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年砍柴
10月27日,玄奘之路“體驗之旅”徒步行走第一天,起點安西縣鎖陽城遺址。
早晨從敦煌出發前,我特意獨自一人去拜謁鳴沙山旁邊的雷音寺。西部的太陽升起得格外晚,7:30分鐘來到廟前,晨曦剛起,通往月牙泉的馬路悄無聲息,廟門緊閉,但寺院的早課已罷。廟門前的一副對聯是:到這裡逐步登高且慢前行照顧當下,在此間萬緣放下莫留後悔反觀過去。
這副對聯給我一個激靈,因為今天的體驗的主題是:放下。亦即要放下對大都市的一切牽絆。可是,這一隊經濟學家、大企業的老闆,真的能放下一天?我暗自懷疑他們只是在繁忙之餘,來一次距離更遠的郊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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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在此收徒買馬的塔爾寺遺址 |
兩小時車程到了瓜州古城——即鎖陽城郊的塔爾寺。塔爾寺是不是當年河西有名的阿育王寺,學界尚有爭論。但大部分學者認可是當年玄奘法師逗留數日、物色馬匹和嚮導的地方。廟宇無存,只有一個土壘的塔猶在,不甚高,但在一片荒野中顯得巍峨。塔在鎖陽城遺址東門外約一箭之遙的地方。古代建塔,多是與城隔郭相望,塔爾寺和鎖陽城的遺址之間,當年應當是郭,散居著城鄉結合部的農民。
玄奘就在這個寺廟裏碰到了他西行的第一個同伴,後成為他的徒弟石盤陀,也得到了一匹後來幫助他找到水草的瘦老赤馬。
簡短的出發儀式開始後,此次體驗之旅的組織者、央視主持人曲向東還真的把大家的手機沒收了。——沒收了手機,走一路戈壁沙漠,不放下也得放下。
從塔爾寺,經過一片紅柳林到鎖陽城。有同行者在紅柳叢中發現幾個陶制的小型圓錐形物件,敦煌研究所的研究員李正宇先生説,這是唐代古物,名叫善業塔,有善男信女供養在廟內,寺廟坍塌後,這些陶塔便散落在草木叢中。就在發現善業塔不遠的地方,陪同的安西縣博物館館長李宏偉先生正在向人介紹地下殘留的半扇石磨。有石磨説明當年此地居住著人家,這扇磨至少是明代以前,因為瓜州古城到了明代,由於王朝西疆防禦線東撤到嘉峪關,此城才廢棄。真不知道這個石磨的主人是一個什麼樣的家庭,大概是今天大多數普通家庭一樣,不甚富裕但溫馨。月亮的升起的時候,男主人在桌邊小酌,女主人在月下磨著麥子,而他們的孩子,正在庭院裏望月唱著兒歌?現在什麼也沒有了,就半扇石磨隨便我聯想翩翩。
走了約500米,我們從鎖陽城的北門甕城進去,甕城保留得還很好,洞開的城門,對著一片曠野,曠野上稀疏長著紅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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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門遺址,玄奘從此出城走向異國他鄉 |
穿甕城進城門,我登上了北城墻,發現這個廢棄的鎖陽城規模真不小,可是現在滿眼只有了被風蝕得很厲害的房屋遺址,以及遺址旁一叢叢茂密的紅柳。城的南面,是綿延的祁連雪山。大約城墻是政府主導的工程,為了防禦外敵,施工的要求更高,所以比城內的建築保存得更為完整。我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城內的紅柳遠比城外的長得茂密,如火燃燒般簇擁在一起,難道是因為沾過人氣的土地更肥沃?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此時此景,怎能想象唐代瓜州城是那樣的繁華。據記載當時的瓜州城有五千戶左右,保守地估計,城市居民約三萬人。在中世紀農業文明時代,支撐一個如此規模的城市,可以推測到當時瓜州綠洲的農業是何等的發達。
