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世紀文學中和傳記小説同時出現的,或者説稍後出現的,另外有一種小説模式,就是編年史模式。為什麼叫做編年史模式呢,就是説它採取的是一種編年史的歷史記事手法,按照年代來敘寫社會的風情和人物生活的這麼一種小説結構,編年史小説。按照這種編年史的歷史記事手法來寫的小説就很多了,最著名的有風俗編年史。我們把它分類,風俗編年史,描寫社會風情的這麼一種歷史,這是歷史家不寫的歷史,是風俗的歷史,由文學家來完成了。比如説像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有97部,另外像馬克 吐溫的《鍍金時代》,寫的是19世紀70年代美國的繁榮,另外像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寫的是俄國1812年抗擊法國入侵的這麼一個戰爭事件。
另外就是很多家族小説,寫家族小説,家族編年史。左拉的《盧貢-馬卡爾家族》有20部,高爾斯華綏的《福爾賽世家》有兩個三部曲,托馬斯 曼是德國作家,寫的《布登勃洛克一家》,也是部家族小説。
我們看這些編年史小説,它都有編年史的特點,最大的特點還是它的時空特點,就是歷史時空。也就是説,它的歷史時間和歷史空間都是真實的,人物是虛構的。就是説在真實的歷史時間,歷史環境下,講述一個虛構的人物故事,這樣一個特點。這種特點就跟我們中國小説的講史小説不一樣了。我們看我們的《三國演義》、《水滸傳》都有幾分真實,當然也有幾分虛構,但是不完全是虛構。西方的編年史小説就是故事是虛構的,時間是真實的,它真實到哪個程度?我們看編年史小説有個特點,小説的開端都是真實的某年某月某日,比如説《高老頭》的開端是寫:“1819年上,正當這幕慘劇開場的時候,公寓裏的確住著一個可憐的少女。”公元1819年,一下子就把我們帶入法國19世紀20年代,如果你有那個時代的歷史知識,社會知識,你就可以想象那個時代。比如説像《邦斯舅舅》的開端,它寫的時候是怎麼説呢,1844年的春天,在巴黎街頭走著一個60歲的男人,他身上穿著1819年時代的服裝。你看他給你交代得這麼詳細,哪個年代,穿的是過去年代的服裝,而這個老頭子在 “亞眠安和會”之前就一勞永逸解決了他的穿衣問題。那麼我們根據這段描述就可以看到,這個老頭子是個老古董,因為他生活在1844年,還穿著1819年的服裝,而且在那之前,他一勞永逸解決了穿衣問題,也就説他穿衣問題永遠停留在過去20年前,就沒有變過了,你説這個人是不是生活在過去時代,或者心態還在過去時代?而果然這個人物是個古董收藏家。每一次巴爾扎克的小説開端都是交代時間。
《戰爭與和平》也是這樣。《戰爭與和平》整個有10卷,在這個當中,基本上每一卷都要交代時間,比如説第9卷的開端是這樣寫的,從1811年年終起,西歐軍隊開始加強武裝和集中,到了1812年這些軍隊怎麼怎麼樣,怎麼運作這些,你看他給你講清楚了,1811年。因為1812年法國侵俄出現了,它一下給你交代了一個歷史背景。
這樣的一個特點,我們看它表現的就是社會的全景生活。既然叫編年史,編年史它就不是描寫某一個人的生活,表現的是社會全景生活,也就是它寫的故事就像切開一個社會的橫剖面,就把它切開來看,而不像傳記小説是寫一個人從生到死的過程,它不,它截取生活的一段來寫。如果我們把生活比喻成一條河流,無終無止地在流淌,而編年史小説就截取河流中的某一段,某一個時間段來寫。或者寫1819年,1844年就這麼一段,那麼一個橫剖面剖下來的,它就是表現的社會全景生活。
