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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5日 《王國維的學術三境界》 姚淦銘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05日 09:56


  主講人簡介:

  姚淦銘:1948年生,蘇州吳江人,文學碩士。現為教育部所屬“211”之江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古代文獻研究所所長。

  專著有:《王國維文獻學研究》、編校《王國維文集》(四卷本)、《漢字與書法文化》、《漢字心理學》、《哲思眾妙門——老子今讀》、《禮記譯注》、《趣談中國摩崖石刻》等,已發表160多篇文獻學、語言文字學等學術論文。曾獲國家圖書獎。

  內容簡介:

  一、王國維是怎樣一個人

  王國維是一個自有境界的人。青年王國維是一位英氣勃勃的詩人、哲學家、美學家。他以詩人的靈動、美學家的敏感、哲學家的參悟,串聯了宋代詞人晏殊的《蝶戀花》、歐陽修的《蝶戀花》、辛稼軒的《青玉案》三句話,把本來不相干的三句名言連綴成“三境界”説,從而膾炙人口。

  二、第一境界的歷練

  第一個境界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為什麼王國維如此喜歡這句話的意境?因為這裡的意象太符合王國維的所見、所思、所為了。他要獨自去尋找學術發展的道路,這不僅是為了自己,也為了整個民族的學術。

  三、第二境界的歷練

  第二個境界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這是執著地在既定的道路上堅定不移地追求真理,而為之“不悔"、為之“憔悴"。這裡不僅有軀體上之苦乏,亦有心志之錘煉。

  王國維是一個情商、智商都很高的傑出大師。他曾經讚揚大學問家看書目光直透紙背。其實他自己就是這樣。

  四、第三境界的歷練

  第三個境界是:“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

  這是説,尋找到方向對頭的道路,又執著地追求,經過千百次勞作,必有所成,最終豁然開朗,求得“真"與“是”,從而將自己的發現匯入真理之長河,這是何等地令人欣慰!王國維在這裡機智地活用了這一十分詩意的境界。

  五、境界的關鍵在人格

  學者的人格是境界的關鍵。王國維這樣一個大學者,上課的時候對研究生們講過:我愚暗,對於《尚書》這本書大約有十分之五還讀不懂,對於《詩經》也有十分之一二讀不懂。這使當時的研究生大為震動,先是不能理解,繼之則無上敬仰。

  (全文)

  一、王國維是怎樣一個人

  王國維是怎麼樣子的一個人?我估計身高呢,大概一米六十五左右,瘦瘦的,不太美麗,不是“帥哥”,他的牙齒還有點獠,門牙還有點獠,人又黑又瘦。穿著什麼呢?西瓜皮帽子,馬褂,長衫,後面還有一根辮子。所以王國維給人的印象,是很不美,不是一般地不美,很不美!但是王國維的內心的這種美,美得不得了,了不得!

  王國維是怎麼美的呢?當王國維在北京招國學研究生的時候,全國各地的學生紛紛來到清華大學,仰慕著,將要看到日夜思慕的大導師王國維,因為王國維當時的名聲不得了啊!所以大家有幸來看看這個導師。大家都在教室裏盼望著……鈴聲響了,進來的是什麼樣一個風流倜儻的人物!為什麼呢?因為如果大家只要念一念他的《人間詞話》,他的詩詞的話,腦筋先馬上就跳出來,王國維是一個風流才子!大家可能馬上想到唐伯虎,蘇州的唐伯虎,就最風流的才子就是王國維!

  鈴聲一響,踏進來的王國維使大家很吃驚!怎麼這麼一個人就是王國維?一看就是剛才我描寫的西瓜皮帽子,馬褂,長衫,等到他轉身寫字的時候,後面一根長長的辮子……大家很失望!這就是我們的老師?這就是我們仰慕的偉大的國學大師?但是等到王國維一張口,一説話,一表述,一發表自己的學術見解,不得了,了不得!他把這些學生領到了一個從來沒有過的新境界、新學問、新天地!這時候,同學們由衷地佩服,這就是我們的偉大導師!

