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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30日 《啼笑因緣》的愛情三模式 孔慶東 

央視國際 2004年09月28日 15:26


  主講人簡介:

  孔慶東,祖籍山東。 1983年自哈爾濱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本科畢業後師從於北大中文系的兩位名師:是錢理群先生的開山碩士、嚴家炎先生的博士,主攻現代小説與武俠小説。主要作品有《超越雅俗》、《誰主沉浮》、《47樓207》、《空山瘋語》、《井底飛天》、《獨立韓秋》、《黑色的孤獨》等專著。

  內容簡介:

  二十世紀我國産生了很多名家名作,但是最轟動的一部作品,它不是魯迅的《阿Q正傳》不是茅盾的《子夜》,不是曹禺的《雷雨》,不是郭沫若的《女神蔡文姬》,而是張恨水的《啼笑因緣》。為什麼這部小説有這麼大的轟動?

  在《啼笑因緣》裏,張恨水締造了一個三角戀愛的故事,它之所以能夠引起那麼大的轟動,是與這一男三女所擔負的文化含量有關的。

  為什麼它會吸引大量的男性讀者?在這部小説裏,三位女性人物沈鳳喜、何麗娜、關秀姑分別代表了不同的文化模式,沈鳳喜是傳統的小鳥伊人式的女孩子,何麗娜是代表社會前沿的時髦女郎,關秀姑是社會中的女強人。這三種類型分別滿足的男性讀者的心理需求,每一個男性讀者都可以從這三种女性當中找到自己的情感模式,因此在《啼笑因緣》出版之後,它引起了大量男性讀者的關注。

  那麼為什麼《啼笑因緣》也吸引了大量的女性讀者呢?在《啼笑因緣》裏,樊家樹是一個具有中庸之道的好男人,這個角色也滿足了不同類型的女孩子的想像。比如沈鳳喜這一類的,她好比這個社會中的灰姑娘,灰姑娘希望有一天,大門打開了,王子進來了,一眼就看中了灰姑娘,因此她把樊家樹想像成王子。而何麗娜這一類的女孩子,她雖然生活上很富足,但是精神比較空虛,需要精神導師。而樊家樹在她這裡就扮演了一個精神導師的角色。對於關秀姑這一類女孩子,她是女強人,她希望有一個人能做她的夢中情人,樊家樹也滿足了她。因此《啼笑因緣》在一定程度上也滿足了女性讀者。這樣我們再去理解它的轟動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全文)

  《啼笑因緣》是張恨水的代表作之一,小説描寫了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青年人情感和戀愛的故事。杭州富家子弟樊家樹來北京讀書,而圍繞著樊家樹,有三個女孩子分別喜歡上了這位有為青年。她們分別是平民女子、唱大鼓書的藝人沈鳳喜,部長的千金何麗娜和一位走江湖賣藝的俠女關秀姑。就是在這一男三女之間發生了一連串的故事,演繹了一場啼笑皆非的愛情故事。

  這個故事這麼簡單為什麼有這麼大的魅力?怎麼能夠一遍一遍地改編,老有觀眾在看,然後老有人在討論,它的魅力何在呢?你説三角戀愛,三角戀愛的故事有的是啊,別人的三角戀愛怎麼就流傳不下去呢?那麼我們分析一下它的愛情模式,一眼就能看出來,一點都不複雜,一男三女。我們現在很多作家拼命把故事寫得花哨,裏面寫五男八女的亂七八糟,搞不清楚。他以為這樣寫就能把人吸引得眼花繚亂,作品就能流傳下去,不見得。張恨水簡簡單單,一男三女,但是一男三女,它所擔負的文化含量是很重的,每一個人所擔負了不同的文化含義。我們現在買一個産品講性價比,這個性價比是非常高的,所以每兩個都可以單獨進行分析,我們可以逐對地分析。

