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6日 《魏晉“神韻”》(上) 王毅
央視國際 2003年11月26日 09:30
主講人簡介
王 毅,1955年5月生於湖南省湘潭市,1997年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獲文學博士學位,現為遼寧師範大學文學院副院長、教授,遼寧省美學學會副會長,有若干學術論文和專著、譯著出版,其中《中國民間藝術論》獲得第十三界中國圖書獎。
內容簡介
什麼叫神韻?可能每個人都能夠很恰當地使用這個詞,當你看到一幅山水畫,你很喜歡它,你會由衷地講這個畫很有神韻。你讀到了好的山水詩,你也會使用這個詞。而且不限于藝術創造的領域,有的時候我們在日常生活的其他方面,我們也把神韻作為一個審美標準的。
那麼神韻的提出,它是在魏晉南北朝,它剛提出的時候,主要是在繪畫領域。在南北朝有一個相當有名的美術理論家謝赫,他寫過一本書,叫《古畫品錄》。他把他所看到的古代那些著名畫家的作品,把它分成第一品、第二品、第三品,分成了這麼幾品。在評價第二品中的“顧駿之”時,他使用了這麼四句話,“神韻氣力、不逮前賢,精微謹細,有過往哲。”顧駿之是當時一個很有名的人物畫家,但是謝赫對他評價不太高,沒有把他列入第一品,而是把他放在了第二品。為什麼?就是認為他 “神韻氣力、不逮前賢”。那麼謝赫提出的這個神韻,這是最早的第一次出現。
一直到了我們今天,我們在使用神韻這個概念的時候,基本上就是在謝赫所奠定的這麼一種內在的要求之上的。藝術創造的高質量和藝術家的內在生命相結合,藝術作品的感人魅力和藝術家傳達出來的某種內在的情思,某種內在的風采,有機地融合在一起,這才叫神韻。神韻是個很高的要求。
那麼神韻的提出,它的關鍵是什麼?為什麼不早不晚,偏偏是在魏晉南北朝。而很重要的就是在人物的評價方面,當時的讀書人就是魏晉名士,他們完成了一個轉折,對人物的評價由政治角度、實用角度轉到了一種審美的角度,這樣才有神韻這麼一個概念的提出。他們用神韻來評價人物,當然這裡面有一個背景,東漢末年以來,在世俗社會裏面開始流行一個專門的術語,叫做“人倫鑒識”。東漢以來這種“人倫鑒識”大盛,大家喜歡你評我幾句,我評你幾句。主要還是一種政治上選拔人才的需要。到了東漢末年在這種“人倫鑒識”的環境之中,大家就開始提出要通過人的外在可見之形,來了解人的內在不可鑒之性,這就是東漢末年以來在政治上為了選拔人才流行起來的一種對人的外貌,人的行為舉止待人接物在這些方面大家注意觀察,提出了一些選擇的標準。
當這種風氣流行開來之後,就形成我們大家所熟悉的魏晉名士,魏晉名士肯定是我們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後的一種很獨特的文化現象,而且是一種審美文化現象。當時大家主要是強調精神自由,生命情調。欣賞別人的生命存在,欣賞別人的生命風姿,展現自己的生命風姿,自然而然從從容容這樣來表現。
《魏晉“神韻”》(上) (全文)
主持人:朋友們大家好,今天的《在文學館聽講座》,來到了美麗的海濱城市大連。今天我為大家請來的主講人是遼寧師範大學文學院的副院長王毅教授,大家歡迎。
王毅:我們知道在中國歷史上,魏晉南北朝是一個極為特殊的時期。産生的魏晉名士,隨口我們就可以説出一大串,阮籍、嵇康、陶淵明、謝靈運、劉勰等等。那麼我們提起魏晉常説的一個詞就是魏晉風度、魏晉風骨、魏晉神韻,但是對風度、風韻具體的內涵我們往往了解得不是很深刻,不是很全面。那麼今天我們請王毅教授為我們講一場《魏晉“神韻”》的演講。就是文學、藝術、雕塑等等的這種藝術樣式到了魏晉時期出現了大的轉折,出現了大的發展。那麼它內在的一種機制是怎樣的。我想王教授的《魏晉“神韻”》會帶給我們一個很好的啟示,大家歡迎。