表現社會全景生活的這麼一種形式,就形成了多條情節線交織,這跟傳記小説不一樣了,我們説傳記小説只有一條情節線,而編年史小説都有多條情節線,交織在一起。我們看《高老頭》,《高老頭》有高老頭的故事,被兩個女兒拋棄的故事。還有拉斯蒂涅的故事,就是貴族青年拉斯蒂涅的故事,他如何接受社會教育,最後發展成一個個人野心家,發展成一個不斷向上爬的貴族,這是拉斯蒂涅的故事。還有那個逃犯伏脫冷的故事,另外還有醫生皮安訓的故事,還有一個很有名的貴族就是鮑賽昂子爵夫人的故事,就講她怎麼失勢了,年老色衰,受到上流社會的冷落,要退出上流社會回到她家鄉去的故事。你看,就有幾條情節線。我們看《戰爭與和平》也是有幾條線,它同時寫戰爭與和平,前方與後方,同時寫俄國和法國,拿破侖軍隊和庫圖佐夫軍隊,同時寫了四大家族。四大家族是虛構的,當然拿破侖和庫圖佐夫這是兩個真有其人的歷史人物,但是它主要故事是虛構的,來表現這個真實的歷史事件,都是多條情節線,這是它的一個特點,和傳記小説不一樣的地方。
它的描寫,既然反映這樣一個歷史大事件,刻畫人,描寫事都是相互結合在一起的,可以説叫做人事相依。怎麼叫人事相依?注意描寫個性化的人物,同時也描寫典型事件,通過典型事件來刻畫人物的性格。這一點就比旅程小説進步了,旅程小説寫人,那些人物是沒有突出的性格的,編年史小説的人物性格很突出。而且還有一個特點,編年史小説的人物性格是發展的,它不是説一成不變,不是固定的,它是發展的。包括傳記小説,人物性格都是在發展中寫的,而且通過典型事件,它就不像傳記小説寫那種日常生活小事,雞毛蒜皮的小事來寫人,它通過一些大的事件來寫人,這是它的一個特點,編年史小説。
這種編年史小説,它就表現了一種悲喜劇色彩。怎麼講悲喜劇色彩呢?就是它的結尾是有悲有喜的,整個故事的講述是有悲有喜的,這是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來寫人寫事。因為我們生活當中,生老病死,喜怒哀樂,都是很正常的現象,所以在編年史小説中,要寫人結婚,要寫人死亡,要寫生孩子,要寫戰爭,也寫和平,都是悲和喜在發生一種轉換,有悲有喜的故事。所以它結尾的時候,《高老頭》裏邊,高老頭死了,但是高老頭死,我們從來不感到悲哀,生活還在繼續。所以説高老頭死的時候,伏蓋公寓的人還在大吃大喝,還在談笑風生,並不因為高老頭死了,他們就感到悲哀。我們看《戰爭與和平》也是這樣,《戰爭與和平》死了那麼多的人,但是結尾時候寫彼爾的家庭生活,它還預示了他還要參加貴族革命,還在集會。而且娜塔莎,他的妻子已經成了一個賢妻良母,並不是因為死了人,活的著的人就不過了,生活在不斷地繼續。
這樣子它就是一個開放式的結構,結尾是開放式的,它不是封閉的,像傳記小説的結尾是封閉的,人死了故事也就完了。像于連死了,故事就完了,還加了一句,三天以後德 瑞拉伕人也去了。德 瑞拉伕人都跟著死了,故事還有什麼戲呢?就沒戲了。而編年史小説不一樣,它可以繼續把故事講下去,只要作家願意講,這是它的一種悲喜劇色彩。
編年史小説也有它的文學傳統,就是歷史文學傳統。當時,19世紀初期歷史散文和歷史小説得到了繁榮,歷史小説之父就是司各特,英國的小説家。司各特被稱為歷史小説之父,比如他的《艾凡赫》,可能大家都知道,這是表現了一種歷史意識,這是第三種模式。
第四種模式是內意識模式,就進入20世紀文學。這種內意識模式就是以意識流小説為主的小説的情節結構,這種內意識模式就是按照人物的內心意識活動,來結構小説的,這麼一種小説模式,有哪些作品呢,著名的有愛爾蘭作家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還有英國作家伍爾夫的《到燈塔去》,還有《達洛衛夫人》,法國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美國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還有像索爾 貝婁的《赫索格》,這些都是屬於以意識流為主來描寫的作品。