  我們先看樊家樹和沈鳳喜,樊家樹和沈鳳喜的關係怎麼概括呢?可以説這是典型的傳統的才子佳人式的男女關係。樊家樹是什麼人呢?大學生,這要放到古代就是一個秀才或者舉人。他無論從氣質上,從學養上都是一個才子。而傳統的知識分子,才子要配佳人,我們今天一説才子佳人,好像是一個老掉牙的這樣一個模式,其實不然。才子佳人在歷史的過程中,它也是一個進步,也是一個進步階梯上的一環。因為在古代的時候,男女婚姻不由自己決定,婚姻是家族和家族之間的事情,哪個男的和哪個女的結婚,是由長輩決定的。長輩根據什麼決定呢?根本不根據你們兩個人的特點,跟你們倆沒關係,而是説長輩之間的交情,長輩之間的地位。那麼由這種門閥婚姻,演進到才子佳人婚姻是一個巨大的進步。才子佳人婚姻是由個人的素質決定的,我有才你長得漂亮,跟咱兩個家庭沒關係,就超越了家庭,所以要歷史地看待這個問題。才子佳人我們今天看比較俗了,但是在歷史上它曾經是一個巨大的進步,所以樊家樹和沈鳳喜的愛情是傳統的才子佳人的愛情。這個才子佳人的愛情裏邊又有新的因素,什麼新的因素呢?就是樊家樹又是一個現代青年,他既有傳統的士大夫的風韻,又接受了現代的平等思想。可是這個才子佳人的模式本身是有隱患的,我們對這個模式呢,一方面要肯定它的歷史進步性,另一方面也要用我們更進步的標準來看,他們兩個人的愛情中間有隱患。有什麼隱患呢?也就是説儘管樊家樹的思想上是有平等觀念的,可是他們兩個人在生活中的實際地位,是有不平等的,這是一個不能回避的事實。儘管你説咱倆平等,實際上咱倆不平等,你有錢我沒錢這是一個鐵的事實,所以樊家樹要出一筆錢,來捐助沈鳳喜上學,那這個問題就複雜了,因為他們兩個人之間除了男女戀愛關係之外,他們之間還夾雜著一個希望工程的關係。樊家樹是他的供養人,在經濟上是不平等的,經濟上不平等必然造成人格上不能完全平等。樊家樹主動跟她平等,這裡邊帶有一種施恩的色彩,施予的色彩。而沈鳳喜本來她就有藝人生活所帶有的那種不可避免的虛榮心,所以她跟樊家樹好了之後,她發現樊家樹有錢,有的時候向樊家樹要這要那,説你看我的同學她們都有自來水鋼筆了,就我沒有自來水鋼筆。這自來水鋼筆了不得,自來水鋼筆的價值相當於今天的筆記本電腦。我的同學都有筆記本電腦了,你也得給我買一個,樊家樹沒辦法給她買一個自來水鋼筆,別在胸前,很好的一個學生形象。那個時候學生都是表示自己有學問,都得別鋼筆,當時就是説,用別鋼筆的數量表示學問的大小,別一枝鋼筆的是大學生,別兩枝鋼筆的是研究生,別三枝鋼筆的就是教授,別四枝鋼筆的那就是修理鋼筆的。買了鋼筆過兩天又説不行了,你看人家都有手錶,就我沒有手錶,樊家樹一看沒辦法就滿足她,又給她買了手錶。我們看他們兩個人在純潔的愛情中間夾雜了一些不純潔的因素,兩個人都沒有意識到,兩個人都覺得很自然,這個自然中已經增加了一些經濟因素,這個經濟因素,為以後的悲劇埋下了隱患。既然你能夠出錢養活沈鳳喜,就有可能還有人出更多的錢,把她搶走。怎麼不可能,完全有可能。你樊家樹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富家子弟,你哪趕得上一個軍閥,來了一個大軍閥,來了一個師長,來了一個司令,就比你的力量大得多,所以他們倆的愛情缺乏一個最堅實的基礎。這一點也是我們站在今天的角度可以加以反思的。當然我們對待歷史都要懷有同情的態度,歷史在三十年代那個時候,青年人能有樊家樹這樣的思想就不錯了,就算是難能可貴了,這是分析范和沈之間的模式。

