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9日 《老捨得幽默》 孔慶東
央視國際 2004年06月11日 10:11
主講人簡介:
孔慶東,祖籍山東,係孔子第73代直系傳人。1983年自哈爾濱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本科畢業後師從於北大中文系的兩位名師:是錢理群先生的開山碩士、嚴家炎先生的博士,主攻現代小説與武俠小説。主要作品有《超越雅俗》、《誰主沉浮》、《47樓207》、《空山瘋語》、《井底飛天》、《獨立韓秋》、《黑色的孤獨》等專著。
內容簡介:
提起《四世同堂》《離婚》《二馬》等作品,人們就會想到文章中幽默的語言,特別是被搬上銀幕後,更是家喻戶曉。人們對老捨得認識更深了一步,老捨得語言裏有幽默,老捨得幽默在語言裏。人們幾乎無一例外地認為老舍是幽默的,但是在老舍幽默之外,他還有不幽默的一面。我們看到老捨得《駱駝祥子》,看到他的《月牙兒》,都是很沉重的,是不幽默的。那麼在幽默與不幽默的背後,老舍還有一種感情,那就是對人的關愛,他始終用一雙關愛的眼睛關注他筆下人物的命運,我們讀《駱駝祥子》我們讀《月牙兒》,我們會看到一雙關愛的眼睛在注視著他們,這裡麵包含著同情。
那麼在現當代作家中,除了老舍幽默以外,魯迅、錢鐘書、趙樹理也是幽默的,而他們的幽默和老捨得幽默是不同的。魯迅的幽默是老辣深刻,入木三分。像庖丁解牛一樣,一刀進去正中要害。而錢鐘書的幽默是學者型的,他的幽默非常靈動、迅捷,帶有一種智慧。比如在《圍城》的開頭,有一個鮑小姐,穿得很暴露,別人就給她起了一個外號叫“局部真理”,而這一句話是來自一句名言“真理是赤裸裸的”。如果沒有那麼大學問的人是不會想到這句話的,在這句話背後,流露的是一種學問。而趙樹理的幽默則是一種農民式的幽默。老捨得幽默和他們都是不同的,老捨得幽默是溫和的、溫厚的,不需要你有多大的學問。讀老捨得文章就像和鄰居家的大哥和大叔在説話一樣,讓人覺得特別可親。
(全文)
主持人:老捨得幽默是與生俱來的嗎?與他同時代的作家相比老捨得幽默具有怎樣的特質?我們今天如何理解老捨得幽默?下面我們請聽孔先生為我們講老舍先生的幽默,大家歡迎。
主講人:各位朋友大家好,我到此刻為止,一直有點納悶。為什麼請我來講這個題目?為什麼請我來講《老捨得幽默》?社會上很多朋友認為我屬於幽默這個家族的,可是這個對我個人的感覺,並不是十分舒適。就好像有一個人他在街上吃了兩回包子,叫人看見了,於是人們就管他叫包子專家。我們這兒又蒸了一鍋包子,您來嘗嘗。每次都是這樣,天長日久他好像就不太好意思吃別的了。吃別的,就叫做不務正業,就叫做對不起觀眾,對不起讀者。我本人也深深有這種被冤枉的感覺,同時我也用這種感覺去體會我們今天要講的老舍先生。幽默這個東西如果把一個人概括了之後,對這個人除了在一定意義上界定得比較準確之外,是否也造成了一定的誤解,一定的誤讀,使他本人感到一點點的冤枉,像我這樣的。我有的時候感到冤枉,所以我有一次憤慨之下就寫了一篇文章,叫做《我不幽默》,裏邊歷數了種種我不幽默的事例,有理有據。文章發表以後,廣大讀者説,哎呀,這篇文章寫得真幽默。所以有很多千古冤案是永遠也翻不過來的,還不如不翻得好。
