這種意見也是很好的,也是很好的,也確實值得研究。但是我是建議,你最好還是不要把高鶚的四十回跟曹雪芹的原筆混在一起研究,你研究可以分開研究。當然這個誰能強迫誰啊,各有各的看法嘛,是不是啊?也有人認為,紅學它是一個很特殊的學問,它是因為《紅樓夢》特殊性而決定的,所以紅學的研究應該不包括對它的思想性、藝術性的研究,因為那個是所有的書都需要那麼研究的,三國、水滸、西遊都值得那麼研究,對不對啊,但是沒聽人説三學、水學或者叫西學,也有人寫很多的論文,它也構成專門的學問,但是它沒有約定俗成的、大家都接受的一個符碼,像紅學這麼鮮明的符碼它沒有,就説明《紅樓夢》它有特殊性,這些不同見解我都提供給大家參考。我個人覺得就是説紅學的分支可以包括對它思想性、藝術性的研究,應該一個很大的分支,研究它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

  《紅樓夢》的詩詞歌賦:

  還有很多小分支,而且就它本身而言也不一定小,有人就一輩子專門研究《紅樓夢》裏面的詩詞歌賦,因為《紅樓夢》本身它也是一個詩詞歌賦集大成的作品啊,它後面還有《芙蓉誄》,還有誄文,還有很古奧的古文呢,都是和他敘述語言的文本不一樣的,都值得研究,研究《紅樓夢》的詩詞歌賦也是紅學的一個分支。

  大觀園學:

  還有人研究大觀園,大觀園既是這個作者所營造的藝術想像的空間,又是對中國園林有著集中描寫的一大篇文字,是不是?所以大觀園學很熱了,其中包括大觀園的象徵意義,大觀園本身有沒有原型,有沒有園林原型,或者是幾個原型的合併,大觀園裏面的園林佈置,中國古典建築的審美價值怎麼體現出來的,等等,大觀園也構成一門學問。

  紅樓飲食飲饌學:

  紅樓飲食飲饌也構成學問啊,有人説,這個學問太俗了吧?你看,這麼高雅的一個學問,結果就變成一種商業行為,到街上看什麼紅樓菜館啊,吃什麼紅樓菜係啊。但是正好那天跟我説那個話的那個人就跟我一塊吃紅樓菜,我就笑他了,我説你這種人真是,自己又吃著這菜,又説不是學問,我説你這個就屬於什麼呢,自以為是,我認為“世法平等”,這是賈寶玉在《紅樓夢》裏面説的一句話,“世法平等”,你可以去研究那個比如説很高深的東西、很雅的東西,也有人從俗的角度,他也可以研究《紅樓夢》,研究《紅樓夢》飲饌的也非常有意義啊,是不是啊?可以了解我們的上幾輩人他們是怎麼吃東西的,怎麼喝東西的,貴族和平民之間有什麼區別,有什麼講究,不可輕視,不好那麼譏笑人家的。

  紅樓服飾學:

  《紅樓夢》裏面寫到人們穿的服裝,《紅樓夢》裏面的斗篷,下雪天怎麼禦寒,剛才我説了一個大紅猩猩氈斗篷,那裏面斗篷花樣多了,晴雯補的裘是什麼裘,我這裡不展開了,所以也有人專門研究紅樓服飾。

  紅樓器物學:

  《紅樓夢》裏面用的東西也很多啊,各種器物,我就寫過文章,比如蠟油凍佛手,這個蠟油凍佛手是裏面提到的一個古玩,有人説蠟油凍佛手這個值什麼錢啊?一個蠟油、蠟做的,是吧?做一個佛手的樣子算什麼呀?他不懂,蠟油凍是一種高級石料,它的樣子、質感像蠟油一樣,是一種高級玉石,不是蠟燭的蠟做的,這都有學問啊,怎麼不值得研究啊,是不是啊?所有還有人專門研究紅樓裏面的各種器物。

  當然,紅學界的爭論很多,一百多年的紅學界爭論不休。有人覺得煩,哎呀,説的真是別提紅學了,您一提紅學我腦仁疼,頭大,意見太多,爭論太多,我覺得,咱們聽一聽先賢的話,蔡元培,大家知道吧,民國初年的北京大學的校長,這是一個大學問家,他在談到《紅樓夢》的時候他有八個字,非常好,非常好,他説什麼呢?他説“多歧為貴,不取茍同”。歧是分歧的歧,多歧就是出現了很多分歧,出現了爭論,出現了不同意見,出現了你覺得是逆耳的、聳人聽聞的意見,或者是覺得很刺激性的意見,或者你覺得人家是外行,你覺得人家那個是不該説的話,人家發表那個意見了,在學術領域裏面,在學術空間裏面,出現了很多的歧義,出現了很多爭論,應該怎麼看待?蔡元培、蔡先賢告訴我們,“多歧為貴”。求之不得啊,非常寶貴啊,千金難求一個不同的意見啊,你看人家的學術襟懷。他後半句又説得好,多歧為貴也不能這樣,聽這個説有道理有道理,聽那個説不錯不錯,你怎麼能那樣呢?他叫做“不取茍同”,在多歧、多分歧的情況下,你應該取一個什麼態度呢?不要輕易地去聽取別人意見,同意別人意見。不要茍同,茍同就是勉強地去同意別人的意見,不要那樣做,你要有學術骨氣,要堅持自己的觀點。正是在我前面所描述的紅學百年發展的浪潮當中,積累的成績當中形成了我自己的思路,我從一個覺得很卑微,不敢來談紅學,變成一個理直氣壯進入這樣一個公眾共享的學術空間,來大談紅學的一個愛好者,就是因為受到了前輩的紅學研究的激勵,受到了像蔡先生這樣的博大的學術襟懷的感染,進入到這個領域來的。欲知後事如何,且聽我下回分解。

  (來源:cctv-10《百家講壇》欄目)

責編:蘭華  來源:CCTV.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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