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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 《從四合院到秦嶺深山》 葉廣芩

央視國際 2004年03月16日 15:50


  主講人簡介:

  葉廣芩:北京市人,滿族,西安市有突出貢獻的專家。中學就讀于北京女一中。1968年分配到陜西,當護士、記者;1990年在日本千葉大學學習。1999年任西安市文聯副主席。2000年到陜西周至挂職任縣委副書記,關注生態與動物保護,長期蹲點于秦嶺腹地的老縣城村。現為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協會員,陜西省人大代表。

  主要作品有家族題材的小説《本是同根生》、《誰翻樂府淒涼曲》等,長篇小説《採桑子》;紀實題材的《沒有日記的羅敷河》、《琢玉記》等,多部文學作品被改編為電影,如《紅燈綠燈》、《黃連厚樸》、《誰説我不在乎》等。其作品曾多次獲獎,主要有魯迅文學獎、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百花獎等。

  內容簡介:

  她是慈禧葉赫那拉的後裔,她是出身於八旗世家的格格。人家説她是貴胄後裔,可只有她自己最清楚,這個姓氏曾給她帶來過什麼樣的災難。

  歷史的選擇,讓這個葉赫那拉家族從滿清的皇室一步步走向了沒落。所以,葉廣芩出身的貴族家庭並沒有給她什麼生存優勢。她出生時,一大家子人已經開始四散飄零,他們只能靠寄賣來維持家裏的正常生活。家的基調給她的是一種落魄、冷漠、貧窮、蒼涼、另類的感覺。

  她的童年是在四合院中度過的,耳濡目染中,自己家族的興衰、四合院裏的是是非非便爛熟於心。這為後來她的《採桑子》、《黃連厚樸》等家族小説的創作積累了大量的生活素材。有人評價她的家族小説,説,“這是她積淤已久的情感的自然流露。北京四合院賦予了她很多很多的東西,不知不覺中這些埋藏許久的故事慢慢地走向了她的筆端。

  生活給這位出身於葉赫那拉貴族家庭的葉廣芩開了個大大的玩笑。1968年,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流席捲了整個中國,因為出身的原因,她被迫離開了雙目失明、身患絕症的母親、離開了生她、養她的京城四合院到陜西插隊,而這一去,竟是三十六年。她放過豬、當過護士、做過記者,入過藏、走過八百里秦川。在秦川腹地、以山曲水折聞名的陜西周至流傳著這麼一句話:葉廣芩就是那個穿著旗袍、吃著烤白薯,坐著一塊錢三輪車滿城轉悠的作家兼縣委副書記。的確,她在這裡生活、工作了四個年頭。她喜歡這裡民風的淳樸,熱愛這裡山川林木的神奇秀美,這裡的一草或一木會使她生情,這裡發生在金絲猴、大熊貓、華南虎身上的故事曾一次次地讓她感動。

  在周至四年的生活體驗,使她對作家這個職業有了新的認識,她的筆尖跳出了四合院,轉向了大自然,轉向了生態文學。開始了對人乃至對人類的生存與命運的終極關懷。遠離都市繁華喧囂的秦嶺腹地—老縣城,給了這位格格作家太多太多的東西。當時只是抱著深入生活、探訪未知世界的念頭踏進這塊人跡罕至土地的她,如今已深深地愛上了它。她親近山、親近老百姓、親近生靈,她記錄著、傳播著、沉思著。她在《老縣城》這本書裏説:“倘若我能預料到這種結局,我會早些進入這個領域,四年的老縣城生活使我思考了許多寫作之外的事情”。

  (全文)

  朋友們,大家好,歡迎來文學館聽講座。今天我為大家請來的主講人是,作家葉廣芩女士,我們歡迎葉老師上場。葉老師是旗人,祖姓葉赫那拉,出生在東城區的四合院,是地道的北京人。1968年因為出身的原因,離開了雙目失明、身患絕症的母親到陜西插隊。她在黃河灘上放過豬,當過忽視、當過記者、入過藏、走過八百里秦川。20世紀90年代又到日本去留學。可以説不同的、豐富的生存環境和人生體驗,拓展了她的創作視野,同時也成全了她的寫作。她寫過普通的市民、寫過京城四合院,現在又深入秦嶺深山,寫起了自然生態以及動物的系列小説。所以,我們今天呢,請葉老師為我們講的題目就是講她的寫作,《從京城四合院到秦嶺深山》,大家歡迎。

