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7日 《老舍之死》 傅光明
央視國際 2004年06月17日 14:24
主講人簡介:
傅光明:中國現代文學館研究員。
內容簡介:
曾經寫出了《駱駝祥子》、《四世同堂》、《離婚》等名作的老舍,解放後因創作《龍須溝》而榮獲“人民藝術家”的稱號。但就是這樣的一位 “人民藝術家”,在“文革”剛剛開始的時候,就遭到了滅頂之災。
1966年8月的一天,人們在北京的太平湖發現了老捨得屍體,而幾乎三個互不相識的人,竟然稱,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打撈起了老捨得屍體。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底誰是真正的打撈者?其實,探討到底是誰打撈了老舍,並沒有太實際的意義,但理論上有它的一定的價值。
關於老舍先生的死,大體上有三種意見:一種,覺得老舍先生的死,可以跟屈原、田橫五百壯士相提並論,是捨身取義的;第二種,老舍先生的死是因為他面對突如其來的暴力和侮辱,他心靈之脆弱無法承受,絕望了,去死;第三種,就覺著那麼懂得幽默的老舍,為什麼不在那個時候幽默一下,就可以躲過這一劫了?傅光明覺得,老舍先生的死是必然的,偶然中有它的必然。就是如果“8 23那天他躲過需去了,估計後面還會有“9 23”,“10 23”,他躲不過去。
那麼,老舍先生的死為什麼選擇太平湖呢?傅光明認為,作為一個大作家來説,如果有第六感的話,他可能在自己的第六感中,把自己死亡的歸宿刻意地選在了太平湖。作為作家的老舍,生前寫了無數作品,而他大多數的優秀作品的故事的發生,幾乎都是在他祖上正紅旗下的屬地,就是北京的西北。這是他精神的故鄉,心靈的故鄉。
(全文)
1966年8月的一天,人們在北京的太平湖發現了一個老者的屍體,他被靜靜地打撈上來,並在當天火化。然而,他的名字並沒有隨同著他那個疲憊、瘦弱的身體一起消失。相反,許多年以後,人們仍然在這位老人的誕辰紀念日,以各種各樣的方式來紀念這位作家。並且在紀念他的同時,我們會提出很多的疑問:為什麼這樣一個在作品中創造了無數鮮活生命,又給無數生命帶來愉悅的如此熱愛生活、懂得幽默的老人,會在他遭難的那一天孤獨地、絕望地走去?那麼,我也是帶著這樣的疑問,來在十幾年前開始跟蹤採訪、調查、研究“老舍之死”這樣一個沉重的有文化思想意蘊內涵的一個題目。
我開始的想法是像一個案件的調查者一樣,通過追蹤線索可以把那個歷史場景把它清晰地再現出來。想法好像相對是很簡單的,我只想著通過對受訪者的不斷地挖掘、採訪,可能能夠比較清晰地把那個歷史現場還原。當時是抱著這樣一種想法。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採訪的深入和自己理論上的一種提升,我對歷史的信任度,和我的這種提升成反比。我發現我當初的那個想法太單純了,也太脆弱了,脆弱得如同一張紙,經不住一捅就破了。那麼多受訪者,向我所敘述的那一天歷史的情景,我根本無法還原,我被歷史搞糊塗了。面對諸多錯綜複雜的、矛盾的、衝突的歷史的敘述,那一天的情形好像更加支離破碎,無法將它建立起來,種種的細節無法給它統一。比如説,我們都知道老舍先生,1966年8月23日在北京文聯被批鬥,緊接著在孔廟被批鬥,回到文聯又被批鬥,遭受了三場批鬥。在這樣的批鬥之後,老舍先生在第二天離家出走了。他到底是第二天就投湖自殺了?