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4日《紅樓夢》的藝術個性(下) 周汝昌
央視國際 2003年09月24日 11:18
主講人簡介:
周汝昌,我國著名紅學家。他是繼胡適等諸先生之後,新中國研究《紅樓夢》的第一人,享譽海內外的考證派主力和集大成者。1918年3月4日生於天津鹹水沽鎮。燕京大學西語系畢業,曾就教于華西大學、四川大學。
周汝昌,這位著名的紅學家,似乎從小就與《紅樓夢》有緣,在孩提時,就聽母親講述《紅樓夢》裏的故事。在他腦海裏,遠遠地出現紅樓人物的影子。二十年後,這位青年意外發現了曹雪芹生前好友敦敏的《懋齋詩鈔》,這一重大發現,為研究曹雪芹提供了重要史料,由此使周汝昌沉醉紅學,一生不醒。這正應了他的《獻芹集》扉頁上的一句話:借玉通靈存翰墨,為芹辛苦見平生。
周汝昌一生坎坷,二十幾歲,雙耳失聰,後又因用眼過度,兩眼近乎失明,僅靠右眼0.01的視力支撐他治學至今。《紅樓夢新證》、《曹雪芹傳》、《書法藝術》、《楊萬里選集》,這一部部窮盡畢生心血研治的作品,展示了周先生多方面的藝術才華和造詣,遠非“紅學家”一詞所能概括。今雖已是耄耋之人,思維較先前毫不遜色,每日仍筆不停揮,著書立説。
內容簡介:
《紅樓夢》的藝術個性,在上一講裏,我們提到了伏線。而這個伏線所引出的就是整個《紅樓夢》的大佈局、大章法。它的佈局結構是兩截,前邊54回寫的是過除夕,祭宗祠,家庭的盛會,榮國府的那種排場。一過54回,筆墨馬上變了。前邊主要是寫小姐、少奶奶,而後半扇真正佔據藝術舞臺的已經不是那些人了,是那些各層各級的大丫鬟小丫鬟,無名的小女兒。前半扇你看到的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這是為了反襯後邊的54回,一共是108回,兩大扇,一前一後,一個大整體,大章法。
了解了這個大佈局之後,我們再來看看曹雪芹怎樣寫人、寫境。比如寫境,寫榮國府,怎麼落筆?這是全書的要害,也是最吃功夫的地方。那麼先從揚州説起,十萬八千里,冷子興跟賈雨村兩個人在酒桌上的對話,就出現了遠遠的榮國府的影子。然後,黛玉入府。看見三等仆婦什麼樣的衣服,什麼打扮。漸漸地,這樣一個大的榮國府就出現了。
寫境,他不把“境”孤立起來,總是和人聯在一起。比如《紅樓夢》裏寫得最好的一個情節就是寶玉挨打。這一個場面打動了多少人,至今還是我們學習的典範。這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藝術。這兒也是最難寫的,而曹雪芹卻寫得如此自如,好像不費什麼事,一層層推進,寫到高潮,頂峰。那麼現在我們再説《紅樓夢》的藝術個性,它的成就,我們給它“偉大”兩個字的評價,不是過分的。
《<紅樓夢>的藝術個性》(下) (全文)
主持人:朋友們大家好,歡迎來到文學館。今天請來的主講人是著名的紅學專家周汝昌周先生,大家先表示歡迎。今天周先生要給我們講《紅樓夢》藝術的個性,大家鼓掌歡迎。