  我這一次講話的題目呢,是《大四合院到秦嶺深山》,副標題是“從老縣城説生態文化與文學”。大家都説,説作家要跟得上時代、要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的確是這麼回事。我特別尊敬的一個編輯現在已經退休了,叫崔道怡,原來是人民文學的編輯。他曾經説過,他説:“大凡作者,其思想水平和境界要高於常人,要新與常人,要看得遠、要挖得深,要見人之所未見,識人所未識,成為群眾時代的先知先覺。”這個話,我聽了以後,我覺得老先生説得非常地對。可是我是永遠也做不到這一點。我這個人平時稀裏糊塗的,人家鄭板橋説是“難得糊塗”,我們家挂了一個書法,那是我愛人寫的,是“難得清醒”,他給我寫的。我那個書房挂了,人家什麼齋什麼齋,我那個也有名,叫“糊塗齋”。我那個臥室上挂了一個木頭牌子,也是我愛人給我挂的,叫“反省中”。就是説你這一天到晚稀裏糊塗的,也不知道你寫出的文章,怎麼能騙這些讀者。也不知道那些評論家們怎麼會從你的文章裏還能挖掘出什麼思想來,他説不理解。我想是因為他對我太了解了,所以他不理解。今天在這兒給大家説這些話,可能也是騙人的。

  我的家族小説呢,主要是寫了一些家裏邊的素材,挖掘出來給予它一些文學內容。我就想,這些老北京的素材,北京大宅門裏邊的故事,為什麼我們家裏的人誰都沒把它寫出來,非得我寫出來?很多事情他們知道得比我更多,他們的文化水平比我更高,可是他們沒寫,讓我寫了。我説這是為什麼?就是因為離開了北京。如果我今天還泡在北京城裏,泡在我這個四合院家裏邊,恐怕我跟他們一樣,也是什麼也寫不出來了,這是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呢,就是北京的作家為什麼沒寫出像我這樣的東西。我就説,北京的作家有北京作家的生活環境。我每回到北京是一種什麼狀況大家可能不太清楚。我們家住在東城,現在就是那一片地方被拆了,那些四合院全沒了。我原來回來的時候呢,四合院是非常優美,海棠樹、金魚缸、石榴樹什麼的。但是冬天,回來都是冬天,那個院裏頭是沒有暖氣的,生著蜂窩煤爐子,弄著白鐵皮的煙筒,在屋裏繞一圈再轉出去。每天還得擔心那火爐子滅,蜂窩煤爐的那個熱力是極其有限的,比我們現在的暖氣差遠了。所以我每到冬天回來,就得穿著大衣在街上走來走去地,溜啊,這樣還能暖和一點。我在街上溜的時候,我就想,我説老天啊,我説北京那麼多作家,他們現在都在自己的單元房裏邊有著暖氣,幸福地生活著,只有我這個作家淒悽慘慘地被凍得滿街轉,就是上個廁所還得穿上大衣跑到公共廁所去,蹲坑兒。那麼這一種別有一番滋味,是我區別於北京作家的一個點,所以我的作品和北京作家的作品是不太一樣的,這也是個區別。

  那麼家的基調給我是一種什麼感覺呢?就是落魄、冷漠、貧窮、蒼涼、另類,這是我對我家的幾點歸納。人家説你貴族家庭,貴族家庭應該是生活得非常好,但是我們知道,貴族家庭的後裔,尤其是辛亥革命以後,這麼長時間,我們家基本是靠賣東西來生活。所以我小的時候,很小就和寄賣商店打交道,賣各式各樣的東西。那麼這種狀況下長大的孩子,一個是敏感,再一個是自卑。和同學們在一起的時候,人家都是幹部子弟,人家穿的衣服都比我新。我穿的是什麼呢?穿的是我父親的禮服呢馬褂改的夾襖,看起來是非常地另類。大銅扣在這兒,然後是黑的,裏邊裏兒是藍綢子的。我説現在要是把這衣裳穿上了,那多時髦啊!現在街上賣的那個,現代中式服裝,有哪一件比得上我那個衣服啊!可是在那個時候,和人家的燈心絨、條絨的制服一比,那我那衣服太土了,就是給人一種非常自卑的感覺,老和人家不一樣。一到交學費的時候,就拿不出錢來,就藏在人家的背後,等同學都走完了,跟老師悄悄的地説,能不能給我免費。因為父親死得早,1956年就死了,沒有生活來源,老是這種狀態。這些呢,我想也就滲透到我的骨子裏邊去了。到今天,實際上我的性格還是比較內向,雖然在縣裏邊當個什麼書記,當這個、當那個,但是我實在是覺得,我是進入不了角色,這是第二點。