回到“幽默”這兩個字上來。我想向在座的各位進行兩個小調查。第一個問題各位是否讀過老舍先生的文字作品?讀過的請舉手。好,大多數都讀過。第二個問題各位是否認為老舍是幽默的?認為老舍是幽默的請舉手。這個問題舉手的人就比較少了。那麼説明幽默不是靠下定義能夠解決的,你必須真的從他的文字裏感受到了幽默,也有很多人讀過老捨得作品,但是沒有明確地感受到他的幽默。有的幽默是一下子就感覺到的,有的幽默不是一下子就能夠感覺到的。比如説我們在電視裏看一個小品,看趙本山的小品,其實我們看之前我們就懷著一種看幽默的心態,在等著那個幽默出來。果然這個幽默如期地出現了,我們給他鼓掌。我們也留下一個幽默的印象,其實趙本山也絕不僅僅是幽默,幽默背後一定有別的東西,有不幽默的東西。老舍可能也這樣,我們讀老捨得時候,可能沒有去想他幽默不幽默,而是在閱讀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去同情去思索他筆下這些人物的命運。
好,剛才有很多先生朋友讀過老捨得文字,但是不一定感受到了老舍文字的幽默。那麼我想用事實説話是最有力的,我讀幾段老舍先生的文字,第一段我選了一個長篇小説,叫做《離婚》,《離婚》的第一節,離婚的主人公叫張大哥。小説開頭就這樣寫道:“張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總以為他的父親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兒就這麼足。張大哥一生所要完成的神聖使命:做媒人和反對離婚。在他的眼中,凡為姑娘者必有個相當的丈夫,凡為小夥子者必有個合適的夫人。這相當的人物都在哪呢,張大哥的全身整個兒是顯微鏡兼天平。在顯微鏡下發現了一位姑娘,臉上有幾個麻子;他立刻就會在人海之中找到一位男人,説話有點結巴,或是眼睛有點近視。在天平上,麻子與近視眼恰好兩相抵消,上等婚姻。近視眼容易忽略了麻子,而麻小姐當然不肯催促丈夫去配眼鏡,馬上進行雙方——假如有必要——交換相片,只許成功,不準失敗。自然張大哥的天平不能就這麼簡單。年齡,長像,家道,性格,八字,也都須細細測量過的;終身大事豈可馬馬虎虎!因此,親友間有不經張大哥為媒而結婚者,他只派張大嫂去道喜,他自己絕不去參觀婚禮——看著傷心。這絕不是出於嫉妒,而是善意地覺得這樣的結婚,即使過得去,也不是上等婚姻;在張大哥的天平上是沒有半點將就湊合的。”
這是他的一個長篇小説開頭的這樣一節,我們同時也可以體會老舍是怎麼樣推出他筆下的人物的。那麼我再讀一段大家都熟悉的話劇《茶館》中的一段臺詞,算命的唐鐵嘴跑到王利發的茶館裏來蹭茶喝:“王掌櫃!我來給你道喜!喲!唐先生,我可不再白送你茶喝!你混得不錯呀!穿上綢子啦!是比從前好了一點!我得感謝這個年月!這個年月還值得感謝!聽著有點不搭調!年頭越亂,我的生意越好。這年月,誰死誰活都得碰運氣,怎能不多算算命、相相面呢?你説對不對?也有這麼一説。聽説後面改了公寓,租給我一間屋子,好不好?你那點嗜好,在我這兒恐怕……,我已經不抽大煙了。真的?你可真要發財了!我改抽“白麵”啦。你瞧,哈德門煙是又長又松,一頓就空出一大塊,正好放“白麵兒”。大英帝國的煙,日本的“白麵兒”,兩大強國侍候著我一個人,這點福氣還小嗎?”我們知道唐鐵嘴這個人是被諷刺的一個對象,是一個沒有羞恥之心,沒有道德感沒有民族正義感的這樣一個人。但是老舍把他的話,用一種非常幽默的小品式的語言給他寫出來。我們看這一段其實就是一個可以抽離出來的一段相聲。那麼在各自類文體中,老舍都有這樣一種幽默的風格在體現,也正因為如此,人們説老舍是語言大師幽默大師。而且他的這種幽默不是一般的幽默,是很有品位的,你讀了之後,你看了之後,你聽了之後,你不見得會哈哈大笑。一個東西一演出來,一讀出來,大家馬上哈哈大笑的還不見得就是幽默,你可能是中等程度的笑。