作為意識流小説,它最主要的一個時間結構,就是重視心理時間,以心理時間為小説敘述的主要時序。客觀時間就是自然時間,只是故事敘事的一個立足點。比如説《尤利西斯》,它的客觀時間,就是指的1904年6月16日,早晨8點到次日淩晨2點,寫了18個小時的故事。客觀時間是個立足點,寫的是1904年6月16日這一天,故事發生這一天,而實際上通過三個人物它把愛爾蘭兩千年的歷史都濃縮在裏邊了。通過人物的意識流活動,回憶呀,倒敘呀,就把愛爾蘭兩千年的歷史濃縮進去,也把主人公10多年的生活,概括進去了。但是它總共的時間只有18個小時,這是心理時間。
心理時間的敘述方式,怎麼樣才能夠實現把這兩千年的歷史,和一個人半生的歷史,濃縮到18小時呢?它就採取了很多敘述方式。心理時間的敘述方式,就有倒時序,循環時序,顛倒時序,閃回時序,預見時序。通過倒時序,循環時序,怎麼循環呢,比如説布盧姆那一天,6月16日去參加一個朋友的葬禮,參加葬禮就通過腦子回憶起了19世紀愛爾蘭一個民族英雄死亡的祭日也是6月16日,通過循環的時間就把不同的人,不同時間,聯絡到一起了,這是它的心理時間的表述方式。
另外,就是意識流的特點。意識流的特點,有動態性,無邏輯性,非理性,描寫人物的意識活動。我們的意識活動是非常自由自在的,是動態的,不是靜止的。靜止的可能是那個人是靜止的,意識呢?人成了植物人了,那他就沒有意識,停留在那裏了。但是一個活人,一個思維正常的人,那個意識總是動態的。而且這種意識活動是無邏輯的,不像我們在表述的時候,我們在寫作的時候,我們在與人交往的時候,通過理性的思考。而我們的意識活動,有時候是沒有邏輯性的,最突出的表現可能在我們晚上睡覺的時候。如果説沒有事,無聊的時候遐想,如果一連放幾天長假,叫我們年輕人幹什麼?不能天天到公園去玩,有時候就無聊了,你在床上想這想那。可能那個時候你的思緒是無邏輯的,一會兒東想,西想,這是正常的現象,也是非理性的一種思維。
這個意識流的層次,它有兩層,一個是意識層,一個是潛意識層,就是無意識層。它在小説中寫意識層,意識層比較好理解,我們看《紅與黑》裏邊的心理描寫都是屬於意識層的,于連要不要握手,要不要約會,都是受理性支配的。而在意識流小説中,寫的潛意識層無意識層的活動,它不受理性的控制,比如説《喧嘩與騷動》裏邊的白癡班吉他的思維,他通常都是一種下意識冒出來的一些思想,沒有經過思考的,因為他的智力只有5歲兒童的智力,他是一個白癡,他就是一種下意識層的思想。當然描寫無意識層可以説這是現代心理學發展水平的一個標誌,這是佛洛伊德創立了深度心理學以後,我們的文學描寫才把觸角深入到人的無理性無意識的層次,這是他對心理學的很大貢獻,對文學的一種影響。
意識流的形式有哪一些呢?在意識流小説中的形式,有內心獨白,有自由聯想,自由自在地聯想,意識遷移,就是轉移那個意識,意識從這裡遷移到那裏。還有意識流語言。我這裡解釋一下意識遷移,怎麼講意識遷移?實際上這是一種非常正常的心理現象,我們經常發生意識遷移。比如我們想問題的時候,比如想到甲,想到甲的時候,就轉移到想到乙,想到乙又聯絡到丙,從丙又聯絡到丁,所以説如果我們有時候碰到一個人,説到了某一個人,我也認識,又説到另外一個人,那個人又認識,最後轉來轉去,轉了一個圈,你説上10個人,轉回來又回到第一個人來,你就發現世界真是小,它是一個地球村。對吧,又轉回來了,這就是一種意識遷移。那麼在小説中的意識遷移怎麼表現,就説班吉他到球場去看球賽,去看打球的時候他的衣服被柵欄挂住了,挂住的時候當時他已經33歲了,第一章寫他被挂住的時候33歲,他馬上思想就回到了28年前,他衣服被挂住了,5歲的時候,因為我説他的思維就保留在5歲的時候。33歲的人被挂住,一下就想到了28年前,5歲時候同樣衣服被挂住了,這就是一種意識遷移。這種意識遷移有時候就像我們説話時的意識流,一舉例就舉遠了,越説越遠,最後想怎麼説到那兒去了?再回過頭來,起點在那裏,和你的終點相比,真是相差很遠的事情,這是意識遷移。