  第三點,為什麼寫出了北京大宅門這麼多的東西呢?我説就是因為趕上了這個好時代。文化政策的寬鬆,就使得文學藝術非常地寬鬆,現在。我寫這些東西原來我還很有顧慮,就是説你寫這些東西,人家會不會説你是企圖翻案?你是格調不太健康,是不是太灰暗了,有這種顧慮,那麼我現在好像沒有這些想法了。因為如果寫出這些東西,能夠被大家所理解,能夠被年輕人所喜歡,我覺得這也是我們讀者的一個思路的拓寬,也是一種文學的進步。包括我個人的歷史、家族的歷史和民族的習慣,包括北京四合院賦予我的一切,不知不覺地就走向了我的筆端。許多不想提及的往事,原來被我封起來了,永遠也不去想它。比如説我當反革命的事情,帶著牌子去遊行的事情,這些我都不願意去想它了。但是封了這麼多年了,忽然我覺得從封的泥口這兒,從壇子裏就冒出了酒香,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壇好酒。正是因為這些磨難,給予了我文學創作的素材和激情,才使得我別於常人能夠寫出大家喜歡的東西。這也是出乎我預料之外的,是我們社會進步的表現,是人性的共同,也是文學的美麗。

  2000年的時候呢,我要求到我們陜西周至縣去體驗生活,深入生活。後來組織部就派我到周至縣挂一個副書記。實際上我是什麼都不管,我就住在秦嶺深山,一個叫老縣城村的這麼一個地方。一個作家深入到基層去,深入到老縣城這樣的地方去,是一個很有意義的事情。對於作家來説,至少對於我個人的人生來説是一種凈化。我就跟別人説,我説我到周至縣這麼多年了,我沒有別的收穫,我換了一副“狼心狗肺”。為什麼這麼説?因為我學會了用動物的眼光、用自然的眼光來看我們這個世界,看我們人類。在我這個《老縣城》書裏邊提到了一個所羅門,所羅門是中世紀的一個國王了,傳説他有一個指環,一個戒指,誰戴上這個戒指,就能聽得懂野獸的説話。這個所羅門王戴上這個指環以後,聽到了很多野獸的語言,他也聽到了鳥的語言。聽到了鳥説哪個哪個妃子對他不忠,另外有相好,他非常生氣。所羅門王就把這個指環扔了,嫌它太擾亂他的心。我就想,我説所羅門王靠指環才能聽懂鳥獸語言,這確實是有點太不怎麼樣。大自然萬物寸焉,活活潑的生物,完全無需你借助魔法的指環才能達到和它們交流。實際上自然再小,再不起眼的生命,它也有它的喜怒哀樂,它彼此也能傳遞它們之間的信號。它們的這些感情,我們完全能理解,關鍵是我們有沒有這個心。

  在周至縣,在大熊貓保護區,老縣城大熊貓是時常可見的,我在佛坪自然保護區,那是老縣城的南邊一點,剛開始的時候,給大熊貓帶圈,最早給大熊貓戴圈,那個圈不是像我們現在金屬的,是皮帶的,皮帶上弄一個無線電發射裝置。這個皮帶要編號,20世紀80年代那時候很原始,就是把皮帶拿紅漆寫上多少號,過一段時間這個號就磨沒了。要給這個熊貓重新寫上號,就根據無線電追蹤,找著一個大熊貓。保護站的人就提溜著油漆桶,去給皮帶上寫號。這個皮帶戴的時間長了,那個油啊,熊貓那個油磨在上邊,這個漆就寫不上了,在上邊描半天,這個熊貓急呀,你還沒描上,然後自己拿起桶來朝上一扣。熊貓很聰明的動物,它現在完全知道你對我沒有任何的傷害,它知道它是寶貝,你把我殺了你得槍斃。動物它是非常聰明的,有時候我也想,我説熊貓這個性情像誰呀?這個性情,有時候我就想,熊貓的性情和我們中國人的性情在某種程度上非常相近。老子寫“尚善弱水”,在周至樓觀臺。是不是也受了熊貓的啟發在裏邊。近視眼、高度的近視眼,不願意活動,往那兒一靠,這胳膊一摟一抱竹子,就像吃芹菜一樣,然後這胳膊再一摟、再一摟摸不著了,站起走兩步,嗤坐下了。看不到遠處,有一次我和一個熊貓面對面,我就這樣拿攝像機,這樣照著它,我就看不見它那眼睛。因為那倆黑圈,我就想看看它幹嘛,因為我在看著它,它也在看著我。我就把眼睛掉過來一看,喲,睡著了。它能在你的視線下,在你的攝像機下,它能睡著了。你想想它把什麼放在眼裏?它什麼也不放在眼裏頭。