那麼下面我簡單介紹一下老舍幽默的作品。首先老舍被人稱為幽默大師,和他走上文壇所採取的方式是有關的,因為他一開始寫的就是幽默文學。老舍二十年代的時候,本來在中國教育界工作,後來到英國倫敦東方學院去教漢語。在那用業餘時間就寫了他的第一個小説叫《老張的哲學》,這是他的處女作。寫完了沒事,就投寄給《小説月報》,帶著一種玩的心態,一種文學青年的心態,沒想到就發表了。《老張的哲學》就是幽默的,甚至是有些過火的幽默。用老舍自己的話批評説,裏邊有一些油滑的和耍貧嘴的地方,那麼《老張的哲學》用這種幽默的風格來批判中國的教育和社會上一些黑暗腐敗的現象。接下來《老張的哲學》發表了,他又寫一本叫《趙子曰》,《趙子曰》這個名字就是幽默的,有一個人姓趙,叫趙子曰,這本來就是幽默的,《趙子曰》的幽默比《老張的哲學》狀況稍好一點,但是仍然存在著油滑和貧嘴的問題。它主要的思想是批判盲目接受新思潮的一些淺薄的青年人的行為。第三部作品是評價比較高的,叫做《二馬》《二馬》就是把幽默與嚴肅結合得比較恰當的一部作品,《二馬》的中心內容是反思中國和英國的國民性。他是寫在倫敦的馬氏父子兩個人,通過他們在倫敦與英國人的生活和交往,來看東西方民族的不同點。既對中國的國民性有批判,也對英國的國民性有批判,但是採用的風格依然是幽默的。比如他寫一個英國的牧師在中國呆了多年,他説這個牧師是非常虔誠的一個基督教徒,他深夜的時候,含著眼淚禱告上帝。上帝呀!快叫中國變成俺們英國的殖民地吧!用這種方式來寫這樣的一個牧師,他表面是幽默的,但其實寫得非常深刻。
老舍結束了在倫敦的工作,他就回中國來。等他一上岸,就發現自己已經是名滿天下的幽默大師了。老捨得文學經歷是很奇特的,好像天上掉餡餅一樣,本來出國呆幾年,順便寫點小説。沒想到一回來已經成為文學大師了。一方面成為作家了,這是個好事,人家都很尊重他。另一方面就被規定必須寫幽默文章了,經常有人規定他寫幽默文章,所以這也是老捨得一塊小小的心病。不但規定他寫幽默文章,對他以往的作品,在一開始的歡呼和表揚之後,也有了一些批評。特別對《老張的哲學》和《趙子曰》,很多人認為他是耍貧嘴,説這就是北平人耍貧嘴,這個不是特別正宗的幽默。對《二馬》的評價稍高一點,所以此後老舍進行了很多的自我反省和檢討。他就想怎麼既能發揮幽默的特色,又能夠合乎那些批評家的口味和需要。其實從一個更大的視野來看,是老舍怎麼樣和我們的五四新文學相互磨合的問題。我們知道我們今天所倡導的這種文學是從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的,五四新文化運動起了一批人,他們批判傳統文學,然後他們建立了一種新的文學,白話文的,歐式句法的,寫現實人生的這樣一批人。當然他們之間內部也有矛盾,但是合起來是一批人,不管是魯迅、郭沫若、茅盾、鬱達夫,這些人是一批人。老舍是一個外來者,老舍本來是一個基本群眾,老舍本來是一個讀者,老舍是玩票玩進來的。老舍跟那些人八桿子也打不著,他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會去提拔老舍。老舍完全是靠自己個人投稿被看中,或者説帶一點招安的意思。這個寫得不錯,把他拉到我們這個隊伍來,能夠壯大我們的聲色。老舍是這樣被招安到新文學隊伍裏來的,那麼我在另外一篇文章中説,這是新文學和老捨得雙贏。