王毅:今天我講的題目叫做《魏晉“神韻”》,就四個字。提起魏晉我們馬上想到魯迅先生有過一篇著名的文章《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魯迅先生的這篇文章寫得非常風趣,看過的同志一定會記憶猶新的,它主要談的是思想史,是文人心態。然而就審美而言,在當時也就是在魏晉這一時期,出現了一些其他的表述。比如像風韻、韻致、風神,甚至單獨的一個“韻”,所有這些表述合在一起,最終就構成了神韻這麼一個中國古典美學史上的基礎性的、核心性的概念,成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源遠流長,直到今天我們仍然在使用的一個審美標準,一種審美評價。什麼叫神韻?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都能夠很恰當的使用這個表述。你看到了一幅山水畫,你真喜歡它,你會由衷地講這個畫很有神韻。你讀到了好的山水詩,好的詩歌,你也會有這樣的表述,好的音樂,都會這樣的。而且不限于藝術創造的領域,有的時候我們在日常生活的其他方面,我們也把神韻作為一個審美標準的。比如説一個人他梳了一個髮型,他穿了一身服裝,很妥貼,給人一種氣質很優雅的感覺。我們正面看見他,我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有時候我們心理會産生一種感覺,有一種神韻之美,很多這樣的。照相館,這個相片照得好,一個人的肖像照得好,我們會説他這個相照得很有神韻。廣告,一幅廣告做得好,賣房子的,甚至賣煙的,或者賣別的東西,這個廣告真是達到了藝術上的高質量的話,我們也會説這樣的東西有神韻,使用的是非常多的,非常頻繁的。我在上海讀書的時候,我甚至還見過一家理髮店就叫神韻理髮店。如果這個理髮師他手藝高的話,他懂一點美學的話,他知道神韻真正意味著什麼的話,他可以做到這一點的。
那麼這個神韻的提出,它是在魏晉南北朝,它剛剛提出的時候,主要是在繪畫領域。在南北朝南齊有一個相當有名的美術理論家,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説叫做“謝赫”,他寫過一本書,這本書在中國繪畫理論史上太有名了,叫《古畫品錄》。他把他所看到的古代那些著名畫家的作品,把它分成第一品、第二品、第三品,分成了這麼幾品。在評價第二品中的“顧駿之”,在評價這麼一位畫家的時候,他曾經使用了這麼四句話,“神韻氣力、不逮前賢,精微謹細,有過往哲。”用了這麼四句話來評價顧駿之。顧駿之是當時一個很有名的人物畫家,懂一點中國繪畫史的同志會知道,我們中國的國畫最早的題材是人物,首先是畫人物的,畫帝王將相,畫功臣或者是給寺廟畫宗教人物,慢慢才發展到畫山水或者畫花鳥,慢慢地才走過來,最早是人物畫。顧駿之就是當時很有名的一位人物畫家,但是謝赫對他評價不太高,沒有把他列入第一品,而是把他放在了第二品。為什麼呢?就是認為他是“神韻氣力、不逮前賢”。那麼謝赫提出的這個神韻,這是考證出來的中國美學史上、藝術鑒賞史上首次使用神韻這個詞兒,這是最早的第一次出現。為什麼謝赫用這麼一個表述來批評他不太滿意的顧駿之?我們大家要知道中國國畫的操作手段是用毛筆,用線條來勾勒形象,你畫一個人,用毛筆、用線條來勾勒一個形象的話,你首先應該做到畫得像,比如畫肖像畫,對人的面部,對人的眼睛,人身上其他的部位,線條的勾勒得準確,不能很不成樣子。在這一點上,謝赫肯定了顧駿之“精微謹細,有過往哲”。