  我們再看樊家樹和何麗娜,和部長千金何麗娜小姐之間的關係,何麗娜小姐愛樊家樹,樊家樹也覺得何麗娜有可愛之處,可是她的可愛之處主要是由於相貌酷似沈鳳喜,也就是説他愛的是她的一個外殼,愛的是她的形象,愛的是她的容貌,愛的是色這個層次上的,而不喜歡她內在的東西,不喜歡她的內秀。那麼他們內在的東西區別在哪兒呢?張恨水把握得非常準確,樊家樹是一個現代青年,但是他不是那種浮浪青年,不是那個吃喝玩樂到處跳舞滑冰,不是那種青年。他還是一個好好讀書有理想有抱負的,他是一個穩妥的在中西古今之間取一個平衡態度,這樣一個有為青年。他不喜歡每天到處瘋,到處跳舞的那种女孩子,他不喜歡。而何麗娜呢,她並不認為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妥,樊家樹對她有一個評價。説她可愛也倒是蠻可愛的,但是放蕩也是夠放蕩的了,“放蕩”這個詞説得有點誇張了,不是我們今天説得放蕩的意思,但是在他看來每天去跳舞這就夠放蕩的了,一個女孩子不在家裏呆著。還有她生活的奢華,她一年買衣服就要花幾千塊大洋,幾千塊大洋什麼含義呢?相當於今天的幾十萬人民幣,一年穿衣服都要幾十萬人民幣。所以樊家樹不喜歡她這種生活方式,而何麗娜一開始不覺得自己的生活方式有什麼不妥,她覺得自己這個很時髦,她覺得自己這個代表社會進步,你們那個是老土。所以他們兩個人之間存在一個文化衝突。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文學所所長楊義先生,他有一個很好的概括,他説樊家樹和何麗娜之間就是文化衝突,他説樊家樹喜歡的是溫柔淑好的東方文化情調,而何麗娜身上所有的卻是浪漫縱情的西方文化情調。那麼西方文化和東方文化,它在一個空間裏必然要發生碰撞。也就是樊家樹在幾個女性之間的選擇,他是包含了一種文化選擇。可是這個何麗娜她愛樊家樹,樊家樹不喜歡她,她很痛苦,怎麼辦呢?最後她明白了,樊家樹不喜歡的是自己的這種文化方式,那麼她為了自己的愛,她就要克制自己,最後她就要改變自己,怎麼改變?何麗娜最後就是放棄了她的縱情浪漫的生活方式,不去跳舞了,不去那些娛樂場合了,穿衣服也穿得很樸素了。最後隱居起來,到了西山別墅,在那裏吃齋唸佛,一個女孩子變了,可見愛情的力量很大。而小説的最後呢,是關秀姑把他們兩個人又撮合在一起,他們兩個在一塊談話,然後關秀姑把一束花扔進來,暗示著將來有一個好的發展。那我們看這裡邊還是有文化的,最後是怎麼改變何麗娜的呢?吃齋唸佛,用佛經來化解她,這裡面有一個文化寓意。就是佛經是我們東方文化的東西,用東方文化最有代表性的哲學,用佛學來化去她的西方文化影響。西方文化影響她那些浮躁的浪漫的東西,她必須化去那些東西之後,回歸到東方文化中來,才能被代表東方文化的樊家樹所接受,以後能不能接受還是個未知數,但是説有了接受你的可能性了,你已經入圍了,進入決賽了,最後寫到這樣一個程度。