  不光是有大熊貓,我們那兒還有金絲猴。金絲猴呢,有一次在猴年的時候,我們有個鄉長姓侯,逮猴犯了猴案了。大家都知道這樣的故事,猴年侯鄉長逮猴犯了猴案,給判了刑了。金絲猴是個很有思想和人非常接近的動物,我們那個保護區有一個叫雍嚴格的大熊貓專家,他是當地人,他的父親過去是個老獵手,打這個金絲猴。這個金絲猴在二十世紀50年代是各個鄉、各個村都集中起來要打猴的。打猴幹嘛呢?就是做那個皮衣服。我也問過,我們那兒有個老會計,有金絲猴皮的衣服。我就問他,我説你穿嗎?他説,我不穿,我從來也不穿。我説為什麼不穿?他説:你知道嗎?金絲猴皮的衣服,所有羊的皮的衣服什麼的,它有絨毛,皮底下它是有毛的,它是保暖的,惟獨猴它和人是非常接近的。那個金絲猴的毛是非常長,像人的頭髮一樣長,披肩髮,“金髮女郎”。他説這個做成皮大衣以後,你把手一扒拉這個皮面,沒有絨,就像是頭皮。你穿這個就像穿頭皮。我説這個消息,我説你應該在報上寫一寫,讓所有想穿金絲猴皮大衣的人,看看他誰還做,誰還穿人頭皮的衣服。金絲猴在打它的時候,是非常殘酷的,要圍山。一邊兒圍山,一邊兒把樹砍完,最後把金絲猴圍在小的環境裏邊,人上去,人猴大戰,他是要猴,不是要活的,就往死裏打。

  其中雍嚴格同志他就説,他的父親在一次圍猴的過程中,有一個大母猴抱著一個小猴突圍出來了。這個母猴突圍的時候,背了一個別人的猴,自己還抱著一個自己的猴。跑到一棵枯樹上,再沒有地方可跑了。這個雍嚴格他爸爸拿著槍和另外一個老獵人,兩個人,對著猴就瞄準。正要開槍的時候,這個母猴對他們做了一個手勢,這樣。我説一個猴能做出這樣的手勢來,這猴幹什麼呢?它給它那兩個小猴喂奶,這倆獵人就想,它喂奶等一會兒,給猴喂奶。那小猴可能也不太餓,吃了幾口不吃了。這時候那個母猴就把那些枯樹葉摘下來,把自己的奶水擠擠,擠到這個樹葉上,把這個樹葉放到小猴能夠到的地方,放了很多的樹葉。最後這個母猴面向著兩個獵人,就把自己的臉一捂,它説:開槍吧。這兩個老獵人再也舉不起槍來了,因為他們知道,他們面對的不是動物,是一個母親,從此老獵人再也不狩獵了。這就是我們山裏邊發生的事情。山裏人他和動物的這個感情是非常地融會貫通,非常地好的。你比如説,有一個農民他在山裏邊搖那個栗子,山裏的栗子樹非常多,他搖栗子呢,看樹上一個穿黑棉襖的,他説:你在上面搖,我在下邊撿,咱倆一家一半兒,上邊就使勁地搖,他就在下邊撿。他後來説:別搖了,太多了,咱們背不了了。這一喊,上邊撲通掉下來了,是個大黑狗熊,這熊一看,哎喲!下面這麼一個人,撒腿就跑,就鑽到樹坑裏,跑沒影了。這個人一看狗熊跑了,自個兒背著栗子回來了,給地上留了一半,給狗熊。到今天為止,山裏人還有這樣的習慣,山裏的柿子樹、棗樹等等這些樹、這些果實,從來都不摘完。要留,留給誰?留給鳥吃、留給動物吃。我説這種關係,保持到今天,是一種多麼難得的。動物它都是和人一樣,它是有靈性的、它也有自己的尊嚴,我們對於這些應該給予理解給予尊重。