還是第三天就投湖自殺了?時間上已經有了不一樣。那麼,我們姑且稱作1966年8月23號那一天發生的事件叫“8 23事件”,老舍先生在“8 23”那一天到底上午來的?中午來的?下午來的?説法各異。他穿著什麼樣的衣服?説法各異。他拄沒拄拐杖?不知道。他哪天離家出走的?不知道,有疑點。他死了之後被打撈上來的時候,湖面上是不是漂滿了碎紙片?不知道。有的人説有,有的人説沒有,有的人特別希望有。這都是“8 23”那個歷史事件帶給我們的歷史的疑團。
作為一個採訪人,作為一個研究者,我理所當然地充滿了善意和敬意,面對那些受訪人。我覺得,他們應該説的是實話,作為歷史的敘述者,他們有説出自己的見證了歷史真實的權利。但同時有可能他們在敘述歷史的時候,留下了巨大的歷史空間。那麼,我所做的工作,如何把他們的歷史的敘述,幾乎一字不差地記錄下來,同時對他們所説的對於歷史的敘述,做出自己的一個判斷和反思。就我沒有能力,沒有權利,我不敢,也不會,去説任何一個歷史的敘述者和見證人所説的是謊話,是不實的。就是我越來越覺得,我扮演的是一個史官的角色,我得將我採訪的對象所説的,對於這個歷史的陳述,把它如實地記錄下來。至於它是不是真的反映了歷史的真實,是不是真的歷史本真,我可以存疑。但是,我在記錄這段歷史的時候,我必須本著一個記錄者的史德,如實地將它記錄下來。
我們可能頭腦中會時刻地想這樣一個話題,既然是某一個歷史現場的見證人,他説的是不是就應該完全是真實的,不會杜撰。這個行為本身,從學術上來講,嚴格地説,屬於“口述歷史”的範疇。純粹的“口述歷史”這個概念呢,是在二戰以後,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一個教授肯特 內文思,提出了這麼一個概念,叫“口述歷史”。那麼,我通過做“老舍之死”研究和調查這件事呢,我也想通過這個個案的事例本身,使這個“口述歷史”的田野作業的行為,在理論上,就是在口述歷史上,它具有一點實際的意義。也給人們提供一個歷史的線索,就是怎麼樣來認識歷史,歷史可能有很大的真空,有很多歷史的本真是無法還原的。很多情形下,我們所接受的歷史可能往往只是被人們圖解過的,重塑過的。就是説,某一件事,它可能在歷史上發生過,但是賦予這件事什麼樣的歷史意義,你怎麼讓它變成活生生的歷史生命,這個是當代的歷史學家,當代的學者所應該做的。這也是很長時間來,學術界常關注的一個話題。其實,也是我們每個人,如果説對歷史、對思想的話題,還有興趣的話,我們也應該不斷地做這樣的一個思考,就是歷史是什麼?歷史帶給我們什麼?真實的歷史是什麼樣子?我們能接近它嗎?我們能還原嗎?
比如,拿“老舍之死”這個歷史敘述者來説,給我最大的一個困惑,就是我遇到了一個特別極端的例子。這個例子的出現非常有趣,有趣極了,就是大家想象不到。就是當我找到第一個自稱是老舍屍體打撈者的那個見證人的時候,我欣喜若狂。我覺得,終於可以把“老舍之死”打撈的那個現場還原了,他説的不會假,應該是真的,因為他有旁證,來證明為什麼他當時在現場,為什麼打撈的這個人是老舍,都説得有鼻子有眼,完全可以清晰、逼真地、生動地再現現場的每一個細節。