瓜州城內,玄奘法師受到了刺史獨孤達的禮遇,州吏李昌不惜毀掉追索法師的文書。法師于一個晚上騎著馬,帶著石盤陀出北門,往西北方向走。雖説是法師深夜潛行,逃離大唐西陲最後一座城市。但應當是和瓜州的主要官吏玩了一場心照不宣的遊戲:法師是趁防備不嚴時夜遁的,而非故意放走的。即使有朝一日朝廷追查,大概這個理由也能搪塞過去的。同行的周國平老師説,在交通和通訊不發達的唐代,邊郡首領便宜行事的空間還是很大的。我想這也大概是後來爆發“安史之亂”和形成藩鎮割據局面的一個重要原因。如果到了明代,嘉峪關的守備官吏敢把一個朝廷下文捉拿的人私放出境,恐怕不多久錦衣衛就會將大小一幹官吏全部逮捕,押送到京城嚴懲。
鎖陽城之有名,和中國戲曲有著相當大的關聯,薛仁貴征西堅守鎖陽城的故事,大概是改編為地方戲曲種類最多的題材,京劇、秦腔、豫劇、晉劇等等好像都有這曲戲。小時候我在家鄉看祁劇,特煩那些吱吱呀呀唱了半天兒不知所云的青衣和老生,看《薛仁貴征西》,覺得很過癮。白衣白甲的薛仁貴的英俊挺拔,大花臉的哈密國元帥蘇保童頭插長羽毛的威風,以及程咬金的詼諧幽默。那時候那能想到,我有一天能去這個故事發生的地方。
有關鎖陽城,我能記住玄奘法師,能記住薛仁貴將軍,而那無數戍邊的士兵,誰能記住他們?他們只能活在母親或妻子的思念中。
從鎖陽城往西走,大約18公里到達今天晚上的宿營地大墓子母闕。城郊外有一片沙丘,上面長著駱駝刺和紅柳走完沙丘後,進入一片面積很廣的雅丹地貌,如城堡、如臥牛、如山巒,千姿百態。風化的土壘之間的平地,裂開如龜殼。有一條古河道穿過這塊雅丹地區,我覺得它應該是疏勒河改道後的遺跡。當時疏勒河從鎖陽城北郊通過,河床寬闊,水流量大,澆灌著這裡約五十萬畝的農田。走在最前面的延藏法師,和萬科公司的董事長王石走在最前面。他們議論到,玄奘走這段路時,應該還比較輕鬆,因為那時候這裡一定是阡陌縱橫,雞犬之聲相聞,一派田園風光,不像如今這般荒涼。
王石是資深的揹包發燒友,曾登上過珠峰。此番行走對他而言只是短途拉練,法師在行走前曾説自己從沒有穿過戈壁沙漠,有可能成為大家的累贅,多請擔待。可是一旦走起來,他不穿專門的衣服和鞋子,而是一雙僧鞋,一襲長袍,節奏不緊不慢,把大多數人拉在後頭。王石走在他旁邊,真有點像陪伴唐僧去西天的悟空。
雅丹地形裏,視野很不開闊。大約離目的地還有8公里的時候,我的視野內已經沒有了同伴,順著GPS指示的方向,我獨自前行。不久就進入到戈壁地區,腳下只有碎石,耳畔只有風鳴,沒有綠色,沒有生命。“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大概是這樣的,我可以聽著mp3中張靚穎的歌聲,而當時的玄奘呢?大概只能默唸佛經吧。
第三天的行走主題是“孤獨”,可我此時已覺得孤獨了,在沒有生命的曠野上,我算什麼呢?那些大款、學者又算什麼呢?不過是一堆碳水化合物而已。已經暮色四合,我有點著急,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晚上7點鐘,看到宿營地燈火時,覺得是那樣的溫暖,獨自行走的兩個小時,是那樣的漫長。
搭好帳篷,吃完晚飯。我查了一下自己所在的位置:北緯40度13.538分,東經096度02.286分,距上海直線距離2519公里,距北京1763公里,距我的家鄉縣城3040公里,這就是這個晚上我在地球上的位置。我好久沒有看過這樣明亮的星星了,星光下,能隱隱看到前面一個大土堆,那就是大墓的遺址了。古代這是一片墳地,地下睡了千百年的鬼魂,從沒有過如此多的現代人來驚擾過他們。
我以為在此宿營,會有妖夢入懷,但一夜無夢。
責編:王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