  我們再看樊家樹和關秀姑,關秀姑她心裏邊是默默地喜歡樊家樹,但是她含而不露,她犧牲掉自己的愛,去成全自己的愛人,其實從愛情觀念上説這是最高尚的一種情感了。喜歡自己的愛人,包括喜歡你所愛的人,這個是不容易做到的。我們現在人的大多數的愛情都是自私的愛情觀,一張口就説愛情是自私的,愛情是排他的,你愛我你就不能跟別人説話,憑什麼你愛我,你跟那女的説話呀,你跟她説話咱們就離婚,這是現代人的愛情觀。但是在愛情的世界中,有這樣一種高尚的人,他可以犧牲掉自己的愛情,他不認為愛情是排他的,不認為愛情就是佔有,他認為愛情是奉獻。我愛你,你也愛我,那更好。假如我愛你,你不愛我,那怎麼辦呢?我仍然幫助你成就你的理想,我幫助你找到你所愛的那個人。為什麼關秀姑是俠女呢?不是會武術就是俠女,你會武術完全可能成為壞人,成為一個女魔頭。俠的最基本的意義是有犧牲精神,能夠為別人犧牲,你不會武術,你也是大俠。所以我講武俠小説的時候,我有一個觀點,誰是最大的俠,雷鋒同志他是最大的俠,你別看他不打仗,他是個不打仗的解放軍。但是他能夠為別人犧牲自己,放著禮拜天不休息,幫人家幹活。出差一千里好事做了一火車,這就是俠。所以關秀姑在小説裏,她的功能,她是一個女雷鋒的形象,自己愛情不去努力爭取,有機會,不是沒有機會,你看那個沈鳳喜意志不堅定,那個何麗娜生活比較浮華,一天到晚哪哪瘋去,自己有很多機會。但是把機會放棄,幫助自己的愛人給他撮合這個不成,再去撮合那個,把自己這份愛埋在心底。那麼反過來從樊家樹這方面説,你不知道關秀姑愛你嗎?你不知道這個女孩子對你最好嗎?我想他這麼聰明有學問的一個人,他不可能意識不到這一點,一個女孩子沒事老幫助你,老幫助你跟女朋友約會,約會了人家就走了,她有病啊。樊家樹他不可能沒意識到,但是他意識到了,他為什麼不去爭取?我們可以説他不喜歡她呀。那麼再問他為什麼不喜歡她?你説那個沈鳳喜她連字都不認識,她沒文化,她不就長得嬌小可愛,會唱大鼓,然後很漂亮。何麗娜你看上她不也就是她很漂亮嗎,可是你還不喜歡她的生活方式。而關秀姑人又漂亮,還能給你當保鏢,當警衛員,一身好武功,寫字寫得也很漂亮,又溫柔又細心,那你為什麼不要她呀?這個秘密何在呢?這裡面就寫出了中國男性知識分子的一個致命的缺點,就是中國男人特別是知識分子是有問題的,他們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呢?他們總是喜歡那些明顯不如自己的女人,中國男人不喜歡女強人,不喜歡一個很全面的各方面隱隱約約能超過自己的女人,他喜歡一個沈鳳喜這樣的嬌小可愛,又沒什麼文化,下班沒事教她寫兩個字的,他喜歡這樣一個人。他面對一個很優秀很全面的女性的時候,他退縮了,他不敢了,他甚至有意地回避這份感情。