但是,緊接著在我的這篇《訪談錄》發表之後,看到這篇《訪談錄》的讀者當中,出現了第二位和第三位打撈老舍屍體的人。就是到目前為止,自稱打撈老舍屍體的是三個人,幾乎三個互不相識的人卻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打撈起了同一個人,你們説多有意思!如果説他們當中有真實的,那麼只能是一個人真實,不可能三個人都真實。因為如果三個人都真實的話,那麼就是在那一天裏,打撈起了三個老舍!還有一個可能,就是可能三個都不真實,他們三個人撈的都不是老舍。那麼,就是説,我作為一個記錄歷史的這個人,我就把他們三個人所説,必須如實地、只字不動地、完全呈現在歷史的桌案上,作為歷史的原始的素材。至於他們説的對、錯、真、偽,完全留給我們每一個人在接觸、了解這個歷史的時候,你自己在腦子中進行甄別和判斷。因為我不能按照我的主觀的判斷,在採訪每一個人的時候,我做出主觀的判斷,並且按照我的主觀的取捨來説,哪個是對的,哪個是錯的,這個是違反史德的,而且也是不符合“口述歷史”的這種理論上的做法。
但這個極端的例子,就提供給我們一個很重要的理論上的一個話題,就是口述史是信史嗎?口述史是可以相信嗎?有一個美國的口述史學家,在給學生們上一堂口述史學課的時候,曾經做過一個非常有趣的實驗。好像是在第一堂課開課之前,老師在講臺上,什麼話也不説,學生們坐在底下很安靜。邊上有一個人,是他找來的,是一個學生,他也不介紹,學生就站在邊上,站了大概五分鐘,他讓學生出去了,然後開始講課。講課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同學,問學生,剛才那個人,大家給我描述一下,長什麼樣?頭髮是長是短?戴眼鏡嗎?穿什麼衣服?打領帶嗎?什麼顏色?有花紋嗎?等等。結果這個實驗很有趣,班裏的學生對這個人的描述就出現了各種各樣的説法,不統一的,是剛剛發生的事。這説明一個什麼問題呢?就是你相信你的眼睛嗎?就是所有的在場的人都説是我親眼見的,肯定是真的。
用那個美國口述史學家舉的這個例子,我們來説太平湖這三位打撈者對這件事情的描述,實際上也是這樣。三個人都在説,是我親眼見到的,確實是真的,那一天的什麼時間,我是怎麼樣接到通知的,怎麼到現場,怎麼處理的現場。並且,他能提供出旁證來,就是為什麼我認為這個人肯定是老舍。三個人的證據是不同的,有的説,在水中發現了老捨得一捆還沒有完全濕掉的手稿,手稿上寫著老捨得名字;有的説,在岸邊老舍遺物當中有一張名片,名片上赫然印著“老舍”兩個字;還有一個人説,我打撈的時候,有我的一個朋友,生前跟老舍先生認識,他知道這個人是老舍。你看,三個人都有充分的證據來證明,自己撈的這個人真的老舍。三個老舍!這個就讓我困惑,讓我疑惑了。
當然,我們也沒有能力還原三個現場,因為確實沒有三個老舍存在,只有一個,老舍先生作為實際的人和實際的事,在過去確實發生過。但是,照這三個人歷史敘述的話,那是根本無法還原的。這個是由口述歷史的敘述者,提供的這種歷史敘述的證言,給“口述歷史”在理論上提出了一個難題,同時也是人們對於“口述歷史”老有困惑的一點,就是説,我們願意相信口述者説的是真的,我們常常有這樣的願望。比如説,我們想了解過去發生的某一件事的時候,我們特別希望找到某一個見證人,他是歷史的見證人,在現場,他跟我們描述的那個事情肯定是真的。我就想通過這樣的調查在這一點上,提供給大家一個什麼信息呢?就是當你在面對約定俗成的某些歷史的人和物的時候,你的腦袋裏面要打一個問號,要提出一個反思,就是歷史的敘述者,口述者,他説的可能跟歷史的原始記錄,原始的樣子,歷史的本來面目是不一樣的。