  王國維沒什麼學位,中等文化程度,王國維他也沒有碩士,也沒有博士,更沒有博士後,他完全是靠的孜孜不倦地自我奮發、刻苦,對境界的追求。他認識到非常重要的東西,學術的靈魂在於境界。為什麼王國維從一個小職員,變成一個國際型的學術大師?為什麼他能夠在二十世紀初,一百年之前,他能夠建築起一座又一座的學術里程碑,一座又一座輝煌的學術殿堂,什麼原因?就在他把握了學術的靈魂是境界。

  王國維他是一種自有境界的人。年輕的時候,他搞文學,是文學家;他搞美學,是美學家;他搞哲學,是哲學家,不得了!他搞文學,他是詩人,有詩人的靈性,要寫詩,要有靈性,麻木的人怎麼寫得出詩來呀?詩是水,水是流動的,是靈性的。你看看,王國維既是詩人,他有種靈性;既是哲學家,哲學家不得了,哲學它是一種參悟的,什麼東西給他一看,看到裏面去了;他又是美學家,美學家不得了啊,什麼東西到他眼裏都是審美的。這些東西都集合在他一個人的身上,有詩人的靈動,有美學家的審美,有哲學家的那種參悟,所以王國維看到這麼三首詞,三句話的時候,被深深地感動了——宋代的三首詞:一首詞是宋代大詞人晏殊的一首詞《蝶戀花》;他又看到另一首,宋代的歐陽修的《蝶戀花》;第三首詞,宋代大詞人辛棄疾的《青玉案》。那麼,他就從三位大詞人的三首詞當中,靈光照徹,不得了!在宋代的這三位大詞人的三首詞上,他發現了三句話,他把這三句話串聯起來,就成功了一個美妙的經典語言,現在成為我們經典語言。

  王國維是怎麼説的呢?他突然發現:“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罔不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 此第三境也。”

  王國維突然發現這三個大詞人當中的三句話,如果把它串合起來,那就成為一個大人生、大境界的一段美語。他概括了古今中外無數成功人的一個秘訣,一個內在發展的邏輯,是一種核心的概括。然後把它融在,把它結晶在文學的意象當中。所以王國維這幾句話一齣來,成為一种經典,成為一種成才之路的經典。

  二、第一境界的歷練

  我們要看看,王國維你自己是怎麼歷練這三個境界?三個境界,我們先看,第一境界歷練。

  第一個境界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為什麼他對這句詩,這麼地欣賞?這麼地贊同?因為這句詩太符合王國維的所見、所思、所聞。“昨夜西風凋碧樹”,是一種什麼樣子的情景啊?昨天晚上,猛烈的西風刮來,碧綠的大樹上,一片一片樹葉凋落。這是一種什麼情況呢?帶來有一點迷茫,有一點淒涼。王國維看到的什麼?王國維看到了,是一種變化的意象。變化,是在變,是在化。變在什麼地方?時間在變,物象在變,心態在變,理念也大變,王國維看到這些變化。那麼王國維當時從這個意象大樹飄零,他又看到什麼呢?看到中國是一個變化的中國,一百多年之前,他看到了世事在變化,中國在變化,學術也大變化。你看看,國門給打開了,西學進來了,中學怎麼辦呢?中學是被動地應戰,還是不應戰,就給它吃掉了?還是怎麼辦呢?而且他痛心地看到,當時中國整個學術界是什麼?麻木的,昏沉的,沒有覺醒的,毫無朝氣的,非常地痛心。而王國維就從這個一葉飄零當中,用到我們一個成語,叫“一葉之秋”——從一個葉子的飄零,知道秋天要到來了,而王國維更從這個秋天發現了,後面緊跟著的是冬天,而過了冬天以後,將是燦爛的學術春天。所以,王國維特別感悟這一句詞,把它作為第一個境界當中一個物象。