在這種使用筆畫線條來勾勒人物這一方面,顧駿之做得相當出色,比他以前的人做得更為精細,更細膩,更到位。但是重要的另一方面,神韻氣力沒有以前的人好,“不逮前賢”。用毛筆來做畫,在局部在細節問題上,能夠做得相當出色,但是不能給人一種神似的感覺,沒有把人物那種內在的生命活力,內在的生命靈性,那種飄逸感和力量感勾勒出來,所以謝赫不滿意。這個人畫得倒是挺像的,但是看起來沒有我所期待的那種神采奕奕,靈動飛揚。沒有達到這種效果,所以我不能把你放到第一品之中去。應該説,用我們今天通俗的話來講,在人物繪畫上不但要做到形似,而且要畫出內在的神采,內在的生命活力。這是謝赫提出神韻這個概念的一種基本強調。不過問題還不限于這一方面,為什麼呢?因為一個作家使用毛筆來勾勒線條的話,這個線條你是把它畫得勁健有力,很飄逸,畫到這麼一個狀態還是斷斷續續地畫一點添一點,斷斷續續地把它接下來,你到底是什麼樣的線條?在這一個問題上,事實上就涉及到了畫家本人,畫家主體,他的品味,他的心境,他自己那種內在的生命活力,他的個人風采。所以這應該説是神韻要求的另外一層。不但要把你畫的形象,畫得既形似又神似,同時應該把畫家自己主體的生命活力,個人風采也隨之顯示出來。我覺得,這樣來理解謝赫提出的神韻這麼一個審美標準應該説是比較到位的。
一直到了我們今天,我們在使用神韻這個概念的時候,我覺得基本上就是謝赫所奠定的這麼一種內在的要求。藝術創造的高質量和藝術家他的內在生命相結合,藝術作品的感人魅力和藝術家傳達出來的某種內在的情思,某種內在的風采,和這個東西有機地融合在一起,這才叫神韻。可見神韻是個很高的要求。我們今天講一座城市有神韻,桂林這樣的城市有神韻。漓江,這樣的城市有神韻。湘西鳳凰城,沈叢文的老家,這座城市有神韻。我們説一座山有神韻,黃山有神韻,我們説一條河有神韻,漓江有神韻。所有這些大家品味一下,事實上都是把這些對象,不管它本身是生命體還是無生命的東西,我們都在強調它一種內在的生命活力,內在的生命活力的美給我們欣賞者留下了無盡的情思。我們使用神韻這個概念的時候,不信你品味一下,你事實上在要求這個東西的。在《古畫品錄》這本書裏邊,除了評顧駿之使用了神韻氣力這麼一個表述之外,另外謝赫還分別用這樣的表述評價了其他的九位畫家,像“陸綏、毛惠遠、晉明帝、張墨、衛協”等等,我做了一個統計,就是在《古畫品錄》第一品、第二品、第三品或者是肯定,或者有點惋惜地説這個畫家沒能做得到,把神韻氣力放到一塊,或者是分開來講,一共在九位畫家的評價上使用。另外謝赫的《古畫品錄》提出了我們中國古代繪畫理論上的重要的原則,就是所謂的繪畫六法,六種。畫要畫得好,有六方面的基本要求或者説有六種規律,那麼這六方面的基本要求,第一條就叫氣韻生動。大家想一想畫畫得好不好,藝術創造的質量高不高,別的在謝赫看來都不太重要,重要的就是神韻生動,這種神韻既是畫家所描繪的這個對象本身的,而且還是你畫家自身的。沒有你自身的氣韻生動,沒有你自己的內在風采,沒有你自身的那種生命活力,你想把對象畫得氣韻生動,你是很難做到的。比如謝赫在評價一個叫“陸綏”的畫家的時候,他講過這樣的話,他表揚了他了,他的話是這樣的,他説“體韻遒舉、風采飄然、一點一拂,動筆皆奇”。他講他畫畫得好,畫出來的這個人物的韻味,他的那種神采簡直就是栩栩如生,後面兩句“一點一拂,動筆皆奇”怎麼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就是你這個畫家拿著毛筆蘸滿了墨汁,在你畫的這個人物身上,這個地方點一下,那個地方挑一下,那個地方拿一道線,一點一拂,動筆皆奇,不是那種冗長的、軟弱無力的蒼白的、沒有質量的線條。而是這種很奇特的、很有力度的,很飄逸的線條,這個評價應該説是相當高的。