我們今天不是講雙贏嘛,一方面確實是壯大了新文學陣營的力量,同時也對老舍産生了一種磁場般的影響。老舍就必須考慮,我以後不能隨便寫作了,他在英國的時候寫《老張的哲學》,寫《趙子曰》是隨便寫,現在你已經入了夥,入了夥就不能隨便寫了。你在梁山泊底下隨便殺人放火,到了梁山上就有規矩了,這個規矩不是用法律條文一條條寫的,是通過批評家的文章來左右你,所以老舍就在考慮我怎麼看住了我的幽默。老舍用大白話説,我要把我的幽默看住了,不讓它隨便亂走,不要是為了諷刺一個人,就把話説盡。
那麼在這種情況下老舍寫了一部小説,就是剛才我一開始讀過的《離婚》。《離婚》這個小説發表之後,得到非常高的評價。人們就認為這是把嚴肅和幽默拿捏到了一個最準確的火候。他探討的是中國國民性問題,一群灰色的小官僚知識分子生活中的苦悶,裏邊一個張大哥,專門維護社會秩序,維護社會穩定的。到處給人家做媒人反對離婚,然後他有一個同事老李非常苦悶,外號叫苦悶的象徵。苦悶的象徵老覺得自己的太太不好,自己的太太沒有詩意,要換一個有詩意的太太。其他雜色人等這種苦悶,幽默苦悶嚴肅他調劑成一盤非常好的菜,所以《離婚》不僅在當年,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到現在《離婚》讀起來仍然是有滋有味。
此外三十年代老舍也寫了好多短篇小説,還有其他一些小説都很幽默,還有一些散文。比如他寫有一篇散文很幽默的,寫《話劇觀眾須知》。裏面非常幽默,説如果你是樓上票一定坐樓下,樓下票一定坐樓上,這樣劇場才熱鬧。所以老舍他通過這種反語把三十年代中國觀眾那種不文明的、不懂得公共場所秩序的那種情況,寫得非常鮮活。人們讀了之後覺得再也不好意思這樣做了。那麼到了四十年代呢,老舍依然有幽默的作品問世,最有代表性的是《四世同堂》,《四世同堂》是老舍規模最大的一個作品,其實也是新文學作家裏面規模最大的一個作品。因為他想模倣但丁的《神曲》,想寫一百萬字,最後實際沒有完成這個字數但也差不多,結構上是差不多的。《四世同堂》它本身小説的幽默,給他打下了堅實的底,而且那些人藝演員也演得非常好。他們的很多臺詞,很多沒看過小説的人都記得清清楚楚。特別是幾個被諷刺的人物冠曉荷、大赤包等等還包括祁家老二。老二那種靠著家裏生活的人,他對大哥説,大哥你可得養著我,誰讓你是我大哥呢。這話説得多好,典型的老二的口氣。還有冠曉荷的那種無恥,他的閨女當了特務,當了日本的特務,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還出去用這個來嚇唬別人。説“我們家招弟那是大紅大紫的特務”。這個臺詞給人的印象太深刻了,就把人的那種無恥,能夠無恥到什麼程度,寫得入木三分。最後日本人把他活埋了,給他推到坑裏邊了,還喊“皇軍萬歲”。覺得這種漢奸死有餘辜,一點不會得到人們的同情。他的這個幽默對不同的人是不同的,對善良的正面人物,他的幽默是溫和的、溫厚的,對他認為是壞人,是採取誇張的漫畫化的手法來戳穿他。
那麼一直到了建國之後,他寫話劇、寫《龍須溝》、寫《茶館》這些話劇,幽默都是他必不可少的一種調味劑,就像四川湖南人吃辣椒一樣,飯菜裏面必須要有這一味,必須要有辣椒。那麼我們看老舍創作的整個過程是以幽默始,以幽默終的,他以幽默的風格打開了文壇的這個神聖的大門,以他獨樹一幟的風格就進來了。老捨得《老張的哲學》發表的時候,新文學沒有這種作品,為什麼他能夠馬上發表得到承認?沒有。無論魯迅、茅盾、巴金誰都沒有,他是獨樹一幟的,老捨得東西誰都寫不了,真正的大文豪應該是這樣的,不可複製。