  我們再看這個“高”字。王國維當時的行路,他確實是站在一個最高的地方。什麼高的地方?站在一個民族存亡和學術關係的這個高度,站在一個20世紀初的時代的高度,一個歷史的高度來望。

  王國維年輕的時候,就有高遠的志向。有一次,羅振玉到東文學社去看學生的時候,突然發現同學扇面上題了好多的詞。他拿來一看,是一首詩,這首詩他看了以後非常感動,他説,能夠寫這首詩的人,一定是志向高遠。這首詩是怎麼寫的呢?“西域縱橫盡百城,張陳遠略遜甘英。韆鞦壯觀君知否?黑海東頭望大秦。”(王國維《讀史二十首之十二》)他怎麼寫呢?在當初漢代的時候,西域,就我們新疆這個地方,只不過一百來座城市,所以漢代的皇帝想,這個地方太難管理了,我不要它了,算了。兩個大臣説了,不能,皇帝你不能糊塗!儘管是小小的百來座城市,你不能放掉它,這是我們中國的領土。所以皇帝一想,對,所以又開通了。那麼這兩個人的遠謀就勝過皇帝了。王國維又翻過來説,更有比這兩個大臣更厲害的,誰?甘英,這個人更不簡單。他怎麼不簡單?他的眼光不是新疆的這塊地方了,他已經站在黑海的東頭望到大秦。大秦,古羅馬帝國了,他已經望到那頭了。所以,王國維説,我們都要學甘英。羅振玉是有大志,他一看,這個年輕人的志向不得了,問誰寫的?大家説,王國維寫的。從此以後,他非常重視王國維這個奇才,提拔他。

  那麼,王國維他望到了什麼呢?望到了當時的學術時代有這麼幾個特色:

  第一個,20世紀初,中國的學術是一個必變的時代,必定要變,這多厲害;第二個,中國的學術,將是一個研究自由的時代;第三,當是一個最大發現的時代;第四,西學東漸的時代;第五,中學外漸的時代;第六,“學術三無”的時代。

  他不簡單,憑個人的觀察,看到這麼一些時代的特色。我們聽聽王國維的聲音,王國維説,世事在變,國事在變,學術當然也得變,要變。王國維又説:“如今已非教權專制之時代,而是研究自由之時代。”厲害!王國維又熱情洋溢地謳歌:“今日之時代可謂發現之時代,未有能與它相比者。”王國維説,為什麼發現了時代呢?第一,甲骨文發現了;第二,西北的許多竹簡發現了;第三,敦煌的寶庫打開了;第四,故宮裏面的內閣大庫檔案發現了;第五,外國的好多的文書在沙漠裏發現了……還有好多好多的發現。王國維很聰明,他從歷史上知道,凡是有新的東西發現,就有新的學問起來,所以他説,新發現的時代必將有一個新的學術時代出現。

  王國維又説,“學術三無”時代。什麼叫“三無”呢?第一,學術不分中西,沒有中西的;第二,學術不分新舊,沒有新舊之分;第三,學術沒有有用無用之分。這個眼光也是超前的。我們在一百年以後,還在爭論這個問題。你學的什麼東西啊?我學的是文學。文學有用嗎?你讀大學,文學有用嗎?你學什麼?我學哲學。你怎麼學哲學?哲學有用嗎?你學什麼?我學社會學。社會學有用嗎?一百年以後,我們還在爭論,中學為主?西學為主?中學有用?西學有用?王國維多超前!是學問,沒有中西之分;是學問,沒有有用無用之分;是學問,沒有新舊之分。超前!所以王國維他這種眼光是超前的,而且是國際性的學術眼光。你看看,王國維一點都不保守,不因為甲骨片是我們中國的,就由我們中國來研究,研究到它透了,再給外國人研究,他不是的。不是因為敦煌寶庫是在我們敦煌發現的,我們中國人研究、保密,然後我們研究完了,再給外國人。不是的,王國維非常地開闊,他是站在廣闊的國際的學術平臺上,來觀察問題、考慮問題、研究問題。所以,他的那種眼光、那種胸襟、那種氣度,國際性的。所以,我們往往看到,王國維成功了,他的成功不是成功在終點,而是成功在起點上。