概括起來講,人的生命意識和藝術創造的內在融合,而這種生命意識又像是鹽化到水裏頭一樣,我們吃起來有點淡淡的鹽味,但是我們永遠也找不到鹹鹽粒子,達到了這麼一個境界。你看一座城市,看一幅畫,讀一首詩,聽一首音樂,看一個雕塑,看對面的一個人,你感覺到了這一點,不是很強烈,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種內在的生命情韻。這個時候有可能使用神韻這麼一個表述,這是一個非常高的標準,我們輕易不會拿它來評價,我們可以説你漂亮,你美,你好看,不錯怎麼怎麼樣,一旦我們使用神韻這個標準的話,事實上已經表明我們由衷欣賞,深深感動了,是一個很高的標準。
下面第二個問題,我們要討論一下,神韻它提出的關鍵是什麼?為什麼不早不晚,偏偏是在魏晉南北朝提出了神韻這麼一個概念?它提這個關鍵是什麼?這個關鍵,我個人認為很重要的就是在人物的評價方面,當時的讀書人,就是魏晉名士他們完成了一個轉折,對人物的評價,由那種政治角度、實用角度轉到了一種審美的角度,這樣才有神韻這麼一個概念的提出。這兩個字我們分開來看一看,先看神,什麼叫做神?原始思維,最早的這種思維,萬物有靈,它設想在人之外,還有一種超越人類的這種精神性的實體,有一種超自然的存在。在這個強度、力度、精微的程度,在那種威力無邊,在這麼一些方面,肯定有著某種東西,這種東西比我們人類厲害多了。我們就把這樣的東西稱之為神,天地之神,神靈,把它叫做神。當然“神”我們今天講起來,它自然是一種迷信,但是我們要注意,它之所以提出,有它的道理。原始人類,我們的先民他們的生存能力太弱,所以總是要祈禱希望或者是求助於這樣一種超自然的存在。這麼一種超自然的存在就是一種生命的存在或者説一種精神的存在。天神保祐我,山神保祐我,河神保祐我,一座大樹林子,樹林子裏面的林神保祐我。哪有這些東西啊,沒有。都是我們的祖先想出來的,他設想有這麼一種生命的存在,有這麼一種精神的存在,比我們厲害。祈求他們的保祐,所以這就叫做神。神的提出是一種人類對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希望去做,但是做不到的事情,對這麼一種現象,這麼一種期待提出了可能有別的生命或者別的精神,他們能夠做到這一切,這就是神。
但是我們大家要注意,事實上這種超常、超凡的這麼一種情況的話,有的時候人自身也可以做到。我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在通常的情況下,我大概只能提起來十斤重的一個東西,但是這個孩子和別人不一樣。他也只有八歲,他提起來了五十斤重的東西,我們會怎麼説?會説這個孩子簡直神了。我們一般人跳高大概一米左右,我們能夠跳過去,但是有一個人他能跳過去兩米,我們説簡直神了,當人自身做出了一些在通常狀況下做不來的事情,産生了在一些通常狀態下,不可能出現的結果,這個時候我們往往也使用這麼一個神字。就是我們今天用的神來之筆,簡直神了,神乎其神,所以“神”我的結論就是,它是表徵一種超常、超凡的生命或者是精神。它表徵這麼一種東西,原來主要指的是人和自然,後來又順理成章地可以用來描述人自身。我們人自己的生命能量、生命狀態、生命活力,發揮到了一個超常的境界,我們也使用這個神。寫文章寫得好,我平常根本寫不出來這樣的句子,現在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我就寫出來了,我自己很得意,神來之筆,別人看了以後也覺得神來之筆,這是“神”字。“韻”字怎麼來的。“韻”字據一些專家的考察它在我們中國出現得有點晚,它是在魏晉之間,東漢末年以來一直到三國到晉,在這段它出現,它主要的來源主要有兩個,一個就是音樂,魏晉時期音樂的發展,另外就是聲韻之學。