那麼下面我們看看老舍幽默的特點。老舍幽默的特點是什麼?我們先看看老舍自己的説法,老舍有一篇文章就叫做《談幽默》,那麼老舍説“幽默是一種心態,我們知道有許多人是神經過敏的,每每以過度的感情看事,而不肯容人。這樣人假若是文藝作家,他的作品中必含著強烈的刺激性,或牢騷,或傷感;他老看別人不順眼,而願使大家都隨著他自己走,或是對自己的遭遇不滿,而傷感的自憐。反之,幽默的人便不這樣,他既不呼號叫罵,看別人都不是東西,也不顧影自憐,看自己如一活寶貝。他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點,而技巧的寫出來。他自己看出人間的缺欠,也願使別人看到。不但僅是看到,他還承認人類的缺欠;於是人人有可笑之處,他自己也非例外,再往大處一想,人壽百年,而企圖無限,根本矛盾可笑。於是笑裏帶著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奧。最後他説,所謂幽默的心態就是一視同仁的好笑的心態。有這種心態的人雖不必是個藝術家,他還是能在行為上言語上思想上表現出這個幽默態度。這種態度是人生裏很可寶貴的,因為它表現著心懷寬大。一個會笑,而且能笑自己的人,決不會為件小事而急躁懷恨。往小了説,他決不會因為自己的孩子挨了鄰兒一拳,而去打鄰兒的爸爸。往大了説,他決不會因為戰勝政敵而去請清兵。褊狹自是,是“四海兄弟”這個理想的大障礙;幽默專治此病。嬉皮笑臉並非幽默;和顏悅色,心寬氣朗,才是幽默。”
這是老舍自己談幽默,我們從他談的話中,我們可以概括出幾點,同情是很重要的一點,真正的幽默是要有同情的。對世人的不幸,對人間的缺陷要有同情,不是幸災樂禍,而且這種同情是一視同仁的同情。在老舍看來不是居高臨下的同情,不是説我是億萬富翁,你是一個小乞丐,給你一塊錢,不是這樣的同情,是一視同仁。假如我也有要飯這一天怎麼辦,是這樣的一種心情,所以他用了“四海兄弟”這個詞,幽默是四海兄弟。他寫一個可笑的人物的時候,包含著這樣的可能性,我你都有可能成為他,他可能是你和我,是這樣一種心態。所以老捨得幽默給人的閱讀感覺是平等、善意、寬容,如果用舒乙先生的觀點可以説是一種窮人的幽默。
那麼老捨得這種平民化的幽默態度,是和老捨得出身、經歷都有密不可分的關係的。我們知道很多作家一回憶往事就是我出身於書香門第,過去都是要被批判地,現在成了時髦了,動不動都講自己是大家庭的後代,動不動我祖上是清朝哪個貝勒哪個王公,已經成了一種惡俗的時髦了。甚至有的人説“我爺爺那是大太監”。很奇怪,以做這種達官貴人的後代為榮。那麼老舍不是這樣,他從來不掩飾自己出身貧賤這個事實,他把自己出身貧賤這個生活的苦難,轉化成了他創作的一個有用的資源。老舍出身於旗人,家裏很貧窮,很小,一歲的時候,父親就在八國聯軍攻打北京的戰鬥中犧牲了,從小由母親撫養大。長大以後一輩子憑自己的本事吃飯,一輩子憑勞動吃飯,他雖然是個作家,但是他經常把自己叫寫家。他不以知識分子的這種態度看自己,其實他學貫中西,他在英國呆著的時候,把西方的文化研究得非常透徹,但是你看他説話的時候,裏邊儘量不放外文詞,不放老百姓聽不懂的詞,所以他能夠保持社會平民之間的那種仗義和同情。那麼這種仗義和同情的背後是他的自信,是他的一個自信,真正的幽默沒有自信是不可能的,沒有自信那就不會幽默。真正的幽默是一種大家風度,我們看看侯寶林、馬三立説相聲,他往臺上一站,一種自信的氣質就感染了整個劇場。因為他不相信我逗不樂你,他對自己能夠逗樂你有充分的自信,根本想都不要想。所以你看侯寶林往那兒一站是個大藝術家風度,侯寶林絕沒有説過這種話,麻煩您給我鼓鼓掌吧。侯寶林絕沒有説過這種小醜的語言,那是對自己的幽默毫無自信的人,借一切機會煽動觀眾給自己鼓掌的人。大藝術家從不這樣,他相信我該説什麼説什麼,我的藝術做到家了,藝術效果自然會出來,絕不會去恨不得把觀眾胳肢兩下,他絕不會有那種企圖的。這是説老舍自己總結和我們給他分析他的幽默的特點。