探討到底是誰打撈了老舍,並沒有太實際的意義,但理論上有它的一定的價值。那麼,在這背後我們要繼續提出疑問了,就是老舍先生作為“人民藝術家”,為什麼會死?為什麼會投水而死?投水為什麼會在太平湖而死?這個應該是我們思索他死亡背後的存在。這麼一個“人民藝術家”,消失得無聲無息,瞬間就沉入了歷史的黑暗,沒有人知道他在臨死前經歷了怎樣的心靈和精神的巨大苦痛,他在投水之前,不管是有一天一夜的時間也好,不管是按別的敘述者所説的,他可能時間很短也好,但肯定他坐在湖邊,面對那片太平湖水的時候,他在思想,他在思考。他的作品中也有這樣的描述,《老張的哲學》裏面寫的那個26歲的李靜,在描述她死之前有一段伏筆,就是説:自殺者面對水,他可能哭,也可能笑,有時候也會問:宇宙是什麼?生命是什麼?而這自問自答的結果,是他堅定了他死亡的決心。
那麼,我想,作為一個“寫家”的老舍,在死亡前的那段時間裏,甚至死亡前的那一刻,他肯定想了很多很多,他怎麼想的,那麼這個只有在九泉之下的老舍向我們來敘述了,這個是無法還原的。同時,這件事也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巨大的藝術想象的空間,就是你看,“老舍之死”,在歷史事件發生多年之後,老舍被平反之後,人們開始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紀念老舍,紀念的很有趣的一個話題,很有思想價值的一個話題。就是把“老舍之死”改編成多種多樣的藝術形式,有書,有話劇,現在還有歌劇,就是他帶給了我們很多東西,他留下了很多的空間,這個空間有歷史的,有藝術的,藝術家們、作家們可
以根據留下的這個巨大的歷史空間,馳騁自己的藝術才華,去填補很多東西。
“老舍之死”現在其實已經成了歷史傳説的一部分,是在不經意間。你在讀這個《老舍之死訪談實錄》的時候,你在看了這些證言的時候,你有的時候往往可能會有這樣的感覺,就是歷史可能是按照人們今天的某種想象重新編排、過濾,重塑的歷史。那麼,既然是這樣,就是説,我們在某種程度上也不在於“老舍之死”的那個現場,是不是能夠真正地還原,而在於我們怎麼樣把我們今天對於“老舍之死”的認識附著到上面,賦予它真正的活生生的歷史生命。這個是我們今天的人所應該做的,也是後人所應該做的,因為它帶給了我們太沉重的思想的話題,如果這個話題沒有深刻的認識的話,我們可能會重蹈覆轍。我就是帶著這樣的疑問,帶著這樣的思考,十幾年當中不斷地尋找、挖掘歷史的證人。雖然開始的時候,我抱著一種特別強烈的一種心態,就是什麼呢,我找到每一個人肯定是真的,我現在已經不在乎找的人是不是真的,只要他説“我那天在現場”,我就去找他,看他怎麼説,把它如實地記錄下來,更多地、更豐富地提供細節。因為今天我們對於歷史的認識,應該已經不僅僅地停留在既定的某一種對於歷史的文化的詮釋上,而應該更多地去關注,歷史所呈現出來的多面性、複雜性,以及在過去這個歷史發生過程當中的過程性。雖然細節並不一定就是歷史的全部,但是如果沒有細節,歷史是建立不起來的,是不立體的,不活的。
比如説,我們現在想某些歷史事件的時候,都是由歷史事件的種種的細節把這個歷史立體化了。我們可能對(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吧,那個影片叫《甲午海戰》可能印象非常深,一曲凝重的、悲愴的愛國主義悲歌,對鄧世昌,我們是那麼的難忘。但是,隨著歷史的細節的浮出水面,隨著歷史檔案的解密,隨著我們對於歷史的深入地了解,你會發現《甲午海戰》是藝術的歷史,是藝術的真實,它可能不是歷史的本真。