音樂學和音樂之學提出了韻字。什麼叫做韻?大家肯定有親身感受的,你到一個旅遊勝地去或者北京的大鐘寺什麼地方,年三十的時候,或者你遊玩到一個山裏頭,有一座廟,廟裏頭有一口銅鐘你敲它一下,第一下聲音,沒有韻的感覺,當它這個聲音慢慢地延續下來,餘音不絕的時候,這個時候我們對韻的感受就很典型了。所以由音樂和聲韻之學所來的“韻”字,它被借用來和“神”字合併到一塊兒,來表達人的生命狀態,人的生命風采所具有的一種美,很清遠,延續的時間很長,餘音不絕這麼一種情況。魏晉名士典型的就具有這樣一種神韻,就是這麼一個情況。
那麼好,這麼一種用神,或者是韻,或者是把神韻合到一塊兒用來品評人物,對人進行評價,它的使用典型的就是在魏晉南北朝,就是在這麼一個時代。在此以前沒有過,在此以後有,但是不像魏晉南北朝這一段那樣集中,那樣強烈,那樣流行,簡直就成了當時的時尚,就像我們今天什麼是時尚一樣。魏晉南北朝這是最時尚的,用神韻這樣一個標準,人的生命風采,飄逸流遠,“清靈精簡”這麼一種狀態來形容人的美,人本身的美。這裡面有一個前面的背景,東漢末年以來在當時的讀書人,在世俗社會裏面開始流行,有一個專門的術語,叫做“人倫鑒識”。東漢以來這種“人倫鑒識”大盛,大家喜歡你評我幾句,我評你幾句,我們兩個在一塊兒評價那個人怎麼樣,東漢末年以來這種“人倫鑒識”就開始慢慢的流行了,剛開始為什麼會有這種的“人倫鑒識”呢?主要還是一種政治上的選拔人才的需要。要選拔人才啊,這個人他堪不堪重任,能不能提拔他,能不能讓他擔任這個職務,我們必須了解他,它還不太像我們今天有一套科學的考試程序,有一套什麼心理測驗,它哪有這個啊?而且它大概沒有什麼試用期,你這個人擔任了這個職務之後搞的不好,也沒有辦法名正言順的把你拿下來。所以在上任之前在選拔人之前,一定先把這個人看準了,怎樣看準。我們要的不是外貌長得好看,我們要的是這個人是個君子,是一個賢人,有能力,有邏輯、有智慧,有良知。我們要這樣的人,但是這樣的人,這些東西都是人的內在之性,你自己內在的東西,內在的東西怎麼能知道呢?以前我們認為是不可知的,到了東漢末年,這種“人倫鑒識”的環境之中,大家就開始提出要通過人的外在的可見之形,來了解人的內在不可鑒之性,這就是東漢末年以來在政治上為了選拔人才流行起來的一種對人的外貌,人的行為舉止待人接物在這些方面大家注意觀察,提出了一些選擇的標準。這裡面我覺得比較重要的有兩個人物,當然這個材料很多我只舉兩個材料。一個是三國魏,這個時候的一個哲學家叫“劉劭”,他寫有一本《人物志》,這本書內容很豐富,講了十來種方法,分成若干類。怎麼從人的外貌,從這個角度看,從那個角度看,使用這種標準,那種標準。如何來把握人才,來選拔人才。這是劉劭的《人物志》,還有一個就是著名的名士嵇康,嵇康也有一本書叫做《養生論》,“養生”這個詞在我們今天也很流行,它在這裡面也講到,一個人外在的神情,平常的氣度,日常生活表現出來的模樣,都和他的內在之性相通。但是,我在讀嵇康的《養生論》的時候,我有一個感覺,我覺得,比如劉劭還是比較多的從政治實用的角度來講,通過十幾條標準,若干條標準來選拔人才的話,那麼嵇康的重心就不在這上頭了。養生之論,他強調人的外貌,外在的行為舉止,他要求的是什麼呢?就是一個人他內在生命的和暢。它認為這是最重要的,至於你這個人是不是個政治上的人才,能不能為當局所用,這不重要,不是嵇康關心的東西,無所謂了。大家注意,這就是一種轉折。原來的這種“人倫鑒識”,為政治選拔人才。政治選拔人才要的是內在之性,內在之性要通過外在之形來看,剛開始是這個角度,但是走著走著,你能不能成為政治上的有用之才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通過你的外在之形,看出你的內在的生命狀態。你這個人內在的那種氣質,他的一種生命的調和,要求這麼一種東西。