  三、第二境界的歷練

  下面,王國維是怎麼進行第二個境界歷練的?第二個境界是這樣一句話:“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當王國維確定了這個方向以後,他就堅定不移地走,再走,往前走,一走到底,不回頭,不後悔。王國維曾經有這樣一首詩:“……玉女粲然笑,照我讀奇書。嗟汝矜智巧,坐此還自屠……”(《偶成二首》之一)我把這個意思講一下,王國維説,啊,天上的月亮啊,太美了,就好像一個美女展露著她美好的笑容,在照著我讀書呢,我在書房裏讀書,天上有個美女陪著我,就是月亮。啊,發出燦爛的笑容照著我,啊,月亮照著我讀奇書!我經常感嘆,我自己是多麼地聰明啊!是多麼地有智慧啊!是多麼巧妙的一個人!太可惜了,我預料到,將要自己拿一把刀,把自己給殺了。他這個什麼意思呢?就是我這樣刻苦地讀下去,最後沒有了,人沒有了,讀死了,太辛苦!你看看,那麼美好的夜光,美女的夜光照耀著我,辜負了她。什麼意思?王國維就是説,我要走這條路,走到底,不回頭,“為伊消得人憔悴”。什麼叫“衣帶漸寬”?人越來越瘦,所以腰帶越來越寬了。所以他説,我要追求真理到什麼地步?犧牲自己一生的幸福,都不後悔。這是何等地盡職!所以王國維這個人,是情商、智商特別高的人,這麼一個大學者。你看看,他可以聰明到什麼程度?他是絕頂聰明,你看他外表很醜陋,他是絕頂地聰明。所以他把自己看成是天才。一點不錯,是天才。他怎麼樣的呢?他做大學問家的眼光,就跟人家不一樣,看到紙面上的字,大學問家的眼光叫“直透紙背”,他看到紙背的後面。王國維就是這樣。

  王國維有一天在研究甲骨片的時候,甲骨片,我們都曉得一片一片的,聰明的王國維,靈感的王國維,突然有靈感了,為什麼這片甲骨片我讀不通啊?為什麼那片甲骨片,我也讀不通啊?那是不是原來它們是一片啊?在出土的時候,因為弄斷,崩裂,把它打破了,等到拿出來的時候,這裡一片,那裏一片。如果把兩片能夠拼合起來,那不就是一個完整的甲骨片了嗎?那上面原來不可讀通的,現在不讀通了嗎!就這個靈感,開出了甲骨學的一個方向,叫做“甲骨學的綴合”。你看,多聰明啊!他不僅看到這個上面,而且透過了紙背,透過了甲骨片。聰明,絕頂聰明!

  所以大學問家胡適晚年經常要説到王國維,在台灣的時候,他對他的學生説:“王先生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還説:“絕頂聰明的人,不是在賣弄聰明,而是肯下苦工夫、笨工夫。”所以王國維就是這樣,既絕頂聰明,又能夠下苦工夫、笨工夫的人。下面我們來看看,他怎麼下苦工夫的?

  王國維在日本的時候,跟著羅振玉,羅振玉這個書庫不得了,家裏有50萬冊藏書,私人藏書。王國維一本一本,大部分,當然很多都翻過,你看,朝夕相處。王國維自己手校手批的,精讀之精讀,手校手批,還保存在北京圖書館裏。你一看上面,肯定會感動,各種顏色的字寫滿了,都用過了。所以,王國維平時什麼呢?手中不離開書的。在日本的時候,他的夫人要跟他商量點事情,家裏總有事情,要商量點事情,王國維拿著書本只當不聽見,我要看書呢,不理會夫人。潘夫人恨得不得了!恨不得把他這個書奪過來,丟在火爐裏。所以,王國維是一個非常刻苦、非常用功的人。