周汝昌:《紅樓夢》的藝術它的個性什麼樣?何在?我想引用魯迅先生的一些看法。魯迅不是紅學專家,僅僅做了一部《中國小説史略》,裏邊的第二十四篇是專講《紅樓夢》,他的大題是《清代的人情小説》,人情,它是寫人的感情,那個人情,不是人情世故,送紅包。你知道送紅包在老社會裏邊,那叫人情,送點人情。真,他這兩個字就抓住了這個精神中心,然後魯迅先生對《紅樓夢》的藝術他沒有多講,但是他提出一個最重要的命題,哪個命題呢?伏,埋伏的伏,他説伏線,就伏在那裏邊的一個線索。他特別注意這一點,他看到《紅樓夢》裏邊的藝術,一個最大的特點,或者説個性,就是這個伏線。那麼這種藝術,僅僅把它看作伏筆,那是一回事。這個伏筆引出的是什麼?是整個《紅樓夢》的大佈局,大章法。它是兩截,或者説兩扇,前邊54回,你看寫到54回的時候,是過除夕,祭宗祠,家庭的盛會。過年嘛,看看榮國府的那種排場,一過54回,筆墨馬上變了。這個在戚蓼生那個本子裏邊有一段批,就是55回開頭有一段總批,也早就指出來。他好像是説以前那個是宮商正聲,就是堂皇富麗的地方,從此整個變了,變成個商聲羽調。就是拿音樂來比,兩種絕對不同的聲調。由54回、55回這裡,明明白白有一條界限,分水嶺。確確實實,那麼這前邊的54回,前半扇你看到的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種種的令人看了高興、欣賞,總之吧,是一種快樂,是一種享受為主的。當然這個話不要絕對化,這個細説的話麻煩得很,我們只説個大概的大概。這是為了反襯後邊還有54回,一共是108回,兩大扇,整個掀開一前一後,合上是兩者合一,一個大整體。大章法是大對稱,回數分量,前邊主要是小姐,少奶奶,一些高層的婦女。後半扇真正佔據藝術舞臺的已經不是那些人了,是誰們呢?是那些各層各級的大丫鬟小丫鬟,無名的小女兒。在他筆下,在我的感受説來,寫得那個精彩和那個表現的難度要比前半扇都要巨大得多。也就是説價值更大,但是你一般人總是看前邊那個熱鬧,後半扇不太喜歡,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個大章法,我説管它叫做大對稱,而且它是要取得平衡,洋文叫blance,對稱是symmetry,但是不是為了一個簡單的平衡,是為了一個一反一正,整個一個大合。這個就是contrast對著,不是一個簡單的,這一半那一半,誰也不管誰,不是。那個密切地結合,這個結合由哪兒來?起了這麼巨大的作用、微妙的作用呢。伏線,咱們從伏線開頭説到這兒,説伏線是為什麼呀?就是為了我這個獨特的手法,我要運用它,運用得與眾不同,這就是你的偉大,那個有什麼了不起,咱們就多多地運用伏線好了。所以我們理解高深偉大的藝術,要一層一層的探討,思索感悟,陷入進去。
你僅僅到了門口看看,淺嘗輒止。我懂了《紅樓夢》,《紅樓夢》就是這個,一男多女,爭風吃醋,唉,真是令人感慨萬分呢,
懂了這個大佈局以後,然後我們再來看看個性,個性就會包含著創新,曹雪芹在開卷就説,以往的那些小説,千人一面,他很不以為然。所以説我的書與那個不同,用今天的話來説,不就是創新嗎?曹雪芹如何寫人、寫物、寫事、寫境四大方面,可説的就太豐富了。我試著在咱們這點時間裏邊看看能講哪一兩個方面。寫人呢,我剛才已經説了,我不知道這個人相貌衣服什麼都不知道,可這個人活在我們面前,這個就説了這麼幾句話。