好,當這種風氣流行開來之後,就形成我們大家所熟悉的魏晉名士。魏晉名士肯定是我們中國歷史上,我覺得可能是空前絕後,一種很獨特的文化現象。而且是一種審美文化現象。魯迅先生在他的那篇文章中就是《談魏晉風度》,他舉行了不少例子,這些例子裏頭有一些我們聽起來覺得非常有意思,非常荒唐,但是裏面透露出一種生命的真摯,真誠,一種人的個性的可愛。我愛喝酒,我發現這個村子裏頭,這一家酒店裏面的老闆娘長得很可愛,我喜歡她,那麼我天天跑到酒館裏面坐著,盯著老闆娘看,欣賞她。老闆娘也不生氣的,也沒有説你調戲我,而且老闆娘的丈夫也無所謂,也不吃醋,當老闆娘去世之後,這位名士跑去哭她一場,這個在今天有點荒唐,你跟她什麼關係?你憑什麼去哭?但是這個名士去哭,她們的家人也可以理解,也能夠接受的。一個朋友死了,我們大家去給他開一個追悼會,去悼念他。最後在悼念儀式要結束的時候,突然有人提議,我們共同的這位朋友生前最喜歡聽驢子叫喚了,我們大家學兩聲驢叫送送他吧,於是大家一起學驢叫。我在我自己家裏面,我不穿衣服,一個人赤身裸體在自己的房裏走來走去。來了一個朋友,這個朋友比較守禮法的,一看眼睛瞪得很大,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兒啊?在自己家不穿衣服,太不象話了吧。這人怎麼回答的,這個房子就是我們的衣服,你幹嘛鑽到我的褲子裏頭來了?所以在魏晉名士裏頭,我們看一看,很有一些在以前的中國讀書人的歷史上沒出現過,在後來的讀書人的傳統歷史中出現得也不多,當然也有,出現的最典型的,成為一批成為一種時尚的,成為一種典型現象的就是在魏晉南北朝這一時期,就是這一時期。
當時,大家主要是強調精神自由,生命情調。我覺得主要是強調這麼幾個字,精神自由,生命情調。我去找我的朋友,我在家呆著突然想起,遠方有一個朋友好長時間沒見了,我去看看他吧。我連夜劃著小船就去了,走了好遠,好不容易到了他的家門口,我不看了,我要回來了。別人覺得很奇怪,你費這麼大的勁要來看朋友,到了他家門口又不進去,又回頭回家為什麼?盡興而止。我當時想看朋友是很真摯的,那麼我一路走過來,到了他家的門口,我的這種興致已經消退了,這個興致本身已經得到發泄了,所以見不見他不重要了,我就回來。當時有大量這樣的例子,這種精神自由,生命情調,大家共同的推崇,共同的嘉許,我認為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我們可以在學理上把它分分類,主要有三個方面。第一,就是強調個人之存在,自我的存在。我剛才講了一些例子,《世説新語》這本書裏面有不少這樣的例子。人際交往,在人際交往中,大家都強調寧做我,我跟你交朋友,我跟你有來往,但是我是我,我自用我法,寧做我。有不少這樣的強調。在這種對我的坦然相待之中,我覺得它不僅僅是哲學意義上所謂的主體性,它更有著一種在實際生活之中的人生的自信,我欣賞我自己。不完全是哲學意義上的,我欣賞我自己,這是第一。自我欣賞,自信。第二,強調人應該有一種情。叫做什麼高情或者才情?我們兩個在河岸邊散步,遠遠的河那邊來了一艘船,聽説船中間傳出一陣歌聲,我馬上心馳神往,非常羨慕啊。唱歌的這個人很有情,很有高情,認都不認識,隔得老遠就從歌聲中感覺到了一種生命情調。人在擺脫了外在的束縛之後,所流露出來的一種真實的自我。這種自我的表現是很有風韻的,很有味道的。他用不著很呆板,用不著很拘謹,用不著拿腔拿調,怎麼樣怎麼樣,都用不著,放開。這種放開之中就自然了有了一種情調,這是第二,強調人的高情才情。