  王國維第二次到日本以後,他告別了前面的學問,美學、哲學我都告別了,我要弄傳統的國學。為什麼?他要投身到新的學問甲骨學,金石學等等當中。他説,我小時候,最不喜歡看《十三經注疏》,那這個東西怎麼看啊?太枯燥了,現在他不了。為了向新學問應戰,王國維把《十三經注疏》每天都看,精心地看,這是何等地勤奮!每天早晨在日本的京都,一個朝氣蓬勃的王國維,年輕王國維,踏著露水,朝氣蓬勃地,背面是一輪太陽,到羅振玉家裏打工。一做下來,那是何等地艱苦!有一次,羅振玉給他兩千份拓本,説,國維你幫我整理。他説,怎麼整理?每一個拓片,你要找出來它有幾個器物,因為有的,它一個拓片有不同的器物名稱,同樣一個器物,古人有不同的名稱。他説,你要把它查出來,這份拓片有幾個器物名稱。倒過來講,一個器物有幾個銘文?那太艱苦了!這裡有兩千份要一一查對。所以,王國維形容當時怎麼艱苦呢?每天早晨一到工作室,桌子上堆滿了拓本。在夏天,日本的夏天太熱了!常常地困,常常地汗流滿面,身上全部濕透了。然後查一個銘文,要查十幾個,那麼一天下來,只能弄十幾個銘文,十幾張紙,非常非常地艱苦。所以早晨是一個朝氣蓬勃的王國維,到羅振玉家裏去了,晚上一個疲憊不堪的王國維回家了。明天早晨又是一個朝氣蓬勃的王國維,明天晚上又是一個疲憊不堪的王國維,這樣輪流地操作。同志們注意,這就叫做“下地獄式”的功夫,沒有這個就沒有後來更大的成功。王國維就在京都這麼幾年的刻苦鍛鍊,最後走到北京就不一樣了,成為一個國際著名的大學者。這就是他的秘密,這就是他的境界。

  四、第三境界的歷練

  下面我要講的是,第三境界的歷練。第三個境界是什麼呢?是“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這是什麼抒發呢?經過煉獄式的磨煉和追求,千百次的勞作,最後必定取得成功,這是有回報的,必定取得成功,一旦找到了這個真理,那就把自己的發現,匯入了真理的長河。王國維為什麼特別喜歡這個境界?把它作為第三境界呢?這是一個非常優美的意境,本來是寫元宵佳節。元宵佳節太美妙了,家家上了燈籠,觀燈,男女老少擁擠在街頭,鮮花盛開,鮮花、人臉、燈籠,如此美妙!那麼同志們想想看,知道心上的人,但是沒有跟她約好在什麼地方,不是在大柵欄,不知在什麼地方,這麼多人,你怎麼找?所以,叫什麼?“眾裏尋他千百度”,找不到啊!你在哪啊?來了,驀然回首,我找了一千次、一萬次,有一次偶然回頭,看見了,啊!我理想的佳人就在那裏對著我笑呢,笑得那麼地甜蜜。同志們注意,“闌珊處”是什麼?不是在一片燈火的地方,而是在稀稀落落的燈火的地方;不是在通亮的地方,而在比較陰暗的,沒有幾顆燈的地方找到。你想想看,突然找到了,人山人海當中,突然找到這樣一個美麗的佳人,你是何等地激動!何等的愉快!所以,這是一種特別勝利的、成功的境界,富有詩意。