説寫境,寫榮國府,賈府怎麼落筆?好幾個層次,先介紹賈寶玉,真正的惟一的大主角怎麼寫?都是全書的要害,也就是最吃功夫,也是曹雪芹最大的本領。你看看他這個個性是怎麼樣,榮國府這麼巨大,人這麼多,怎麼介紹?實在不好辦,我每一次講都想起,我們好多大學者舉例子,中外的偉大的文學家已經成了常識。都是把英國的莎士比亞和我們中國的曹雪芹相提並論,這個使我們感到很鼓舞,很光榮。因為你要知道莎士比亞在歐美那個文化當中那個地位,那真是了不起,無與倫比。而我們中國居然出了一個曹雪芹,能夠和他並肩抗敵,這個確實是了不起的。但我常説,我們比這兩個巨人不能夠做死板地比,因為一個是戲劇家,一個是小説家。莎士比亞寫了36個劇本,前些年據説又發現了一個,應該是莎士比亞寫的。擱在一起是37個,37個劇本,假設重要的角色,每一個我們分配給他做十個人來計算,37個劇本乘10個人,那就是370個角色,也不少了。他寫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個性,他最大的成功,受稱讚,被評價為偉大,就在於此。可是想一想我們的曹雪芹如何,統計者,統計《紅樓夢》裏邊的人數有高有低。低者説是有三四百人,高者説五六百人。還有高的,我見過用電腦統計,七八百人,這個呢,可能包括了説只見了一個名字,並沒有他真正的事情、情節。這個算不算人物,當然大家看法有出入。如果不算呢,可能統計就少了一點,但是不管怎麼説,它不會低於五六百人。男女老幼,府內府外,社會各界,各色人等。但莎士比亞也不過寫370人,分散的。咱們説句大話,説把十個角色寫在一個劇本裏,不管怎麼難,還是有點辦法。你要讓咱們寫一部大書,這五百人,你來回試試。就五百人,不是誰也不挨誰,千頭萬緒,彼此關聯,牽一髮而動全身。我説的賈蕓,説的劉姥姥。你只看賈蕓,賈蕓不就送了一盆海棠嗎,引起了海棠詩社。哪還有什麼呀?跟小紅丟了個手絹,劉姥姥又來了,吃一頓飯,鬧了些笑話。那兩個重大人物是全部書的收場人物,所以才是有那樣的伏筆。後來鳳姐、寶玉遭了難,他們榮國府背罪,都由於真正是政治鬥爭,當時清代的時代背景,這個不是假的。他敗落了以後,“家亡人散”,這四個大字,這不是我造的,是太虛幻境聽《紅樓夢》曲子,王熙鳳那個曲子裏的四個字,“家亡人散各奔騰”。秦可卿托夢那兩句,你們聽聽那個悲調,“三春去後諸芳盡”,諸芳就是這些女兒,都凋零了,“各自須尋各自門”,每個人去找自己的門路,去投入自己的歸宿,結局都慘得很。而這兩個人物,小人物,被人看不起的。一個賈蕓算個什麼,賈蕓和小紅後來去救濟寶玉和王熙鳳。在難中,劉姥姥不忘當年賈府的恩情,你看看那個平兒臨打發劉姥姥回去的時候,給了她多少東西。每一個人都有贈禮,白銀二百兩,二百兩回了家可以成為一個小康之家。劉姥姥不忘這樣的一個仁慈待人的家庭,後來重新到了榮國府。她有什麼辦法救濟,但是僅僅看到一個巧姐可憐,把她領走,兩個大結局人物,這是小事嗎?這是藝術上的小節嗎?不能説,不能那樣看,好,這都是寫人的。
劉姥姥到底什麼打扮?照樣是不知道,劉姥姥和賈母,如此兩個老太太,身份是天地懸殊,見了面怎麼交談,這一場對話,洋文叫conversion,她説什麼呀?你派給我們這個題目,假如説我們考試語文,我們怎麼寫,你看看那幾句話。每個人的身份,每個人的想法,每個人的心裏感應,那個得體,那個簡要,沒有一個字廢話,那真像就是她們。然後他説榮國府,這個怎麼辦?好,先從揚州説起,十萬八千里,冷子興跟賈雨村在酒桌上的對話,這裡頭就出現了遠遠的榮國府的影子。