第三,這種高情和才情要求它表現為一種淡味,一定要淡味的,阮籍曾經有過這樣的話,他講惟獨只有淡味才是真味,才可以味之無極。就像我們大家,在座的各位朋友一樣,你吃東西,一種味道非常鮮濃的食物,你不可能吃得太多,像烈酒,你根本沒有辦法喝很多的,濃咖啡喝不了多,一大碗紅燒肉油膩膩的,你也吃不了很多。但是清茶,素菜,這樣一種比較清淡的東西在阮籍這樣的魏晉名士看來,它才是人生真味,才可以味之無極,永遠不會膩味的。喝茶,我每天喝三杯、五杯,不會覺得受不了,刺激太強烈了,不會的。只有做這種淡味,非常推崇這種淡味。我覺得一個民族也好,一個人也好,如果真正懂得了欣賞這種淡,能夠品味到這淡之美的話,表明了你的一種成熟。如果你僅僅能夠欣賞那種誇張的、強烈的、鋪張揚厲的美,那種動作幅度很大,很張揚的,如果你僅僅能欣賞這樣的美的話,我覺得恐怕還多少有點幼稚不太成熟。真正懂得了淡,淡之中的真味,那樣的美,能夠達到這個境界,我覺得算是比較成熟的。魏晉名士做到了這一點,欣賞別人的生命存在,欣賞別人的生命風姿,展現自己的生命風姿都懂得不能過分,不能矯揉造作,不能誇張,自然而然從從容容這樣來表現。
這裡面也有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例子。比如大家都知道魏晉名士中一個大官叫謝安的,他是東晉名相,他的侄子叫謝賢。在淝水前線和前秦的八十萬大軍對陣,就是打仗。我是謝安,我的侄子在一個地方和一個敵國正在那個地方打仗,我在幹嘛呢,我正在和人下棋。這個時候你想想我心裏緊張不緊張,我當然緊張了,萬一我的侄子帶領的部隊,仗沒有打勝,我這個國家亡了,我這個家也完了,一切都不復存在。如果在一般的情況下,前線司令官在那個地方打仗,後方這個主帥會不停地打電話,派通信兵,在屋子裏面走來走去,他會表現得焦急萬分,等待消息。或者是勝利或者是失敗,他一定會急不可待的。但是謝安在那個地方下圍棋,突然有人進來了,對著他的耳朵説幾句,遞給他一個小紙條,給他一封信,他看了看。臉上好像肌肉稍微抽動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恢復正常了,沒有任何表情。把這個東西一放,繼續下棋,別人就説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兒?這時候謝安才講,小侄在前方打仗勝了。我們想一想,這是一種什麼樣的人生姿態,天大的喜事。一般的人要蹦起來的,要喜極而泣的,高興得要哭出來的。太重要了啊,這一仗贏的話,我的這個國家存在下去,我的家存在下去,榮華富貴,一切的一切都能保持發揚,失敗的話一切都灰飛煙滅。我用下圍棋來打發這段時光,聽到這麼一個勝利消息之後,我竟然很快把心中那種狂喜壓下去,故意做出不以為意狀,無所謂了,小事一樁,毛毛雨了,又繼續下棋。這是什麼?這是我講的一個淡味,他覺得個人下圍棋這種從容、雅致的風度,比起這一場戰爭的勝負更重要。這就叫淡雅。我個人認為謝安的這個例子是有點矯揉造作,不如乾脆放開,痛快地喊兩聲。喜極而泣,哭出來可能更真實、自然一點。但是我們可以看出當時在讀書人當中,大家所推崇就是這麼一種從容,對任何事情都不要過分地表現出強烈的情感。所有這些在當時讀書人生命價值的衡量標準之中,他們認為,這才是真正值得重視的。在《世説新語》裏面很有這麼一些名稱,韻、風、神、很有這麼一些事例的。具體的例子我就不講了,大家找《世説新語》來讀一讀,看看裏面的小故事很有趣的,這樣的例子很多的。