  這種情況是什麼呢?就知道,必然會找到,但是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找到,是一種必然當中的偶然,偶然當中的必然,是處於情理之中,又在情理之外的,在意料當中,又在意料之外。王國維是這樣説的,當一個人的研究,長年累月,累月長年地研究,一旦當你找到了這個東西,找到了答案,那種心中的快活,是無法形容的。這是一種快活。還有一種快活呢,心中一直有這個意思,心中就一直有這個意境,但是找不到恰當的東西把它表達出來。有一天,當我找到了,把它表達出來的話,那種快活是無法形容的。所以,這種快活是真正的大學者,他才能體會到。梁啟超稱讚王國維,他這樣説:“我們看王先生的《觀堂集林》,幾乎篇篇都有新發明,只因他能用最科學而合理的方法,所以他的成就極大。此外的著作,亦無不能找出新問題,而得好結果。其辯證最準確而態度最溫和,完全是大學者的氣象。他為學的方法和道德,實在有過人之地方。”(梁啟超《王靜安先生墓前悼詞》)這些成果都是王國維“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的結果。

  特別耐人尋味的,王國維還有一個極大的智慧。他知道,我聰明,我能幹,我可以下笨工夫,我能夠超越別人,我能夠超越前人。但是,他像一個蜜蜂一樣,他不是叮在一顆花上。他的智慧,我有這個能力,我就不像一個人,一輩子研究一個窄小的問題,我研究一個作家,就研究到最後,最後挖挖挖……這種是什麼呢?就找了一個地方,挖一口井,挖挖挖,挖下去了。所以,你看呢,我們有些學者,就是研究一個領域,而且一個領域很窄的一個面,然後一輩子就這個地方,他不跳出去了。王國維不是這樣,他研究文學,他研究美學,他研究哲學,他研究史學,他研究敦煌學、甲骨學……他一個一個跳,這叫“智慧的流轉”,像水一樣,大智慧,這個智慧更是高級的智慧。為什麼?我們再打個比方,王國維是十分瀟灑的學者,他跑到這個山頭,勘察了一番説,大家注意了,學術家,大家注意了,在這個山裏面有學術的金礦,我挖一桶給你們看看。然後他挖下去,挖出一桶來,你們看,這座山裏有學術的金礦,金礦金燦燦,多美妙!你們挖吧,大家來挖吧,中國的學者來挖吧,世界的學者來挖吧,大家都來挖吧,我們挖吧,我們的後代也來挖吧。然後説,我走了。他到哪去?他換了一座山了。他又跑到一個甲骨學的山上去,我挖,挖給你們看。他又挖出一桶金來,淘出一桶金來,你們看,這裡還有一桶金,下面還有無數金,我挖了,你們挖吧,大家都來挖吧,一代一代挖下去。他又不幹了,他又跑到另一個山頭去,你們都説戲曲沒有用,都是看看些,唱唱些,我來挖一桶金給你們看看,挖了一桶金,你們看戲曲裏面大有研究,我這一桶金就是榜樣,你們挖吧,好多人跟著挖,一直挖到現在還沒有挖完。他就非常瀟灑,你看看,帶著一個“竹竿”,跑到這種青山指點一下,這裡有金子,你們挖吧。跑到那山,這裡有金子,你們挖吧。他跑了好多好多的學術的高山説,這裡有金子,你們挖。他自己就是一個傑出的開山者。這是何等的氣魄、胸襟、氣度!

  五、境界的關鍵在人格

  境界的關鍵在人格。有什麼樣的人格,就有什麼樣的境界。你的人格很低,你怎麼會有高境界出來?你要有一個高的境界,必須有一個崇高的人格,崇高的靈魂。當時清華研究院有四大名導師:一個,梁啟超;一個,王國維;一個,陳寅恪;一個,趙元任。那麼,同學不僅是跟他們學學問,更學到四名大導師的那種人格的熏陶,每天每月,幾年當中,那種人格的熏陶太重要了。你看看,梁啟超這麼有名,這麼有學問,學生問梁啟超問題的時候,梁啟超是那樣地謙虛。他説,這個問題我懂,我來回答你,那個問題我不懂,請你去請教王國維先生。你看看,多謙虛!