然後這才黛玉入府,黛玉下了船,看見三等仆婦什麼樣的衣服。他不能是全面的系統的寫,那就不叫藝術,那叫看照片。他幾筆點出來,三等仆婦是這樣打扮,這言談禮貌。你可知府裏邊那個排場規矩,那個高層文化教養。進了府她也不細看,她先見的老太太,兩人一場悲痛。後來出王熙鳳,出三姊妹,然後看舅舅舅媽,然後才到正院正房,抬頭一看榮禧堂大殿,先皇御筆賜榮國公。什麼擺設,什麼對聯,然後到東大院去看賈赦大舅舅,不見,見了面也傷心,改日再會。又一種比喻,説那邊的建築小巧玲瓏,不像這面軒昂壯麗,完全是大筆,給你展開一個氣象,這叫傳神。絕不限于低級的庸俗的刻畫描寫,這個描寫,大家都拿它當寶貝,洋文叫depiction,説文學作品你不會描寫,怎麼吸引人呢?錯了,描寫有描寫的辦法,你越是弄那些細節,越沒意思,因為那個人是死的,他不活。你寫他的衣服、頭髮、項鏈,沒用。我們永遠想的是哪個貴婦的項鏈,這是不可能的事,那是笑話,這個大傳統,這個個性,這是曹雪芹的創新嗎?那不脫離了咱們中華文化傳統嗎?完全不是,他繼承的是近代大畫家、大藝術家顧愷之,小名叫顧虎頭。《紅樓夢》一開始也提到這個大藝術家,曹雪芹大概最佩服他,這個大畫家,古代的大畫家名字都不清楚,顧愷之是第一位。顧愷之畫過百米圖,大概這個對曹雪芹寫108個女兒都有很密切的關係,暗中的關係,不是擺在表面的關係。顧愷之的藝術理論四個字,不像今天一篇大文章幾萬字,穿靴戴帽分幾截,看完了以後,也沒有什麼。四個字傳神、寫照,傳的是那個神,他畫人像,寫照,當然也沒有離開你這外形。但是,神是在形的上面,寫形是為了傳那個人的神。好了,我們如果懂了這一個偉大的藝術理論原則,也就明白了曹雪芹這個人他寫人物,我們剛剛説的那些特色,個性,為什麼是那樣的,就明白了。
榮國府,我剛説揚州一番議論,黛玉一番進去,第一次草草看裏面,林黛玉在榮國府大門前也只看了一眼,一個大匾,大獅子,旁邊有大凳子,上面坐著幾個挺胸撅肚的僕人。林黛玉從此再也不會有機會站在榮國府的大門外,去看看大門,不允許,沒機會。深閨女兒,二門都不能出。今天的人怎麼來體會這些。出了榮國府,到寧國府,王熙鳳得上車下車,不能夠走路。寫建園,這個園子裏,整個費的筆墨。建了園子以後,還得提匾名。這個時候把賈寶玉這個孩子,13歲的孩子的文才整個烘托出來。每一句有一個中國古代文化文學藝術上的典故。你不懂這個,讀那個一點意思都沒有。懂了以後,你覺得那裏邊的深厚的意味,真是讓人説不出的一種文化的享受,藝術的享受,那個審美我們中國人的審美都集中在這裡面。
然後怡紅院怎麼出現,他寫八個字。怡紅院的外形,粉墻低護。粉墻,白粉墻,低護,維護的“護”,不高,完全是實事求是。沒有説高三丈,那還是怡紅院,那是一個普通的住戶小院子。粉墻低護,再外層綠柳低垂,整個圍著怡紅院,都是垂楊柳。這是曹雪芹寫境界的手法,八個字,四個字,往往就傳達了最好的境界。比如説有一次賈寶玉病了,病起了以後,第一次出門,到園子裏頭來散散心,這個時候已經到了暮春,他沿著那一條沁芳溪的岸上,那叫翠月堤,走來一看。他形容春天大觀園的景致也有八個字,他怎麼説,“桃吐丹霞,柳垂金線”,那個桃花,吐放開,丹霞那個紅。“桃吐丹霞,柳垂金線”,這是詩,這不是文。他絕不用大篇的所謂描寫,我寫景如何如何。統統沒有。