這裡面我主要做一個理論上的歸納。我們講魏晉名士的思想基礎,是當時的老莊哲學的復興,幾百年前的老莊哲學,到了這個時候又重新得到了復活,這基本上是思想界、學術界的一個定論,我覺得説得非常有道理,這是沒有爭議的。儒家思想觀念到了東漢末年以來,到了魏晉,它就已經崩潰了,取而代之的思想基礎就是老莊基礎,但是話僅僅説到這一個程度是不夠的,沒有把問題的實質揭示到位。我覺得真正重要的,我用這麼兩句話來概括,就是老莊哲學的那種生命意味,已經真正落實到了人的生命存在及其具體的呈現之上。這是重要的。老莊哲學,如果僅僅把它作為一種哲學觀念放在一個新的時代,讓它得到復活的話,這個還不太具體。我們真正要關注的是老莊那種哲學的東西,理論的東西,書面的東西。到了魏晉名士之中就不再停留在理論、書面、思想上了。它更多的變成了什麼呢?變成了你我之間,一種具體的活生生的生命狀態、人生存在。變成了我們怎樣穿衣服,我們怎樣飲茶、怎樣交談,怎樣讀書、我們怎樣散步,變成了這麼一些非常具體化的,非常生活化的細節。我覺得這樣來理解老莊哲學數百年之後在魏晉得到的復興,一定要注意這一點,不再是哲學意義上的復興,而是哲學變成了一種生活狀態,變成了生活本身,人的存在本身,變成了這個東西。老莊思想中那種道法自然的哲學思想,已經變成了名士們的道化自然的真實生活,完成了這樣一個轉折。原來那種很玄妙的,很超越的那種理論命題,變成了此時讀書人的一種具體的生活實踐,變成了這樣一個東西。那麼,為什麼我強調這一點?我們經常講美學它的基礎,它的根子,它真正的深度、厚度來自於哲學,這個話一點都不錯的。但是哲學不是美學,美學一定要是感性的東西,一定要有形象,一定要有形似的構成和呈現。老莊哲學要變成魏晉美學的話,就一定要把那種道法自然的哲學觀念,變成這種道化自然的真實的生活狀態、生活現象。一定要變成這麼一個東西。就是在這樣的感現、呈現之上,審美的意味才會自然而然流露出來,才會這樣。我覺得,在我們中國古典美學史上講,我們美學的起源當然是在先秦,比較正式的。比如説可以追溯到老子,在老子的哲學中,在他的五千言《道德經》裏面,大概就有了最早的道家哲學和道家美學的一些很典型的表述,但是在先秦乃至於兩漢,中國美學始終沒有找到自己的領地,它始終和別的東西相伴生,始終在這種哲學的、政治的、社會的、倫理的,在這麼一個主體上它寄生,談美總是從哲學的角度來談,從倫理學的角度來談,從社會學的角度來談,從政治學的角度來談等等。在先秦在兩漢都還是這麼一種基礎情況,但是到了魏晉南北朝情況有了一個重大的轉變,不再是這樣,談美學專門注重感性,注重現象,注重形似,注重那種外在的,我眼睛看得到的東西,我耳朵聽得到的東西,我實際能夠觸摸到的東西,注意這種活生生的具體的存在,這一點非常重要的。美如果離開了形似,離開了現象,離開了感性,離開了活生生的觀賞對象的話,它不叫美學的。它可以是哲學,可以是宗教,可以是邏輯,可以是別的什麼,但它不會是美學。凡是談到美,我們一定要有一個具體的,我可以來欣賞,可以來品味,一定要有這麼一個對象,沒有這個對象,它不叫美學的。那麼這麼一種轉折,我覺得典型就是體現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體現在由東漢末年政治上的“人倫鑒識”發展到這種魏晉名士的生命情調,人生存在的飄逸之美,具體感性的種種表現。
主持人:在某種程度上或許可以這麼説,魏晉神韻就來自魏晉名士,沒有魏晉名士就沒有魏晉神韻,真名士自風流,魏晉名士從他們的人到他們的文都是那麼的,像王教授剛才講到的有氣、有味、有韻、有致、有神等等。他們那種曠達的、豪放的、自由的這麼一種人生況味,還是我們今人多少所欠缺的。如果魏晉風度、魏晉神韻真的像嵇康的《廣陵散》一樣,成為了遙遠的絕響,那該是多麼可惜。最後讓我們感謝王教授帶給我們一場精彩的演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