  而王國維也非常謙虛。你看,同學來向他問問題,王國維話不多的,他就坐在辦公室。那麼研究生來問他問題,他説,這個問題我知道的,一遍一遍地跟他講,懂否?你懂了嗎?懂了,好。要是不懂,我再給你講,一遍一遍講,懂了嗎?懂了,行了。那麼有的問題,學生問,王國維一看,不大清楚,他就用海寧話,海寧話有點像上海話:“阿拉弗曉得”——我不知道。多謙虛呀!他從不不懂裝懂:“……以弟之愚暗,于《書》所不能解者殆十之五,于《詩》亦十之一二。”(《與友人論〈詩〉〈書〉中成語書(一)》)他説,我這個人,他當然不是説,自己天才,我這個人比較愚笨,當然謙虛的説法,我這個人比較昏暗。你看人家讀了幾千年的《尚書》,十分之五,我還讀不懂。大家一吃驚,你這麼大一個有名的國學大師,《尚書》怎麼十分之五不懂?他説《詩經》,人人基本上都讀得懂,我還有十分之一二讀不懂。心靈的震動!這些研究生心靈震動!我們的老師這麼偉大,還這樣謙虛地説,《尚書》還有十分之五讀不懂,《詩經》還有十分之一二讀不懂,那我們更不要不懂裝懂,不知裝知。所謂這個不得了,就告訴這些人,不知為不知,不知就是不知,不知才能變為真正的知,這就是大師的人格的熏陶。

  我們再來看看,王國維的生命一刻,最後的一刻他是怎麼樣子展露他的人格魅力。王國維這種死非常地鎮定。畢業生畢業了,他照樣去參加畢業生的告別宴會,那天回到家裏,明天要去自殺了、投河了。那天晚上,他在家裏幹什麼?照樣接待一批一批來訪的學生,同學們來請教問題啊,王國維照樣微笑著,和顏悅色,一絲不慌地回答這些學生的問題,回答完,送走了。送走了以後,冷靜地在燈光下寫了遺書:“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我死後,當草草棺殮,即行藁葬于清華園塋地。汝等不能南歸,亦可暫于城內居住。汝兄亦不必奔喪,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門故也。書籍可托陳(寅恪)、吳(宓)二先生處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歸。我雖無財産分文遺汝等,然茍謹慎勤儉,亦必不至餓死。” 一點匆忙都沒有,是那麼地從容不迫!但是他不跟家裏人講的,他就把遺書揣在兜裏面。

  那天晚上他還幹什麼呢?他就把學生的試卷全部批完,他把這些學生,試卷上的成績,一一登在成績本上,然後安然入睡。第二天早晨,他照樣到清華園辦公室,第一,和別人討論今年招生問題,一屆畢業了,下一屆招生了,招生問題;第二,是什麼呢?他説,我成績單搞好了,你們有空的話,到我家裏去拿。講完了以後,他跟人家借了幾元錢,就雇了個車到頤和園去自殺。那麼他的人格美妙在什麼呢?美妙在一個細節上。他有一個學生叫謝國楨,是一個他培養出的一位大學者。這個大學者,他晚年,五十年以後回憶,非常地感動。他説,我的老師明天要去自殺了,自沉了,早晨他還到清華園辦公室去上班。上班的時候呢,他説,前幾天給他寫了一個扇面,扇子,寫了個扇面;寫了兩個,一個給謝國楨,一個給朋友的。他説,他已經走出辦公室,到頤和園去了,在路上,他突然想起來了,我寫的扇面上,謝國楨他名字下面,他寫了一個兄弟的兄,多寫了一個兄弟的兄。王國維一想,不妥當,不能叫兄,應該叫弟,所以王先生重新回來,拿了筆把這個兄字涂掉,再改了一個弟,然後再踏出清華園,到頤和園去自殺了。五十年以後,謝國楨回憶到這個往事的時候,他是這樣説的:“於是可見,先生強毅堅忍之志,鎮定安詳,臨事不茍的態度。”

  (來源:cctv-10《百家講壇》欄目)

(編輯:蘭華來源:CCTV.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