那麼,現在我們來思考老舍先生為什麼會死?關於老舍先生的死呢,大體上有這樣的三種意見,就是對老舍先生死的認識。一種呢,覺得老舍先生的死,可以跟屈原、田橫五百壯士相提並論的,是捨身取義的,是抗爭的,表現出一種拼死的、不屈的骨氣。這個可以簡稱之為“抗爭説”;還有一種呢,就是説老舍先生死是因為他絕望了,他在建國以後曾經非常地順過,很多人就是講,老舍先生一直開“順風船”,因為《龍須溝》得“人民藝術家”(稱號),然後又不斷地有創作出來,又有《茶館》這樣的第二個高峰。由於他很順,所以到了“文革”的時候,面對突如其來的這種暴力和侮辱,老舍先生心靈之脆弱無法承受,絕望了,去死;還有一種呢,就覺著那麼懂得幽默的老舍,為什麼不在那個時候幽默一下,就可以躲過這一劫了?比如説,人們提出一個假設,就是如果老舍先生那天不去文聯,就不會碰上那場批鬥,沒有那場批鬥,沒有挨那頓打,老舍先生的心靈和精神沒有遭受那樣的屈辱的創傷,他可能就不會死了。首先,歷史是不可以假設的,就如果我們按照這個假設真的進行歷史還原的話,就是老舍先生那天不去,是不是可以不死,我覺得,難!在他幾乎沒有心理準備的情形下,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場慘烈的、血腥的運動,批判、侮辱、毒打,是這樣一個六十來歲的老人,以寫作為生的一個作家無法承受的。就是老舍先生的死,我覺得,是必然的,偶然中有它的必然。就是如果“8 23那天他躲過需去了,估計後面還會有“9 23”,“10 23”,他躲不過去。
那麼,老舍先生的死為什麼選擇太平湖呢?太平湖周邊離老舍先生家更近的,有什剎海,有後海,有積水潭。有沒有他刻意的選擇?選擇自己死亡的歸宿?我想,作為一個大作家來説,作為老舍生來説,如果有第六感的話,他可能在自己的第六感中,把自己死亡的歸宿刻意地選在了太平湖。我們可以提出自己的一種思索,把這個思索當成一個證據把它選定這個歸宿的地點把它連在一起。作為作家的老舍,生前寫了無數的作品,而他大多數的優秀作品的故事的發生,幾乎都是在他祖上正紅旗下的屬地,就是北京的西北。《四世同堂》的故事是發生在老捨得出生,地護國寺的小羊圈衚同,他出生在那個地方,青少年成長在那個地方,他所接受的私塾教育,以及到後來上缸瓦市教堂,作品當中描述的很多人和事物,以及情景的發生,大多數都是在那個地方。就是他對自己生於斯長于斯,度過了青少年時代的,可以説是自己精神的故鄉,真實的故鄉,心靈的故鄉,再熟悉不過了。有一個現象非常有趣,就對老舍作為一個作家來説,其實不單單是老舍。就是我們看老舍寫北京的作品,除了他晚年的最後一部《正紅旗下》,其他的那幾部非常棒的作品,《離婚》、《駱駝祥子》、《四世同堂》、《老張的哲學》寫北京的,都不是在北京寫的,都是在北京之外,或者倫敦,或者濟南,或者青島,或者重慶。這也是一個很有趣的文學地理的一個現象,或者叫概念。有很多作家,他的青少年時代,決定了他自己今後創作的走向,並且決定了他創作的風格。老舍先生也是這樣,就是他雖然寫的時候,可能自己不在北京,但是他度過了青少年時代的那個地方,已經深深地融化在了他的血液當中。只要他拿起筆來寫北京,他腦子當中就全是他生活過的那個地方的人、情、物、事。像他寫《四世同堂》在重慶寫,抗戰期間他也沒在北京,那麼他就把那個情節安排在他出生的那個小院,小羊圈。這是一個作家的本領,就是他調動起了自己作為一個藝術家的藝術積累和儲藏,而這個儲藏是在青少年時代就打定下來了,就註定了。另外,老舍先生當了教授之後,給自己的母親在太平湖相對城裏的那個地,買了一所房子,十間大北房。老舍母親在那兒住了十年。老舍先生的死,和他給母親買這房所在的這個地方,是不是也有一個生與死的一種相交?這都是我們可以思考的。