那麼説到幽默的同時就不得不談到另外一點,開頭我暗示過的。老舍除了幽默,他也有不幽默的一面。開頭我為什麼講老舍可能會有冤枉的心情,老舍也有不幽默的一面,這也是有很硬的材料可説的。比如説我們大家都知道老舍代表作是《駱駝祥子》,《駱駝祥子》就不幽默,《駱駝祥子》它的整體風格是不幽默的。人家都説老舍幽默,你幽默你幽默,好像是在表揚他,那麼在作家心裏激起一種逆反心理,難道我就不能寫不幽默的作品。我寫不幽默的作品,就不能寫到一流嗎?我非給你們寫一個看看。所以老舍寫了一系列不幽默的故事,《駱駝祥子》、《月牙兒》,更有代表性的是《月牙兒》。誰讀了《月牙兒》會哈哈大笑,不會的。《月牙兒》非常辛酸的,那種悲慘,但是這樣的作品仍然語言非常好,它的語言不是靠幽默。老舍那種充滿北京氣息的流暢的語言表達方式沒有改變,但是他可以不幽默,他可以在這裡邊少調侃人。那麼他不幽默居然能寫出他的代表作來,這就使我們進一步去想,老捨得核心價值,可能不是幽默,幽默是他的一種手段。
我們看老舍可以幽默寫出非常好的作品,可以不幽默寫出非常好的作品,就説明在這個幽默與嚴肅二者背後還有一個東西,這個東西我認為可以叫做關愛。是老舍對生活、對人生、對社會的一個博大的關愛,有了這個關愛,你才可以願意幽默就幽默,願意不幽默就不幽默。我們看他寫《駱駝祥子》,他筆下的祥子,好像能看到作家一雙關愛的眼睛,在凝視著這個人物。《月牙兒》也是這樣,這樣的人物都處在一個關愛的目光注視下,他在寫他的命運,把他的命運感同身受地與自己的命運結合起來。老舍寫一個拉車的一個車夫駱駝祥子,好像跟自己不一樣,其實老舍是像寫自己一樣在寫祥子,祥子買車三起三落,就是為買上一輛自己的車,過一種他自己認為的獨立的生活。老舍自己也是一樣,他有一個理想,要當一個獨立的寫家,職業作家。因為他一邊在大學教書,業餘才寫作,他覺得這很不舒服。他説我什麼時候能靠寫字來養活我這一家呢,這是他的一個理想。這個理想就相當於祥子靠拉車來養活自己一樣。就這麼一個很低的並不偉大的理想,一個普通人的理想,居然不能實現,居然一再地破滅。這種關愛,他就超越了這個人物的職業,使所有的讀者都能夠感同身受。我雖然不是拉車的,我是賣燒餅的,我是小學老師,我也可能有這樣的一天。我也受過這樣的委屈,有過這樣的辛酸,所以曾經有很多普通的人給老舍寫信,有一個工人就給老舍寫信説,你把祥子的結局寫得這麼慘,那我們以後的前途何在呢?這是《駱駝祥子》激起的共鳴,有了這個關愛,你幽默不幽默就都是一樣的了。
那麼為了更清晰地來認識老捨得幽默,我們簡單地把他的幽默和其他的作家稍微對比一下。幽默作家是很多的,不止老舍一個,我們如果説現代作家都誰幽默,可以舉出一長串來。魯迅就是幽默的,林語堂是幽默的,錢鐘書是幽默的,我們都看過錢鐘書的《圍城》,張天翼是幽默的,趙樹理是幽默的。簡單比較一下,比如説魯迅,魯迅的幽默是什麼樣的幽默呢?魯迅幽默的特點是老辣深刻,入木三分。魯迅的幽默像庖丁解牛一樣,拿著一把短刀,一刀刺進去正是要害,這是魯迅了不得的地方。阿Q讓人打了一頓,他就説兒子打老子,一句話中國鴉片戰爭以來,戰敗的屈辱的歷史都寫出來了。明明讓人家打敗了,鴉片戰爭讓人家打得一敗塗地,去跟人家簽訂屈辱的條約,卻不説是戰敗,説是賜和,我們皇上賜給你們和平。這就和阿Q説的兒子打老子一樣,這個世界不像話,現在兒子打老子,這是魯迅式的幽默,一針見血。