走到一個大杏樹跟前,看見杏花已經都落了,上面結了如同豆子大的小青杏。賈寶玉想起一句詩來,唐代的杜牧,他有一句名句,就是“自是尋芳去較遲,綠樹成蔭子滿枝”。樹葉子多了,就成了蔭了,而那個杏子就滿枝了,他想起這個來,而生了一個很大的感慨。時間、空間人的生老病死的變化。也就是説,引起他的人生觀、世界觀,乃至於宇宙觀,都包含在內,他是這樣寫境。他不把“境”孤立起來,他總是和人聯在一起,而和人怎麼連在一起,是説引發了那個人的內心精神,感情的活動。人和大自然永遠是合一,從來不能夠分離。你看《紅樓夢》,你會看到這一方面,那寫得真好,寫境,人事也有境,我舉哪個例子,例子太多了,鴛鴦抗婚涉及到全家,每個人的悲歡哀樂,總是如此。絕不這就鴛鴦,那叫什麼筆墨,那叫什麼藝術。平兒理粧也是涉及全家,老太太生氣,賈璉。你看看那些關係,平兒受的那個不可言狀的哭都不哭不成聲的委屈。你看看那些場面,那都叫境,我的用語。但是最感動人的是寶玉挨打。寶玉挨打怎麼是境呢?整個家裏每一個成員,在那個極端特殊的大風波、大事件當中,你看看那個作家,怎麼落筆?奇難萬分,可是他寫得那麼精彩,我們很難想像。清代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寫的讀《紅樓夢》的雜記,裏邊就説過。他説我讀《紅樓夢》,惟獨是寶玉挨打這一個場面,我流淚最多。他別的不説,我們中國人的表現方法永遠是這樣,為什麼?是否他感情特別,單單對於這個事件那麼敏感,你不能這麼看。曹雪芹這場的筆墨如此感動人,我也是如此,因為我看了這一條評語,我有了交流。
再一個例子就是1980年,1980年美國舉辦第一次國際《紅樓夢》大會。裏邊有一位女士,她貢獻的論文,就是專論寶玉挨打這個場面。她的論點是什麼呢,就是在這個特殊事件當中,每一個人的精神感情,他的身份、地位,他的表現反應都寫到了最高的層次,寫到了最好的水平,令人無限感動。她反對説一般人看這個呢,他是這樣,受了某種論調的影響,説賈寶玉是叛逆者,他爸爸賈政是封建勢力的維護者。兩個人做殊死的鬥爭,賈政非得要把賈寶玉打死。你看看這個賈政多狠心,多可恨,就看這個。那個女士説不是這麼回事,賈政為什麼打賈寶玉?僅僅是看不上他,考驗這個孩子,不讀書,不長進,不是。那個已經多年了,而且後來賈政也有了相當的寬容。你看他吩咐娘娘有命令,讓你跟著姐妹們住進新院子去讀書,以免荒廢。在這個時候,曹雪芹用特殊的筆墨,寶玉進了門,站在那兒,賈政抬目一看,神采飄逸,那個秀氣奪人,再一看賈環像個小野種。説賈政不覺得就把他平常厭惡寶玉的心情減去了幾分,這個就説賈政內心是完完全全太愛這個孩子。那個才情,世上無有。他不過是當時那個社會,特別是八旗家庭對待子弟嚴極了,做父親的不能帶出笑容來,見了總得教訓的眼光。你得懂這個,他那是做給人看的。他為什麼這麼苦打?他沒有人心嗎?賈環告狀,剛才那個忠順王府派人來找,説那個琪官沒了,城裏人説是你這個公子給藏起來的。我們王爺最喜歡這個戲子,你得趕緊交給我們。賈政簡直嚇壞了,你知道,賈政什麼身份?八旗內務部包衣,最怕王爺那一級,那個王爺那一級,那個政治鬥爭複雜萬分,他惹了,他全家就遭殃。他那簡直冒火三丈,吩咐寶玉説你不能動,他得送那個官走。這個時候賈環在院裏跑,像瘋子一樣跑,賈政看了喊打,一連喊了三個打字。不許跑,孩子見了爸爸還不站住。你怎麼了,賈環那個小孩,他那個心那麼壞,他跪下,他一看爸爸那個神情。我聽我媽媽説的,我寶玉哥哥強姦金釧,投井死了。