老舍先生的母親是在那兒去世的。老舍在寫《我的母親》這篇文章的時候,當他聽到,把性格和生命傳給他的母親去世噩耗的時候,非常地悲痛,因為母親是帶給他生命的人,也是把自己軟中帶硬的個性傳給老舍先生的人,他自己深愛著自己的母親。那麼,當他自己完全悲觀、絕望,或者説,也要去抗爭的時候,他可能會想到自己的母親。
老舍先生在《我的母親》裏邊還有這樣一個細節敘述,就是“八國聯軍”侵略北京的時候。那年一歲的老舍先生在家裏面,“八國聯軍”進了小院,四處搜查,刺刀捅了一個箱子,後來那個箱子壓著老舍先生,“八國聯軍”走了之後,媽媽把那箱子搬開之後,發現底下有個小孩,壓著老舍先生,就是如果當時箱子不是空的,箱子裏有東西,可能會把這小孩壓死,而如果不是翻箱子的時候,老舍先生掉出來,他還在箱子裏邊,可能“八國聯軍”一刺刀就把老舍先生給殺死了。而老舍先生的祖父呢,是在保衛北京城的戰鬥當中,作為正紅旗的一名護兵,英勇地獻出了自己的生命。老捨得母親從那一刻開始,就擔當起了全家的重任,給人縫補衣服,給人做傭工,把這個孩子撫養成人。那麼,老舍先生對於母親有怎樣的情感,可想而知。
還有,老舍先生(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曾經在北京師範大學教小説。北京師範大學是在太平湖北岸新建的校舍,那個時候太平湖還沒有填平。他可能熟悉那一帶,他可能喜歡那一帶,喜歡那一帶水面,因為老舍先生對水有一種情感,他就覺得坐在水邊上,看到水裏的遊的魚和蝌蚪,感覺是那麼的愉快,完全自由自在。還有,老舍先生家的祖墳在今天的大鐘寺一帶,也是在北京的西北。就是我們把這些綜合到一起,你看,老舍先生的出生,老舍先生的成長,老舍先生給母親買的房子,老舍先生父親的去世,老舍先生家的祖墳,再加上他作品當中所描寫的那麼多的人物、情景,全在北京西北。那麼,他到北京的西北的太平湖去投湖,我想,我們可以得出自己的一個理解吧,至少我是那麼理解的。
老舍先生在他23歲的時候,給比他小一點的學生做過一次公開演講,他在這場演講當中,曾經就提出來,因為他那個時候已經入教了,説耶穌基督僅僅是負起了一個十字架,我們要準備犧牲、負起兩個十字架,一個要打破舊世界,一個要建設一個新世界。富有青春朝氣的一個年輕人,就是有那種骨氣,要犧牲。抗戰的時候,老舍先生拋妻舍子,提只皮箱赴國難。在《入會誓詞》當中寫下:“生死有什麼關係呢,只要當一個盡職的小卒就夠了。”當日寇的軍隊從大西南迂迴到貴州,威脅到重慶的時候,重慶人心惶惶,都開始準備撤離了。有朋友問老舍,你怎麼辦?老舍先生説,附近就是滔滔的嘉陵江,又沒有蓋,我不會逃走。
這已經是老舍先生自身的性格的骨氣的一種表徵,一種表象。我們很多人覺著,老舍先生那麼幽默,那麼外場,那麼會跟人搞關係,八面玲瓏;甚至,還有人説,老舍先生很世故。你看,他把外場都招呼得體體面面的。有人覺著這樣一個性情的人,最後自殺,難以理解。但老舍先生的性格呢,有他軟中帶硬的個性。剛才已經説到了,他是一種軟中帶硬的個性,是從母親那兒繼承來的。這種軟中帶硬的個性,也體現在他還回來對待母親。他寧可跟母親斷絕關係,也要拒絕母親跟他説的親事;在小的時候,他背著母親去報師範;抗戰的時候,他拋妻舍子。這都體現了老舍先生性情中軟中帶硬,或者説很剛烈的那一面。