  秦嶺山地呢,我想給大家説説,就是有一個,我寫過一篇中篇小説,叫《老虎大覆》,最後一隻華南虎,被打死了,這是我們到今天應該反省的一個事情。這個事情本身不用修改,就是一篇完好的小説。在周至的東南部,1964年的時候,發現過一隻老虎。這個老虎為什麼出現在這兒呢?是因為林區不斷地砍伐,老虎已經沒處可去了,就逃到這兒了。逃到這兒以後,最先發現的是一個小孩子,小孩兒上學,山裏的孩子上學,起得很早,他們住的也很分散,各個村這兒幾戶,那兒幾戶就是這樣的。孩子們早晨上學的時候,這個孩子、這個孩子串起來一塊兒到學校去。那麼這個孩子早晨上學的時候,走得稍微早了一點,他媽給他在火膛裏煨的土豆,揣在懷裏邊。還帶著一個狗,上學去。走到半道呢,他想吃他的土豆,熱乎乎,就掏出來坐那兒吃。他的狗就跑到前面去了。一會兒狗就跑回來了,嚇得就往他的懷裏鑽,嚇得只哆嗦。孩子以為狗要吃他的土豆,就往外推,怎麼也推不出去。後來這孩子覺得不太對,怎麼這個狗變成這樣了?結果抬頭一看,樹後邊蹲著一隻大老虎,老虎就在看著他,非常非常近。小孩兒一下嚇壞了,拉了一褲子,也不會説話了、也不會喊了、也不會哭了,就不知道怎麼辦好了。這時候,一會兒他那些同學們從別的地方都過來了,本來他走早了嘛,都過來了,然後一看,你怎麼在這兒呢?這孩子説,有大傢伙,山裏人管老虎叫大傢伙。那個山裏人,名兒取得都很怪,生的長子都從老二排,老大讓給山裏邊的東西。是一種對山林的崇拜,對自然的崇拜。那這孩子説有大傢伙,這些小孩兒説哪兒有大傢伙?樹後邊什麼也沒有,就説他看花眼了。老師也不相信,小孩爸不相信。但是,小孩老説他看見大傢伙。後來有一次老虎真的在破碾子這個地方吃了一個人。有人説這是周至過去逃難的災民,因為沒有人找,老虎的腳印,人的撕破的衣服,還有人的血跡和搏鬥的痕跡,在山林裏邊,就是説真有老虎了。有一個隊長開會,鄉里邊開會,一開開到半夜,早上起來點著火把回家的時候,就發現了他們家怎麼沒有煙冒出來?門還關著呢,然後跑到後院一看,滿地的老虎腳印,大肥豬也沒有了。然後他就趕快到鄉里來報告,説是老虎到他們家去了。鄉里這時候公安局的同志帶著兩桿步槍、一把手槍,帶了幾個獵人就沿著腳印追下去了。終於在一個山坡上,就看到了吃飽了的老虎。在那個坡石頭後頭臥著睡覺呢。然後公安局的同志就説,説咱們這幾個人,一個是獵人、再一個就是民兵,神槍手,兩個步槍先開火,衝著老虎,你們都是神槍手,一定要注意,要把老虎打準,打腦袋,千萬不敢打到身子上,打身子上可了不得。把老虎打得驚起來以後,然後咱們獵槍、手槍再一塊兒打。這兩個神槍手説行,公安局的人説“預備起,打”,其中一個步槍打出去了,一個步槍卡了殼了,打出去的那個步槍呢,它是瞄得非常準的,一個神槍手。但是他沒有想到,老虎睡覺它像貓一樣,它是這樣,這個爪子這樣,它的頭弄在那個爪子那兒,這一槍打到爪子上。老虎一下就蹦起來了,那個尾巴一掃,就把周圍的灌木掃倒了一片,那個老虎的吼聲震動山河,那個吼聲簡直是太大了,這幾個人都嚇呆了,在後邊。老虎一看,起來一下就發現他們了,衝著他們就過來了。這個公安局的説:“開槍,快開槍啊!”於是亂槍齊發,就把老虎給打死了,老虎順著那個坡,一下就滑下溝底下去了,把那個灌木壓了一個衚同,滑下去了。老虎的勢是非常大的,死了,在溝底下。上邊的獵人愣愣地坐了一個小時,沒有一個人敢説一句話,半天不知道老虎死了沒有,誰也不敢下去看。讓誰下誰不下。後來就往下扔石頭,扔完石頭扔木頭,砸,還沒有動靜,誰下?誰也不下。商量了半天,説那咱讓狗下,就把隊長家這狗倆人操著腿“一二三”,一扔,就給扔下去了。這狗它也是有它思想的,你們都不下去讓我下?所以狗下去以後,馬上腿一著地就從那邊翻上來了。翻上來連正眼都沒看這幾個人一眼,就直接回家了,不幹了,狗不幹了。這幾個人一聽沒聲,那算了,咱下去吧。確實是,老虎打死了。把老虎抬上來,抬到隊長家,挂在房樑上,就是房檐上吊著,大概身子有兩米長,加上尾巴大概三米多。當時就開膛破肚,就把老虎開了。老虎皮現在在我們陜西動物研究所,做成了標本,老虎骨頭一斤47塊錢,買了2000多塊錢,老虎肉給老鄉分了,老虎的內臟一挖出來,虎膽先掉出來了,這個隊長説這個虎膽我要,英雄虎膽。這個是個好東西,就放在石頭旁邊了,肉都給大家分了。那些油公社拿走了,公社幹部後來有時候值班,開會到晚上的時候,煮點掛麵吃,挖一勺子老虎油,擱在掛麵裏邊。我曾經問過吃過老虎油的人,我説什麼味啊,老虎油,他説了幾個字,我聽了只笑,他説無色無香。我想不出來,這無色無香的油是一種什麼油?橄欖油?不知道,反正就想像不來,但是熱力非常大,一邊吃你得一邊兒脫棉襖。