那麼錢鐘書的幽默也是很有特色的,如果你讀過他的《圍城》和一些短篇小説的話,錢鐘書幽默的特色在於機智、非常靈動、迅捷。錢鐘書是大學者,學富五車,讀過的書不知有多少,你看他文章裏面所列的書目嚇人,我們兩輩子三輩子可能也讀不了那麼多的書。而且他不但讀了這麼多的書,能夠靈活運用。説一個事的時候,四面八方的材料全給你想起來了,全給你集中到一塊兒。他説桌子能把世界上所有落實桌子的事全想起來,所以他的幽默是一種學者型的智慧型的幽默。比如《圍城》一開頭,講輪船上一個小姐鮑小姐,鮑小姐穿得很少,人家就給她起了一個外號,叫“局部真理”。為什麼叫局部真理呢?因為有句話説真理是赤裸裸的,所以她的外號叫局部真理。那麼你看這個幽默對於人物有調侃,但是他並不是很深的諷刺,他主要炫耀的是一種學問。他這個幽默的産生主要在於有一句名言,叫真理是赤裸裸的。所以這個幽默一般沒有那麼大學問的人不會這樣使用的,他在後面透露的是一種學問。
還有一種類型是趙樹理這種類型的幽默。他是帶有鄉土氣息的純樸厚道,帶著一種農民的狡猾,農民式的狡猾。比如他《小二黑結婚》裏面,諷刺三仙姑那麼大年紀還化濃粧,濃粧艷抹。他説她臉上化了粧以後,好像驢糞蛋上下了霜。這個你必須有農村生活經驗才能體會他這個好玩,驢糞蛋上下了霜,挖苦得很厲害,但是在農村這又不算很嚴重。在農村這個話平時調侃的時候可以説的,所以這種幽默是錢鐘書和魯迅、老舍他們都説不出來的。
而老捨得幽默和上面這幾種都不一樣,老捨得幽默是溫和的,是讓人開心的,你不需要有多大的學問。所以你讀老捨得東西,你感到好像是跟鄰居家的一個大哥一個大叔在説話一樣的。他對你沒有壓力,沒有壓迫,比如我們讀了老捨得書,老舍先生如果坐在這裡,我們請他去簽名,我們心理上不會有什麼壓力。但是如果錢鐘書先生坐在這裡,我們請他簽名,有一點誠惶誠恐,這個心態是不一樣的。因為你不知道他會説出什麼話來,他冷不丁冒出什麼話來,對人是很有傷害的,很有殺傷力的。比如曾經有一個讀者要見錢鐘書先生,錢鐘書先生就説,你已經吃了老母雞下的蛋,何必要見老母雞呢?這是一個名言,他指不定什麼時候説出這種話來,所以會給人帶來心理壓力。你有愉快但是也有壓力,老舍沒有這種壓力。老舍開會的時候,你讓他唱一段京劇,他站起來就唱一段,你讓他説段相聲,就可以站起來説段相聲,非常隨和。他的幽默只不過代替你説出你也能説出的話,代替我們大家都感受到的那種幽默。
那麼我們把老捨得幽默説了一遍,我們把它昇華一下。因為幽默和其他一些概唸經常混雜在一起,比如老舍在《談幽默》的文章裏,他把幽默和反語、諷刺、機智、滑稽都進行了一些比較,那麼他説反語是一句中有兩個相反的意思,所要説的真意卻不在話內,而是暗示出來的。比如説秦始皇要修一個大園子耗費很多錢,大臣如果不希望他修就説你這個勞民傷財。秦始皇不見得會採納你的意見,你這屬於正面批判。那麼有一個人,他説好,我支持您,一定要修這麼大一個園子。裏面裝滿各種飛禽走獸,等敵人從東邊打來的時候,咱們就讓這些動物去抵擋一陣。説得非常好,秦始皇一聽,算了,咱不修了。正話反説,他沒有反對你,他説的是反話,這是一種反語式的幽默。那麼還有諷刺,諷刺必須幽默,但是諷刺比一般的幽默要厲害,它必須用極銳利的口吻説出來,給人一種極強的冷嘲,它不使我們痛快地笑,而是使我們淡淡一笑,笑完因反省而面紅。