  這裡我們可以舉另外一部作品做對比,就是金庸先生有一部作品叫《書劍恩仇錄》,《書劍恩仇錄》的主人公叫陳家洛,陳家洛本來喜歡上一個女孩子叫霍青桐,是回疆部落的一個女孩。霍青桐這個女孩子就是智勇雙全,作為一個女人她是一個完美的女人,完整的女人,長得又漂亮又聰明,能夠指揮大的戰鬥,武功又好,又溫柔體貼,什麼都好。可是這個陳家洛放棄了她,回避她的感情,他愛上了霍青桐的妹妹,就是香香公主,他為什麼愛上這個妹妹,當然他説這個妹妹漂亮啊,漂亮得像仙人一樣,但這個妹妹就是一個純潔的女孩子,別的都不會,武功也不會,智慧也沒有,一張白紙一樣的。後來陳家洛有一個瞬間反省自己,説我為什麼不喜歡霍青桐?他深刻地反省解剖自己的時候,他恍然大悟,難道是我不喜歡她,太能幹嗎?這句話説到根上了,原來中國這個知識分子他有一個軟弱性,他不喜歡太能幹的女孩子,對這一點很多作家都用他的作品進行過批判,包括魯迅先生用雜文也批判過,魯迅先生調侃説中國男人不喜歡非常健壯的女孩子,看了説心裏有點自卑。總是喜歡林黛玉這種病病歪歪的這种女孩子。魯迅還調侃説這些人理想的生活模式就是殘秋的時候,秋天的時候吐半口血,由丫鬟扶著到街前去看秋海棠。他把這個文人的酸勁給描繪出來了,這是他們一種酸腐的生活方式,這裡面是有批判的。按照我們今天的觀點,很多人可能就會喜歡關秀姑這樣的女孩子,她是一個武功很好的人,在今天可能就是一個工作很好的人。她在她的公司裏工作很好,有一身本事,又能出謀劃策,又敢作敢為,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可能是今天大多數人選擇的。可是在那個時候,他們兩個人卻是希望最小的,關秀姑在小説中的功能就是幫助他,她老幫助他,成了他的一個“三替”公司了,幫助他成全一切好事,關秀姑這個形象也很感人。

  所以這三對愛情加起來我們看,正好滿足了很多男性的白日夢,很多男性的白日夢,我們不要忘了我們生活一個男性的時代,生活在一個父權社會,男性社會的文學作品更多的是滿足男人的心理要求,滿足男人的白日夢,所以我們看小説中,寫三角戀愛的故事很多,但是説一個女的周圍幾個男的這樣的作品是比較少的,大多數作品都是一個男的周圍幾個女的,而且這幾個女的肯定是不一樣的。這樣寫它不是説英雄所見略同,它是社會需求。是因為社會上大多數的男人心裏邊有這樣的夢想,我們當然現在實行一夫一妻制,你只能找一個法律上的配偶,但是在法律之外很多人保存著這樣那樣的想像,有些人也有條件創造各種各樣的機會,所以現在我聽到民謠説,現在很多男人要求什麼呢,家裏有個做飯的,身邊有個好看的,遠方還有個思念的。理想的男人的白日夢,我們看樊家樹不就是這樣嗎?這三個女孩子一個是小鳥依人的,對他百依百順的,你只要花錢讓她上學就行了,然後另外有一個何麗娜,這是可以帶出去出國訪問的,一下飛機就光彩照人的,這是一個好看的。然後還有一個默默的含情不露的,遠方還有個思念的,她叫關秀姑,多好。一個理想的男人的白日夢,所以我們看,它這個戀愛關係並不複雜,很簡單,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它把人的白日夢給你寫全了,一個人所要的基本上的感情就是這幾種嘛,它這裡面都有。你別的小説都可以從我這裡偷一些招數,化用我的這個模式,但是大概跑不出這個範圍,跑不出這個如來佛的手掌心。男人喜歡女人,無非就這麼幾種模式,沈鳳喜這一類的,何麗娜一類的,關秀姑一類的。大多數人都能從這幾類當中找到自己最喜歡的那一種,所以無論你喜歡哪一種,《啼笑因緣》都滿足了你,那麼這説的是男性中心,反過來又説,女性讀者同樣喜歡《啼笑因緣》,這又怎麼解釋呢?