  咱們回過頭再説隊長的這個老虎膽,都處理完了,他找不著了,怎麼也找不著老虎膽了。發動大家找膽,最後終於在他們家門後邊找著了。是他那狗,把老虎膽給吃了,據當時他説,那個狗嘴都綠了,狗臉都染綠了。後來我想,我説這狗它純粹是一種報復,它絕不知道是好吃。因為咱們做魚,苦膽破了,這魚肉都是苦的,更何況你要把苦膽咬破了,吃這個苦膽呢,這得多大的毅力才能吃這苦膽哪。狗吃,狗為什麼吃?你不是説好東西嗎?好東西我就讓你得不到,就把它吃了。從此以後,他們家這個狗和這個人家一直到死都是離心離肺的,就沒有好。這就是一部小説。這個事實我沒有做任何的更改,我想我説出來了,大家也就知道這個小説的內容是怎麼回事。

  像周至這個地方,它是一個歷史積澱豐厚,剛才我説,歷史積澱豐厚。在漢代的時候、秦代的時候,它是皇家的禦園、上林園。大家可能都知道,漢朝皇帝打獵的地方,上林園。那個誰呀?司馬相如曾經寫過一個《上林賦》。另外一個文學家楊雄寫過《長楊賦》,長楊宮、上林園都在周至。那地方有個地名叫射熊館,當年漢武帝狩獵的地方。有一個詩就説“白馬今鞍從武帝、旌旗十萬獵長楊”,這是個打獵的地方。當時他打了獵以後呢,就把獵物關在一個大圈裏邊,然後找匈奴和老虎、和狗熊去搏鬥。就像羅馬那個鬥獸場,咱們那個漢武帝就幹這事兒,當時的場面是“千人唱,萬人和,山林為之震動,山川為之蕩波”,這麼一個場面。漢武帝一日博熊三十隻,我説這個空武有力呀!是別人,真是我們難以想像的。那個皇上,清朝的皇上有這樣的記載,一日射虎多少多少只!他是射虎,它是有距離的,這個是搏熊,咱們的漢武帝搏熊,一天搏三十隻,所以這個地區,狩獵這個風氣是很有傳統的。