你笑的時候,你不是特別痛快的,你笑完之後你有痛心的這個時候。再説機智,機智是什麼呢?它是用極聰明的,極銳利的言語,道出像格言式的東西,使人讀了心跳。中國的老子、莊子都有這種聰明。比如説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世界上有聖人,為什麼有聖人恰恰因為有大盜,聖人和大盜是共生的是並存的。我們想世界上為什麼會有武松?武松不是平地里長出來的,恰恰是因為有西門慶。因為有了西門慶才必然要有武松,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另外就是滑稽,有很多人經常把滑稽誤會為是幽默,滑稽就是我們經常看到的西方滑稽短劇,腦袋上頂著很多盤子,嘩就砸了,碎了。把汽車開到商店裏邊去了,把很多貨架都推倒了。小孩很喜歡看這個,一看小孩就哈哈大笑了,老舍説這是幽默發了瘋,這不是幽默,這是幽默的最低的層次。其實錢鐘書先生對這個也有很好的論述,錢鐘書先生説,真正的幽默是我們跟著他笑。那個滑稽是我們看著他笑。他區分得很好,他説馬戲團的小丑在上面做各種醜態表演的時候,我們笑了,但是我們笑不是因為這個小丑幽默,而是因為我們自己有幽默。我們是看著他笑,我們笑的是他。我們聽侯寶林説相聲的時候,我們是跟著他笑,笑他所諷刺的那個事,我們笑的不是侯寶林,我們越笑我們就越尊重侯寶林,我們覺得這是高手。那麼老舍舉了幾個例子,用貼標語,因為當時三十年代時興街上貼標語。用貼標語做例子,他説今天貼了標語,明天中國就強起來。這叫什麼呢?這叫反語,就是諷刺不求實,只貼標語不做實際工作的這種愛國主義。第二種君子國的標語:之乎者也。這是諷刺,君子國的人説話都是之乎者也的。第三種,他説標語是弱者的廣告,這是機智。老舍説這是機智,看到了問題的實質,凡是在滿大街貼標語的,成天喊打倒帝國主義的,這肯定是弱者,帝國主義不貼標語的。只有機智的人能夠看出其中的奧妙。那麼再一種第四種,説張三拿著一個標語,標語上寫著提倡國貨,張三把提倡國貨的標語貼在祖墳上,這是滑稽。那麼他説什麼是幽默呢?他説張三貼標語,張三貼的標語是打倒帝國主義走狗,但是不小心貼錯了,貼成了走狗打倒帝國主義,説這是幽默。為什麼這幽默呢?説張三貼一天標語才掙三毛錢,貼錯了就受罰了,所以我們一方面笑話他,另一方面很可憐他,同情這個張三。真不容易,貼一天標語,才掙三毛錢,還貼錯一個。因為他沒文化,貼錯了,所以我們看老舍筆下的人物,經常是這個貼錯了標語的張三這種小人物。他很可憐,很值得我們同情,他犯的錯誤可能我們也容易犯。所以我們看幽默被老舍跟這些概念一對比,我們更能夠比較準確地去把握那個幽默,我們不是去給它下定義。但是我們在生活中我們知道什麼是層次高一點的幽默,什麼是層次低一點的幽默。並不是説層次低的幽默就一定不需要,那種小醜的表演我們也是需要的。因為我們人的審美需求是多層次的,有的時候我們需要微微一笑,有的時候我們也需要哈哈大笑,但是我們要搞清楚誰是真正的幽默家就行了,我們絕不會去請馬戲團的小丑來給我們做幽默報告的,我們只是看他的表演就可以了。我就講到這裡,謝謝大家。
(來源:cctv-10《百家講壇》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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