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春 摘 錄 本 (我卉飛揚)
央視國際 2004年08月11日 13:59
我是在一所鄉村學校讀的初中,初二的時候,應該是在一九八三年,學校分來了一位年輕瀟灑的男老師,教我們語文。他姓谷,剛從師範學校畢業,最多二十歲的樣子。那時候,農村中學還是民辦、代課老師的天下,科班老師很少,谷老師的課妙語連珠,旁徵博引,他那清新活潑的教學風格,一下子就贏得了同學們的心。
大概是語文課代表吧,一次課餘她神秘的告訴我們,谷老師有一本非常非常非常棒的摘錄本,簡直美不可言,她僅僅偷看了幾頁就難以忘懷,她問我們誰有膽量向老師借。我當即説:“我有!”她問:“敢賭嗎?”我一揚頭:“賭就賭!”説真的,當時我屬於那種有點另類的學生,成績不是太好,但總能在班裏做些引人注目的事情來。一本筆記本罷了,何至於膽小如此,有什麼不敢開口的呢?
我是在一次晚自習的時候,向谷老師遞的條,説想一睹摘錄本的芳容,我的藉口很堂皇,想提高我的作文水平,全班誰都知道我愛寫幾首歪詩,我的作文也和我的詩一樣短小瘦弱,營養不良。谷老師定定地看了我足有半分鐘,似乎在思考借還是不借?應不應該借給我這樣的中不溜的學生?但老師最終還是説了句令我驚喜的話:“明天活動課時,你來取!”
我如約來到了谷老師的辦公室,老師從抽屜裏小心翼翼的取出一本大紅緞面筆記本,24k,足有一寸厚。老師用手撫了撫本面,説:“這是我師範三年最珍貴的積累!”如果説開始借這本摘錄本我只是想證明什麼的話,當我打開那本子以後,我終於明白語文課代表為什麼不敢向老師開口的原因了,在一個農村孩子的眼裏,它太美太美……
打開本子,扉頁上,“青春摘錄本”五個大字工整而又張揚,似乎一棵棵松柏傲然挺拔。翻開裏頁,且不談內容,那始終秀麗如一的小楷,清爽整潔的版面就讓人嘆為觀止了。在前言中,我知道老師也和我們一樣是農家孩子,少時無書可讀,在師範的三年,他一頭扎進了知識的海洋,學校圖書館是他最愛的地方。他覺得僅僅看還不夠,不能滿足它對知識的渴望。於是,整整三年裏,同學們在操場上的時候,同學們上街的時候,甚至同學們休假的時候,老師都在勤勤懇懇的摘抄。我至今能記得那些精美語句帶給我的強烈震撼,曾經那樣猛烈的撞擊著我的心扉。當我第一次讀到“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如此綺麗的句子時,十三歲的我,心都有點顫抖了。我還看到貧窮、低微、不美、矮小的簡“靈魂如磐石般一動不動屹立在海的深處”。多年後閱讀小説《簡愛》時,再讀這句話,我猶如見到親人。對文字美的感受一下子讓我領悟了什麼是人生最美最極至的享受,多年來我一直受益於此,並潛移默化的影響了兒子。
我知道摘錄本最終要還給老師,因為摘錄本本來就是他的。我也知道老師不會給我太多時間,看完一本摘錄本也無需太多的時間,況且他備課或許用得著,可我想抄它是需要很多時間的。厚厚一大本,我不可能全抄,但我至少可以抄下我特別特別喜歡的,像元稹的《離思》、鄭愁予的《錯誤》等。我開始躲著谷老師,躲著他的目光。下課時,只要他向我們走來,我就會在“我們”中溜掉,讓“我們”變成“他們”。可我做夢也不會想到那個夢魘一般的早晨,我僅出去跑了一會步,老師的摘錄本竟來了個人間蒸發,從我的書包裏不翼而飛,並且從此杳無音訊。
那真是個黑暗的早晨,我翻亂了櫃子,哭啞了嗓子,悔青了腸子。我多麼希望只是誰和我開了一個玩笑,希望它什麼時候會突然出現在我的書包裏,桌櫃裏。然而,希望只是夢中的海市蜃樓。我開始更怕上語文課,更不敢看老師的眼睛。在愧疚之餘絕望之後,我開始做一件我認為惟一能做的事,我將兩年來塗鴉的一些斷章,小詩恭恭敬敬的整理在一個筆記本上,並附了一短箋,講明了經過。然後在一個午後,偷偷地溜到辦公室,插進了谷老師桌上一大摞作文本中間。
多少年後,我讀三毛的《芳鄰》,八歲的小女孩普卡拿走了三毛的靴子,將自己的小臭鞋放在了三毛的鞋架上,她的哲學是你的鞋在我這裡,我的鞋也在你那裏呀,咱們誰也不欠誰,你不能傷害我的驕傲!讀到這裡時,我先是會心一笑,繼而淚如雨下,當年的我不也是一個驕傲的小普卡嗎?
不知道谷老師什麼時候發現了我的筆記本,不知道他是如何無奈的接收了這莫名的替換,反正他從此沒有向我向任何人提起過他有過一本青春摘錄本,似乎我從來沒有向他借過,似乎那個筆記本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一晃二十一年過去了,谷老師也該有四十齣頭了,不知道他還好嗎?聽説他現在已調入一所生物工程技術學校任教,他的學生正是他當年讀師範時的年齡,他會想到那本記錄他風華正茂的青春的摘錄本嗎?他會記起那個用“狸貓換太子”的女學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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