這種意識流小説,它主要表現的是一種心理生活,寫人物心理生活。這些人物每個人都有精神創傷,我們看這些意識流小説,每個人都有精神創傷,敘述的過程就是要化解情結的過程,就説每一個人有心理創傷,都鬱積在心,有一個情結積壓在心裏。哪個情結?感情的情,結,結束的結,情結,complex, 情結。每個人都有個情結,那麼整個敘述過程就是化解情結。怎麼化解情結呢?比如説布盧姆他有一個情結,什麼情結?就是家庭生活的失敗感,他非常壓抑。因為11年前,他的兒子夭折了,從此以後就夫妻失和了,家庭生活感到非常失敗。而他的妻子莫麗長期的性壓抑,也是由於兒子夭折以後,夫妻感情失和了,就沒有正常的和諧的家庭生活和夫妻生活,她有一個情結就是性壓抑。另外斯蒂芬,我舉的例子都是《尤利西斯》裏邊的,斯蒂芬青年詩人他有一種負罪感,他母親去世的時候,他沒有懺悔,他老感到有一種負罪的感覺。所以這三個人都有鬱積在心的情結,那麼整個小説敘事寫這18個小時布盧姆在街上遊蕩,碰到了青年詩人斯蒂芬,然後把他帶回家,最後消除了這種情結。因為布盧姆從斯蒂芬那裏就像找到了一個精神的兒子。而斯蒂芬在布盧姆那裏像找到一個精神的父親,被帶回布盧姆的家,他就感到又重新得到一种家庭的溫暖。而莫麗呢,在床上反省自己的時候,通過意識流的活動,她想來想去,她一生中和很多男人相好。她是一個歌劇演員,生活比較浪漫,但是最後還是發現丈夫最好,丈夫又有家庭責任感,對她也不錯。這麼一個過程,每一個人的情結都化解了。最後莫麗也表示要和丈夫重新合好,重新開始新生活。
這種意識流小説,主要是以心繫事,以心繫人,以心繫事,或者説叫心繫人事。從心理,從內心寫人和寫事。從人物的內心來寫人和事,所以説它能夠形成一種意識流的表現。
這種意識流小説,它表現了一種神話的結構。怎麼神話結構呢?它實際上借鑒了古代神話的原型來建立現代小説假設的秩序,就是把現實世界置於神話世界當中。比如説《尤利西斯》,它模倣的是荷馬史詩的《奧德修記》,像《喧嘩與騷動》,它借鑒的是《聖經》神話,基督受難的日子。《喧嘩與騷動》有四章,四章的標題都是日期。這個日期,就對應了復活節前夕,對應基督聖體節的第八天,又對應于基督受難日,也對應于復活節。它就是寫耶穌受難的這麼幾個時間,相對應它的標題標的日期。比如它標的日期“1828年4月8日”,1828年4月8日這一天正好是復活節,所以它是以古代神話,聖經神話,宗教神話,來建構自己的小説結構。
這種文學也表現了現代文化的內涵,表現了一種非理性主義,也表現現代人的危機意識。更主要的從它的形式上看,為什麼傳統小説講情節,而在意識流小説那裏情節就很少了,或者説淡化情節了,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受到了影視文學的衝擊,電影電視的衝擊。我們知道電影是1895年産生的,從那以後,一部一部的小説要再按傳統寫故事就很艱難了,所以20世紀現代作家就説巴爾扎克的時代過去了,巴爾扎克死了,標誌著傳統小説敘事方式告一段落了。因為出現電影電視以後,我們一個電影鏡頭,就可以把你講的像伏蓋公寓,《高老頭》寫伏蓋公寓,有五分之一的篇章寫伏蓋公寓,從院子一樓二樓三樓四樓,一層一層寫上去,很靜止的,靜態的介紹環境。而我們電影鏡頭,一個鏡頭就給你掃完了,來個全景。寫高老頭臉上長的肉瘤,有多少皺紋,穿的什麼衣服,我們的電影鏡頭、電視鏡頭,一個特寫鏡頭一秒鐘就完了。所以現代讀者再去看這種傳統小説,他就耐不住了,節奏太慢了。怎麼辦呢?那麼小説就面臨著挑戰,要尋找新的出路。找到出路了,由外向內轉,寫內心,這時你電影鏡頭電視鏡頭伸不進來了,你能看到我內心嗎?你只能看到我的外表,我外表在笑,説不定我內心在哭,我外表是愁眉苦臉,我內心説不定正在高興,你看不到我的內心。但是我們的小説家,作家通過寫意識活動,這是影視的鏡頭,所不能達到的地方,所以就有這麼一種情況。而這種小説的出現,也是為了反對傳統小説,反對傳統以情節為主這麼一種小説,這是第四種模式。