  這兒有過這樣的一個事情,這個射熊館,一個農民,他旁邊有渭河,漢武帝就是死在這個地方,叫五榨宮,在這兒托孤。他的陵墓就從這兒運過河,就是茂林,埋在陜西興平的茂林。那麼有一個農民,這是我們前幾年的事兒了,在渭河裏看見了一條大黑魚,渭河的水是那種季節性非常強的。嘩,水來了,就很大,水一退就幹了。他一看一個黑魚擱淺了,這個漁民看到這個魚以後,陜西人是不吃魚的,農民是不吃魚的,就要獲取它。他不吃我也要你,下到河裏,拿鋤頭把魚腦袋敲碎,拿褲腰帶把魚鰓一穿,到集市上買了二十多塊錢。特別大一條大黑魚,這個漁民在敲碎魚的時候,他發現在主流裏邊還有一個大魚,更大,主流。但是這個主流裏的魚沒走,大概是一對,那個黑魚眼看著他把那個魚敲碎了,賣了,拿走了。這個農民看了,那兒還有一個,今天我賣了二十多塊錢,我明天把那個再逮著。正好第二天一看,那個也擱淺在那兒了。那個在那兒,走不了了,他就過去照樣敲碎,今天好,今天換了個麻繩,有準備而來了,就拿這個麻繩,這頭兒拴在腰裏,那頭兒拴在魚鰓上。它不是要過主流嘛,把魚拉進主流,這個農民的女性非常好,他打這個魚,很多人在岸上看著他,跳到水裏,把魚往這邊岸上拉,這個魚和其它的脊椎動物它有一個特性,就是腦袋碎了,它那種自然存在的本能還在。大家都知道,如果你把蛇腦袋一下砍下來了,蛇身子還會動的,而且説不定那個蛇腦袋斷了身子的腦袋,它也會咬你一口,這就是脊椎動物的特性。這個魚到了水裏以後復蘇了,活了。那麼大的大魚,它在水裏邊有勁啊!就把農民往水底下拽。農民水性也好,往上遊,遊上來,魚給他拽下去,遊上來,魚給他拽下去。岸上的人就這麼看著他,反正這人水性好,沒關係。但是這樣爭來爭去,就把他帶下去了。等人們第二天發現他,撈上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魚還活著。為什麼他不解開這繩子呢?麻繩,遭水一泡解不開了。所以,就為了一個魚,你説是魚復仇,還是它為了什麼,失去一個它的生命了,這個冥冥之中,我説很難讓我們今天來想得清楚的。

  秦嶺它是一個鮮活的、是廣袤的,對於狗熊啊、對於狐狸呀、大熊貓啊,對於這裡的一切的東西,我們都可以問一個這樣的問題。這些動物吃什麼?熊貓吃竹子,花豹吃肉,什麼什麼吃昆蟲等等。但是我覺得,有一個問題,對人你就不能問這樣的傻話。人吃什麼?你要是問人吃什麼,很難回答你。你只能這麼問:你説人不吃什麼吧!因為我們人吃得太複雜了,尤其是什麼大家鬧“非典”、果子狸、穿山甲,使勁兒地吃啊,老鼠啊,包括嬰兒的胎盤、包括喝自己的尿,你説他不吃什麼,他什麼都吃,所以我説這也是自然對人的一種報復,這病、那病。我們今天追求的是什麼?是和諧、是質樸、是自然、是天真,我們更需要的是什麼?是敬畏、是知道感恩、敬畏山川、天地、敬畏我們的祖先、敬畏我們的父母,還要敬畏我們的後代。後代幹嘛要敬畏,我説後代最應該敬畏了,你今天干的事要經得起後代的檢驗。對自然的這種感激,就應該像孩子追隨母親一樣的那種感激,時間是悠長的。人生是短暫的,宇宙是廣袤的。我們個人其實是很渺小的,心靈的凈化是我們環境凈化的最基礎的基礎,這就是我在周至四年的思考。把它們寫出來,我想,用法國一個哲學家叫狄德羅,他的話做結尾是最好不過的。就是説:“我們的藝術所要爭取的真正喝彩,不是一句漂亮詩句以後,陡然發出的掌聲,而是長時間靜默、壓抑後,發自內心的一聲深沉的嘆息,而引起我們的深深的思考。”完了,謝謝大家。

  聽葉老師演講,我們應該有一個特別明顯的感覺,就是她特別會講故事。她的小説也是故事性很強,有趣、生動,同時呢,又非常地沉重,那是因為故事的背後有一個作家的審視和思考,我們千萬不要忽略了這一點。因為對於葉老師來説呢,一切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也讓我們所有的人懷著對生命的一種感動和敬畏珍愛自然、珍愛生命。好,最後讓我們感謝葉老師帶給我們的精彩演講。(來源:cctv-10《百家講壇》欄目)

(編輯:蘭華來源:CCTV.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