  這還可以從社會生活角度來説,正因為我們的社會是一個男女不平等的社會,是一個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所以不同的女性又從中可以滿足自己的白日夢,《啼笑因緣》實際上也能滿足女性,但是能夠滿足女性它有一個前提,就是你必須把這個男主人公描寫得非常好。簡單説好到什麼程度呢?我用一個詞概括,叫做大眾情人,必須把這個男的描寫成大眾情人,少女可能喜歡他,少婦可能也喜歡他,中老年婦女對他也有點意思,大概像濮存昕這樣的一個形象,得到廣大婦女的喜愛,這就成功了。你不能把他寫得特別另類,寫得特點特別突出,只有一類女性喜歡他,那不行。寫得具有的優點多一些,綜合一點。我們看樊家樹恰好是這樣一個人,一個具有中庸之道標準的好男人,你説他傳統嗎?他有傳統才子的那種氣質,吟詩作賦,惜香憐玉,但是他又不是東哄先生,不是老封建,他又很新,他又新他又舊。他又能夠接受現在的自由平等,他又講忠孝兩全,又講自由平等,所以兩邊他都佔著,他又風雅又果斷,所以樊家樹你挑不出他太多的缺點來。你除非從革命的立場上挑他缺點,説他思想還不夠進步,但如果那樣進步的話,那就成一個危險分子了,成了共産黨了,那就不行了,很多女孩子不敢喜歡他了。他不能成共産黨,就得是普通大學生中的一個優秀的人,將來有可能當教授,也可能當部長,至少是個全國人大代表,這樣一個有著很好前程的模範青年,用現在的俗話叫鑽石王老五。這樣一個人見人愛的人,有才華,但是不狂妄,不是到處批評這個批評那個的人。家裏有錢,但是不壞。所以把這個男主人公描寫好了,那麼就可以滿足社會上不同狀態的女孩子的想像,她們對一個理想愛人的想像,比如説,像沈鳳喜這樣的女孩子,她好像是這個社會中的灰姑娘,她是灰姑娘,當這種讀者來讀《啼笑因緣》的時候,她就把自己認同為沈鳳喜,她可能是個唱大鼓的,她可能是一個家裏沒有錢的一個貧困的學生。她可能是一個賣饅頭的,可能是一個工廠裏的普通女工。但是她覺得自己不錯,她把自己想像成一個灰姑娘,灰姑娘就希望有朝一天,大門一打開,王子進來了,王子一眼就看中了她。每個灰姑娘都有自己的王子夢,所以無數的灰姑娘就很喜歡這個樊家樹,而且她們會對沈鳳喜加以最大限度的批評。説沈鳳喜真是有福不會享,放棄了這麼好的一個機會,她們會為沈鳳喜惋惜,留下自己同情的淚,所以《啼笑因緣》這一支愛情線索,能夠滿足很多灰姑娘的夢想。

  那麼第二種何麗娜這种女孩子,這種叫做時髦女郎,她是比灰姑娘生活好得多的,她每天換時裝的,是這個社會主流,相當於我們現在很多白領女性,小資女性,動不動就去泡酒吧的,要看一些什麼伊朗電影的,是這一類女孩子。這一類女孩子錶現上生活得很颯、很爽,但是精神比較空虛。天長日久發現咱們每天忙什麼呢,真煩、真累。精神空虛需要什麼呢?需要精神導師,樊家樹恰好是她們的精神導師,樊家樹到灰姑娘那裏是一個王子,到了這些女孩子面前他是一個精神導師。他有學問,他可以給她們講,説你們這樣的生活是空虛的,我告訴你,我們唐朝是怎麼樣的,宋朝是怎麼樣的,明朝是怎麼樣的,一下就把這些女孩子講傻了。原來人生活得這麼有價值啊,我是碌碌無為而羞恥,我是虛度年華而悔恨,於是樊家樹在她們的生活中擔任了一個精神按摩師的作用。所以她找到樊家樹之後,她覺得生活踏實了。為什麼何麗娜最後能夠放棄自己原有的生活去吃齋唸佛呢?她覺得自己的靈魂沒有歸屬,這些人物質上都可以滿足,甚至不需要再滿足的時候,就要找靈魂歸屬,而恰好樊家樹這個形象對於她們就變成一個精神導師。我們知道很多女孩子在選擇愛人的時候,有一類是要選精神導師型的,她覺得這個丈夫能夠教導我,我不懂事,他把我像一個學生教育,使我能夠成熟起來,確實是這樣的。所以對於何麗娜這樣的女孩子來説,樊家樹又是她的精神導師,所以這種人,也能夠滿足。