最後一種模式就是分解模式,也是現代小説的一種模式。這種小説,就是完全打破傳統小説的結構方式,分割情節,消解結構,就是一種無情節的小説。如果我們要去讀書,如果同學們去讀這種無情節的小説,有時候就覺得耐不住,它已經把結構都消解了,成了一種無情節小説的結構方式,打破傳統結構。有哪些作品呢?有卡夫卡的《審判》、《城堡》、《變形記》,還有法國加繆的《局外人》,還有紀德的《偽幣製造者》,另外還有羅布-格裏耶的《橡皮》,這些都是屬於一種分解小説,一種無情節小説,所以我把它稱做是一種分解模式。
分解模式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時空結構抽象化。怎麼時空結構抽象化?就是它的時間空間都不確定,我們看編年史小説,有板有眼地講,1819年巴黎街上又是怎麼樣,伏蓋公寓怎麼樣,在分解小説中沒有時間沒有地點。這個時間,比如《城堡》,一個土地丈量員到城堡去報到,什麼時候去,時間哪一年哪一月,沒有,你可以説它是過去發生的事,也可以説是現在發生的事,甚至可以説是將來發生的事,任何讀者去看,你都可以認為是自己時代的事,也可以説是其他時代的事。也沒有地點,那個城堡在哪,是哪一個國家,哪環境描寫露出了蛛絲馬跡,那個城堡建在哪個國家,哪一座城市,全都沒有。你可以説它是在法國,也可以説是英國,你甚至可以説它是在中國。沒有地域,沒有地方,沒有環境,這樣一種抽象化不確定的時間空間,它就增強了什麼呢,增強了作品的普遍意義,具有哲理性。雖然這種小説不好看,不好讀,故事性少了,但是它具有哲理性,而且使它的故事時間,獲得了永恒的時間價值。因為你不知道是哪個時代,哪個時間,但是它抽象化了,那麼把它提高到具有人類的一種普遍意義,就消除了地方色彩。因為沒有一個確定的空間環境,也就沒有地方色彩,沒有地方色彩,當然也就沒有民族性,沒有民族性它還反而具有了一種全人類性。你去看這種小説,比如《城堡》的故事,一個土地丈量員要進入城堡永遠走不進去。你可以説一個人想讀大學,老是讀不了,他也走不進城堡。他做知識分子老做不了,一個人想發財老發不了,發10次財,破産11次。你可以説他進不了生意人的城堡,或者説這個發財的城堡。都可以是城堡,一個寓意,一個象徵,所以它的時空不確定。
整個小説的敘述,它的情節是分解情節,它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以至於沒有情節。怎麼沒有情節呢?它的每一章,從第1章,比如説《城堡》,從第1章到22章,每一章都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單元,一個情節單元,就像一個組合單元一樣,每一章都寫土地丈量員想到城堡去進不去,他到村裏去,村裏要趕他,他到小學去做工,小學校長要欺負他,他去住旅店,旅店要趕他,他去見長官,在大學裏等了一個晚上,見不到。這些次序你可以任意顛倒,就像組闔家俱一樣。我們人都是喜歡新鮮的,為什麼要搞組闔家俱,總想搬來搬去,給自己一個陌生感,一個新鮮感,一個刺激感,那麼這些情節成了一個組合單元,你可以把第一章敘述的事放到第五章或者最後一章敘述的事,放到第七章,你任意顛倒它的次序,特別是中間的次序顛倒都不影響你的敘事,但是我們能不能把《紅與黑》的情節顛倒,先遇到瑪特爾小姐,後遇到德 瑞拉伕人,那故事完全就講不下去了。所以它是一種組合的情節,就像一種組合的板塊一樣,上下章節沒有邏輯聯絡。