他在他的作品中,也流露過這樣的意思:“悲劇的結局是死,死來自於鬥爭,經過鬥爭,誰去死,卻不一定。”我們想想,老舍先生也是這樣,他死了,他鬥爭了。然後,今天我們來看,誰死了?不一定!老舍先生沒死,還活著!所以,這個同樣是我們今天依然在紀念老捨得一個原因所在,就是一個藝術家的藝術生命在他死後用他的作品,依然在延續著。
有趣的是,老舍先生之死,我一直那麼看,如果原封不動地把它搬上舞臺,就是一部特別好的悲劇,就是我們不用進行任何藝術的加工。老舍先生老説,就是他的悲劇論,悲劇的觀點:“什麼叫悲劇?悲劇就是一個人跟自己的命運抗而抗不過。”老舍先生最後也是這樣。你就説,他在建國以後,很順的那一段,他自己沒有思考,沒有抵抗嗎?他一直在抗爭,一直在掙扎。可能有很多東西,我們不太了解。所以,我們研究“老舍之死”呢,我想,是應該更立體地、多元地、多側面地去探討、分析和研究。比如,老舍先生的性格是怎麼樣的?性情是怎麼樣的?作品中的人物的命運是怎麼樣的?這一點非常重要。
説到老舍先生投水,冰心先生曾經有一句話,包括我採訪冰心先生的時候,冰心也跟我説,説老舍先生肯定是要投水自殺的,為什麼呢?因為老舍先生作品當中,很多好人的結局都是投水。就是老舍先生為筆下很多善良人安排的命運,最後的命運是投水而死。作品中有很多人,而從藝術的人物和現實的老舍,最具有可比性,或者説最貼近的一個是《四世同堂》裏面的祁天佑,他在遭受了日本人那樣的侮辱之下,掛牌遊街,不甘屈辱,絕望,最後投水而死。
其實,我們考察和研究“老舍之死”不應忽略了老舍作品所提供給我們的有價值的線索和啟示。我只舉三個小例子。1941年的時候,老舍先生寫過一篇篇幅不長,卻意味深長的散文,叫《詩人》。在一般人的印象當中,詩人好像狂士啊,瘋狂啊,不修邊幅啊,大大咧咧。但是,他們有一個心底的精神的底線。就是“及至社會上有了大禍患,他會以身諫,他投水,他殉難。”那麼,老舍先生最後臨死之前,也是“及至社會上有了大禍患,他會以身諫,他投水,他殉難。”
我們很熟悉老捨得《茶館》最後一幕,王掌櫃跟自己的小孫女告別,把小孫女攬過來,跟小孫女説:“讓爺爺再看看,跟爺爺説‘再見’!”我們想一想,老舍先生在自己臨終前,離家出走的時候,同樣是跟小孫女説了一樣的話:“跟爺爺説‘再見’!”
我想,我們不能簡簡單單地把這個看成是巧合。
老捨得《茶館》最後一幕,三個老人在茶館中轉著圈,往空中扔著紙錢,自吊。那麼,按照有些歷史見證者的敘述:在老舍屍體打撈的現場,太平湖的湖面上,也撒落了很多的紙片。如果這個歷史敘述者對歷史現場的描述是真實的話,那麼,老舍《茶館》中的三個老人扔紙錢、自吊,這個藝術真實的場景,和老舍先生投湖之前,這個真正的歷史的悲劇竟然構成了絕妙的呼應。藝術的悲劇、歷史的悲劇,竟然是這麼地契合一起了。
蘆葦叢生,充滿野趣的太平湖填平了,建成了北京地鐵修理總廠。人們每天坐著地鐵,奔至各自忙碌的生活。但我想,他們的腦子中是不是不應該是空白一片。我一直覺得,我們每個人的心裏,如果保留,哪怕一小塊太平湖的蘆葦,都不是有害的。這一根蘆葦,可以把老舍之死同我們自己的現實生活,同我們目前發展的歷史聯絡起來,挂在一個歷史的挂鉤上。這不禁讓我想起法國十七世紀思想家帕斯 卡爾的一句話:“人不過是一根蘆葦,是所有生物中最脆弱的生物,但這是會思想的蘆葦。”如果可能,我願意做這樣的蘆葦。謝謝大家!
(來源:cctv-10《百家講壇》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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