我請諸位聽眾,你們設身處地想一想。這個情景,那個賈政應該怎麼辦?這是要命的,就是他説的你再發展就是弒父弒君,都可以殺爸爸,都可以殺皇帝。這滅門之禍就來了,你看看你惹的那個王爺。其實呢,那個王爺,那個戲子也不是賈寶玉藏的,他哪有那個條件,他連大門都不許出,他自個也沒有錢。但是他知道是在離北京20里的紫潭堡那裏有一所房子。他怎麼知道?誰藏的?北靖王。兩個王爺的鬥爭,賈家是倒的這個霉,我就不説這個了。但是這是藝術的根本,你不懂這個,那個藝術哪兒來呀?是吧,然後我就説,賈政氣得就是説,那簡直是要命的事情,他怎麼不要打呀?你説他是封建勢力的衛士,要打這個叛逆者。這是賈環一個人的冒壞,他媽媽趙姨娘早就要害寶玉,前面那個例子多了。把我的話化簡了,打完了賈母也來了,王夫人也來了,全家姊妹包括李紈都來了。那兩個老太太,抱著一個打得半死的孩子,那哭得。李紈一聽,王夫人提她丈夫我要有賈珠大兒在這兒,打死你我還有個依靠呀,我今天靠誰呀。李紈一聽這個,賈珠是她的亡夫,她守了好多年寡了,她不好受,她也放聲大哭。這個時候,全部上上下下沒有人不是流淚的。説到這個,我才能夠體會我説的那位女士,寫得那個好。她説在場的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的處境,不好過的地方。賈政看著這一屋的人都哭了,他那兒沒有辦法了,也坐在那兒,如泥雕木塑,也淚如雨下。那是活人吶,沒有感情。那個場面,但每一個我所見到的有限的所謂文學作品裏,我看的能寫這樣的場面,如此打動我。簡直是無以言傳的那種感情,我還沒有找到第二個例子。所以我説,1980年我看到那位女士的論文,我簡直佩服得不得了。我説對,你這才真懂《紅樓夢》。我説這樣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藝術。寫人、寫境,整個的場面,這個氣氛,我沒有見過有第二個人。
説到這兒也是最難寫的,而看看曹雪芹筆下,如此得自如。好像他不費什麼事情,一層層推進,寫到高潮,頂峰。他本人好像是若無其事,你看不見他,劍拔弩張,怎麼費勁,捉襟見肘。你看看那個沒本領的作家,一看那個筆底下,那裏不行了,頂不住了,出現敗筆了。我們有點讀文學的經驗的人,都會有這個感覺,如果我們説到這裡的話,我們再説,曹雪芹的藝術,他的個性,他的成就。我們給他“偉大”兩個字的評價,不是過分的,不是因為慕名。説《紅樓夢》大家都評它,是名著,是經典,它一定好,不會壞。咱們都説好,要是這麼樣的一個邏輯的話,那《紅樓夢》就一錢不值。我這個拙講也就一文不值,咱們今天這都是浪費時間精力。
主持人:作為曹雪芹的《紅樓夢》周先生剛才講到了,它的藝術個性,高妙之處在哪兒呢?我想一句話,就是借用顧愷之的那一句話吧,就是它是那麼傳神寫照出了不同的人、物、情、境的精氣神。最後呢讓我們向85歲高齡的周先生表示誠摯的感謝。(來源:cctv10《百家講壇》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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