  那麼對於關秀姑這種人,這種人相當於女強人,不需要男人幫助,自己一個人可以包打天下,解決個人生活所有問題。我們現在對女強人常常有誤解,我覺得女強人在我們中國生活很不幸,比如説自己一人開創了一個公司,拳打腳踢都能弄,但是這些男性誰也不敢愛自己,認為女強人就不溫柔,那是錯誤的理解。其實女強人往往很溫柔,但是由於她忙於事業,她把這個溫柔藏起來了,她含而不露。很多女強人愛上自己的辦公室主任這個男孩子,但她不露,她經常用批評的口吻説,你看你今天哪個哪個工作又沒做好,今天晚上跟我一起吃飯,我批評批評你。她用這種口氣説話,其實是對他流露了某種感情,但這男的不懂,男的回家還挺恨他的上司“一天到晚就知道工作,沒意思”。他不能察覺她的溫柔,所以這個女強人希望有一個知趣的,知情的又有才華的這樣一種男人,做她的夢中情人。她即使不能跟他談戀愛,不能跟他結合,但是這個人的存在,就滿足了她一種思念的要求。我們現在人急功近利,談戀愛就想在一起,有了愛情就想結婚,總是一條線的思維,其實在那些真正的懂得愛情的人中,他把這些問題能夠複雜地看待。你愛一個人,你不是非要把他弄到家裏來跟你過日子,能夠思念他,在旁邊看他過得很好,也是一種幸福。我覺得一部分女強人她覺得自己不容易得到,那麼她就是保持這種思念的狀態,在這個思念的狀態中,她完成了自己的高尚感。所以樊家樹的形象他也能夠滿足很多女強人的想法。

  所以我們看這樣一個並不複雜的多角戀愛,保證了《啼笑因緣》的巨大成功,多角戀愛是一個常套,是一個俗套。我們不能因為一個人寫多角戀愛就指責他,也不能批評他,也不能表揚他,就是説這就是一個模式。好像京劇一齣來就要穿那身衣服一樣,不能因為他穿這身衣服來褒貶他。關鍵是你是否通過這個模式寫出了文化選擇,我們看優秀的小説,愛情小説也好,帶有愛情內容的小説也好,都是通過多角模式寫出了文化選擇。比如我們看《三國演義》,《三國演義》的貂蟬,貂蟬在董卓和呂布之間的選擇,她是一個文化選擇,一開始把她弄到董卓那裏去。但是董卓是一個壞人,他代表腐朽文化,他馬上要被幹掉的。然後貂蟬喜歡呂布,可不能簡簡單單地理解成呂布年輕漂亮,武功第一,不能這麼理解。呂布雖然有很多缺點,但是他是代表新生文化力量,雖然後來他又被曹操殺掉了,但是呂布代表要反抗天下秩序的,反抗董卓他們建立的秩序,他是代表反抗者。所以貂蟬在董卓和呂布之間的選擇,是她對新文化的一種選擇。假如小説不這麼寫的話,貂蟬這個形象不會這麼可愛。再比如説賈寶玉在林黛玉和薛寶釵之間的選擇,怎麼理解?我們今天的人不太能夠體貼人心,我們今天就會想,幹嘛不喜歡薛寶釵,薛寶釵長得多漂亮,多豐滿,林黛玉長得那麼瘦,肺結核似的。不懂,賈寶玉根本不是考慮誰長得漂亮不漂亮,兩個人是不同的漂亮,這個不同的漂亮就是文化的不同,林黛玉她的文化模式,她考慮的是什麼呢?她考慮的是宇宙的問題,人生的根本的問題,根本的幸福的問題。而這個薛寶釵呢,每天勸他去讀書,去做官去考試,用賈寶玉的話説,每天説那些仕途經濟的混賬話。就好像現在一個女的,每天老勸男的,你怎麼不多掙點錢?咱家什麼時候買寶馬?什麼時候買房子呀?每天説點這樣的話,把男人煩得要死。所以賈寶玉絕不喜歡薛寶釵這樣的女性,他在林薛二人之間的選擇仍然是一個高雅的文化選擇還是庸俗的文化選擇的問題。