這種表現的衝突就是一種心物衝突,就是人與環境的衝突,人的觀念和環境的對立,就是人和環境的對立衝突。人與環境衝突表現了物係人事,就是以物來聯絡人,以物來看人。從物來看人,人就被抽象化了,人被抽象化以後,人就不再具有生命活力了,變成了一個紙人。變成一個紙人,再不像過去的小説,像編年史小説,像傳記小説,以至流浪漢小説,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氣的人,比如説寫摩爾 佛蘭德斯怎麼去偷,怎麼去騙,怎麼欺騙男人,是有血有肉的一個女人。而在這裡,分解小説的人物,它就缺少活氣了,人被物所統治,成了物的一個組成部分。
這種小説表現了一種寓言結構。怎麼講寓言結構?它具有寓言的特徵,我們説意識流小説具有的是神話結構,神話的特點,而分解小説具有寓言特徵,它可以説是擴大化的長篇寓言,我們知道寓言都很簡短,幾十個字,100多個字,200個字,通過一個寓言故事,得出一個真理,或者得出一個人情世故方面的結論。我們看分解小説,都可以還原為寓言,雖然它寫得很長,一句話就把這個故事講了。你要給小孩講故事,你要講分解小説,講《城堡》,你講不出來,你説有個人想進城堡進不去。完了,講不出來了。那麼《城堡》你可以説還原成寓言,就成了一句話,寫一個人永遠走不進城堡的故事。你再要挖,也説不出多少故事,只能説有一天,站在雪地裏,進不去,有一天又被人拒絕。那麼像《審判》,寫的是一個沒罪定罪的故事,沒有罪被定了罪的故事。《變形記》寫人變甲蟲,遭受拋棄的故事。《地洞》,地洞是人還是物搞不清楚,寫一個小人物惶惶不可終日,那麼你就説《地洞》是寫沒有安全感的故事。《橡皮》寫弄巧成拙,適得其反的故事。《局外人》寫人被排斥的故事。從這些緊縮了的一句話故事裏,你可以體會到一種寓言的意味在裏邊,所以它就具有寓言的諷喻性和預見性。這是我們今天講的五個模式。
我簡單地歸納一下,這五種模式就可以看到。它的時間和空間發展的流向過程,從時間過程就是故事時間是越來越短,人物的意識描寫是越來越多。從它的情節發展來看,情節是逐步取消的,傳統小説重視情節,到了現代小説逐步就取消情節,以至沒有情節。從它的敘事重心來看,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我們的傳統小説都是以寫人為主,但是現代小説不以寫人為主,就把它顛覆了,人從至高無上,佔領統治地位的絕對統治小説的這麼一個舞臺上,拉下來了,把他拉到哪?把他降低為物的一部分,甚至被物驅譴,被物所統治。我們看《橡皮》裏邊,人完全成了一個街道景色的一部分,寫快餐店人吃飯,就像機器人一樣,三人穿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東西,拿一樣的刀叉,就完全機械化了,一體化了。這也是我們現代社會的那麼一個特色吧,就是物統治了人,這是人被物所淹沒,就是人的地位由高到低。
而它的敘述角度,傳統小説是介入小説,作家要介入作品發議論,我們經常看到作家是至高無上的,全能的,他在那裏發議論。他突然寫了某個人,他要發表議論,像巴爾扎克,經常要對他的小説人物發議論,像哈代也要對他的小説人物發議論,這是一種介入式的敘述。那麼到了現代小説,作家就退出作品了,採取一種客觀敘述,或者説非個人化敘述,他不發表自己的觀點,就要靠我們自己去摸索,去琢磨。也就是説作家不再做出價值判斷,為什麼我們讀現代小説比較費勁,就是看得雲裏霧裏,究竟説什麼,終究是個什麼觀點?作家就是不説出觀點,要你自己去判斷,他退出作品。而從它的敘事結構來看,這個小説的結構,到了現代小説,它就出現了一種復歸的現象,就是借用借鑒古代的神話,古代的寓言結構,來表現自己的敘事結構,那麼這是我歸納出小説發展的五種模式,我們講課就講到這裡,下面,同學們有問題,請提問。
問:張教授,我在看日本文學的時候,覺得日本文學有一股小家子氣,例如我看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雪國》、《千鶴》,我都沒有什麼感覺,但是後來我再看芥川龍之介、井上靖,谷崎潤一郎寫的《春琴抄》,這類小説的時候,我就完全消除了這種看法,即使從翻譯過來的作品來看,日本小説的民族性與世界性也是完美結合在一起的。我覺得日本小説,近代的改造的模式是非常成功的。如果兩相對比,再看“五四”以後中國白話文小説的時候,我覺得在語言上存在一個嚴重的歐化問題,比如除了魯迅的《故事新編》,還有老捨得京味小説,其他的像巴金、曹禺,還有莫言、賈平凹,我總覺得是用外國的語法結構來寫中國小説。像胡適,像郭沫若,他們自由時代的創新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白話文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到現在還是只有白話,沒有文,我甚至覺得白話文這條路是不是走得不太對勁,或者説把路走歪了,謝謝。
答:中國小説你談了,這個同學思考得還很深,因為我們今天講西方小説,他能夠結合到中國小説來談,中國小説,就是説現代小説,是從文言小説過渡到白話小説以後,受西方小説影響很大。除了在“五四”時期魯迅他們的小説直接受西方的影響,而且大量翻譯作品過來,都有很大關係。當代的小説家,包括説的莫言和其他一些作家,他們也直言不諱地説,他們受了西方文學的影響。我覺得這也是作家個人的一種取向,一種愛好,由於西方文學這種強大的,這麼一種對東方文學,或者對中國文學的衝擊,那麼這些作家受西方文學的影響,是可以理解的。
我在這裡想説的是什麼呢,實際上我們中國文學有自己的傳統,也有自己的特點,包括古典小説。只不過我們往往去學西方的時候,去借鑒西方的時候,把自己的珍寶丟掉了,或者關注得不多。如果我們去挖掘我們古典文學的財富的話,也是有很多的,也有很多手法可以借鑒的,比如説我們中國文學走了一條非常獨特的路。像我們講西方小説,你看它都是在時間結構中敘事,時間結構中敘事,它有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它注重的是什麼呢,講故事。在時間過程中講故事,這是從荷馬史詩開始的海上漂流,就形成講故事的傳統。而我們中國小説,中國文學的敘事從神話開始,不是講故事,而是展示畫面,是一種空間敘事。你看我們中國古代的神話當中,它不是像希臘神話講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而是展示一些畫面出來,這個我覺得就是我們中國文學發展的一個很獨特的特點,應該受到重視的。你看包括像《紅樓夢》這些作品,它講故事你看它就大量的對話。這個對話,和《尚書》裏邊寫堯舜禪讓位相同,讓位的這些故事也是通過大量的對話。它就不像西方人,把這種對話轉化成一種敘述,轉化成一種在時間過程中的敘事,所以我覺得我們的文學有我們的特點。但是,我們往往在學西方的時候,對自己的關照不夠。所以我近期的研究,我使勁地想挖掘我們中國的東西做一種空間敘事的研究,現在做明清小説評點的研究,想挖掘我們中國的寶藏出來,來説明我們有自己和西方相對話的這麼一個契機。談到這些當代作家他們的取向是不是完全歐化,我覺得還不能都説是一種歐化的,也是一種現代人的表達方式。
問:影視文學,網絡文學都很發達,那麼小説會消亡嗎,讀小説的人會不會越來越少?