  那麼我們比較這幾部作品反過來就更能夠深刻地理解《啼笑因緣》它的巨大影響,它的這個模式你可以學習它,你可以不斷地變化,所以我們今天仍然可以用這個模式來繼續創造。

  最後我講幾點《啼笑因緣》對大眾文學的啟示,我們從《啼笑因緣》巨大成功上可以看到,最受大眾喜歡的不是最先鋒的作品,就是社會上剛有一個最深刻的思想,只有一千個人明白,你就把它寫成文學作品,一千個人明白了,也許明天就被推翻了,沒有經過時間的考驗。所以我們看每個時代有一個趕時髦的作品,經常被淘汰,我們改革開放一批改革文學,後來一批反思文學,一批尋根文學,不是説你每次寫最時髦的就能成功,而且是沉澱一段。這個時候的文學呢,它是一方面滿足了大眾的白日夢,你不能説你一點不滿足大眾,就是跟讀者對著幹。我寫文學作品就是跟讀者對著幹,我打開電視我就罵觀眾,這節目沒人看。要滿足大眾的白日夢,但是不能溺愛大眾,另一方面又對這白日夢要略敲幾下警鐘。你看《啼笑因緣》他寫了滿足男人白日夢的多角戀愛,但是它的結局是不圓滿的。它對結局是有反思的,不是大團圓結尾。後來《啼笑因緣》別人不斷地要寫續集,逼得張恨水沒辦法,自己寫了十回的續,1933年的時候,他自己寫了十回的續。把這個故事趕緊結束掉,最後終於讓沈鳳喜死掉了,不死沒辦法,不死怕別的書商又盜版再寫,終於把沈鳳喜寫掉了,然後大家都去參加抗戰了。當時九一八以後了,然後就把大家都弄到抗日戰爭的戰場上去了,你們誰也別打我小説的主意了,我把他們都送上去了。那時候愛情次要了,變成民主危亡隱隱約約突出一個主題了,那個續集寫得並不好,但是被迫寫這個續集,説明了正集的威力之大。所以大眾文學你想,一方面要滿足白日夢,另一方面不能讓這個白日夢圓滿,那麼最近我看趙本山他有一個講話,趙本山不是現在拍電視劇嘛,記者採訪他説,你這電視劇怎麼才能抓住觀眾呢?你這電視劇怎麼收視率這麼高。趙本山他沒有學過文藝理論,他可不是我們中文系畢業的,人家是從生活中直接摸爬滾打出來的,他就摸到一條道。他説這個主人公你就不能讓他得好。哎呀,我説這句話説得太棒了,如果讓我們大學教授來説,會講得雲山霧罩的,會講一大套理論。其實説了半天,就是趙本山説的不能讓他得好。他剛一得好,你給他安排一個悲劇,他剛一得好,你給他安排一個慘事,老讓他倒楣,老讓他倒楣,就抓住觀眾了。他是樸素的生活感受,但是他和我們研究了多少年得出的結論是一樣的,所以説高人就是高人。這和我説的不能讓白日夢圓滿是一樣的。所以要構造一個白日夢,但是要指出這個白日夢的缺點,從這些意義上講,《啼笑因緣》是大眾文學的範本,是最精緻的一范本。很多人説這麼簡單我一寫就超過它,你可以寫得比它複雜,複雜十倍都可以,但是你超不過它,我想它是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作品,我想到了本世紀三十年代,一百年的時候,也不可能有一部作品超過《啼笑因緣》。

  (來源:cctv-10《百家講壇》欄目)

(編輯:蘭華來源:CCTV.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