答:確實現在網絡文學出現了,影視文學也很發達,我個人的理解,小説是不會消亡的,這種用印刷體用紙張來印刷的書籍永遠都不會消亡,都有它的一席之地,或者佔有很大的地位。因為你網上讀書,或者説通過電影電視看,這是電影電視表現的手法不一樣,手段不一樣。它的普及性很大,有時候大家沒有時間,看一個小時電影,看兩個小時電影,我就把《紅樓夢》了解了。但是你真正要了解《紅樓夢》原汁原味,你還得要去讀書才行,所以説我覺得小説讀者總是會有很多的,而且往往是通過看到影視再去找小説來看。為什麼現在有些作家,很願意把自己的作品改編成影視劇?改編以後,一轟動,那麼他的小説也就很暢銷,所以我覺得小説不會消亡,也會有讀者的。
問:對歐美小説從傳統到現在您總結出五種基本的情節發展模式,那麼在新的時代背景和文化背景下,您認為會發展出新的一些基本模式嗎,謝謝。
答:我覺得會的,這個模式的産生,我實際上把它總結出來,幾種主要的流變的過程,但是這種基本模式也不排斥,就是説這個模式還是會演變的。因為作家還在創作,至於怎麼創作,他根據他那個時代,根據他個人的一種創作的傾向,來建構作品,我覺得還會有發展。至於怎麼發展呢,這就有待於以後的人再做一些總結,或者做一些歸納。
問:20世紀小説它的模式從一開始的傳統注重敘事,到後來是淡化情節,注重意識,那您談到了這個是受影視文學衝擊的影響,除了這個原因之外,我還想知道有沒有其他的更深入的原因促進這種模式的轉化。
答:更深入的原因我想還是人們對小説觀念的轉變。還不僅是影視文學的衝擊,這只是形式上的,外表的。還有人們對小説怎麼理解,有個小説觀念的轉變。那麼對於小説觀念的轉變,每一個作家持的觀念不一樣,他從他所依據的小説觀念來創作作品,那麼他就認為要寫出這種作品來。但是,我自己持有一個觀點,這個小説説到底,它是一個講故事的文學,如果小説失去了講故事這個特點的話,你那些作家有些進行一種革新,進行一些手法的創新,創新得沒有讀者了,讀者不愛看了,或者你的讀者層是非常少的那種讀者能夠讀,成了一種供研究者研究的作品,大眾讀者都不讀了,那麼這種作品即使有價值,也得不到普及。所以我覺得小説變來變去,最後還得要講故事,那麼也許要尋求一種雅俗共賞的這麼一種發展路子。高雅作家,雅文學要以比較通俗的形式來講述自己深奧的故事,而通俗作家,應該把自己通俗的故事力求把它高雅化,這樣能夠尋求一個出路,使更多的讀者能夠接受它。
問:您剛才總結了五種歐美小説的情節演化模式,那相應的在中國小説中,有沒有也是類似這麼幾種模式的分類呢,那它和歐美小説這種模式之間有什麼異同點。
答:中國小説應該説也有自己在流變過程中涌現出的一些模式,但是跟西方是不一樣的。比如説我們中國小説最先出現的講史小説,這也可以説算是一種模式,實際上它具有一種編年史特點。像《三國演義》、《水滸傳》,講史,講歷史,它是從説評書這麼過來的,它有自己特點。後來又發展到《金瓶梅》和《紅樓夢》,也可以説是一種庭園小説,寫家庭,寫院落,寫園林建築,也可以算是一種模式。當然在這個過程中,由於文化背景不一樣,它表現的主題,或者它的藝術手法也是不一樣的。
問:您剛才提到旅程模式是16到18世紀歐美小説情節演化模式的主要模式,那我想請問一下,這是不是惟一的一種模式,您對莫泊桑《一生》之類的那種小説您是怎樣定位的,謝謝。
答:我總結出這幾種基本模式,包括旅程小説模式,並不是16到18世紀只有旅程小説,實際上當時還有哥特小説,感傷小説,以感情為主的。但是我為什麼沒有總結這些呢,我主要是總結在這個時期最突出的,代表一種或者他們小説主流的這麼一種基本模式,但是並不排斥在這個時候還有其他的小説形式出現。像莫泊桑的《一生》,寫一個女子的一生,你可以把它歸結到具有傳記文學的一種特點。他寫一個女孩子,結婚以後,丈夫對她不忠,又受到一種拋棄,她含辛茹苦撫養她的孩子,在這個過程中,就寫女子的這麼一生。本來對兩性關係一點不懂,慢慢地過自己悲慘的一生,那麼你可以説是一個女人這麼一個悲慘的故事,也可以這麼來理解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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