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沉澱 境界昇華——國學大師季羨林近況
央視國際 2003年04月23日 14:30
對於季羨林教授,早在我念中學時就已知曉一二。可當時只知他是聞名遐邇的大學問家,具體情況並不了解。那時,季老在我心裏顯得神秘而又遙遠。當我有幸拜訪了季老,讓我有了新的感受和新的發現……
簡樸生活坦誠心
第一次拜訪季老是在去年5月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當我懷著激動而緊張的心情踏入北大後湖朗潤園季老簡易的居室時,首先迎出來的是李玉潔老師。作為季老的助手兼秘書,李老師跟隨季老已長達五十多年。進入客廳,季老早已坐在沙發上等候我了。
只見他身著灰色中山裝,腳上那雙黑色布鞋頗有長老意味。噢,這就是我仰慕已久的“國學大師”,這裡就是“學界泰斗”的家。
季老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書櫥。為給季老創造一個寬鬆的工作環境,北大特意分給季老兩套共六室兩廳的住房,外加一個封閉的陽臺,可這些空間全都擺滿了書櫥、書架,就連過道兩側,甚至衛生間也全是書架林立。在數萬冊藏書中,有一些梵文和西文書籍堪稱海內孤本。環顧四週,你會看到桌上是書,床頭上是書,沙發上是書,窗臺上也是書。已讀完的書、讀了部分還要繼續讀的敞開的書、用卡片做標記將要讀的書、寫了一半的書……這些書都井井有條地放在各自該放的地方。置身於這書的海洋,直覺得書也適意,人也適意。書與人相伴,書歡喜;人與書相伴,人歡喜。季老不僅喜歡買書,而且對書十分愛惜,從不在書上做任何標記,對所需資料全都做成卡片收集起來。因此,他的藏書既整潔又規範。季老一有錢就買書,他把工資、稿費收入的大部分都用來買書,許多次竟因買書後無錢乘車,便背著書走回家。
季老家的書桌和飯桌等都是用了幾十年的普通傢具。他的飲食也十分簡單:早餐一杯牛奶、一塊麵包、一把炒花生米;午餐和晚餐則多以素菜為主。季老每天都堅持看半小時的新聞聯播,可他用的竟還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買的19寸電視機。生活上極其簡樸的季老,卻將一筆又一筆節省下來的工資和稿費慷慨地捐獻給家鄉學校,捐獻給家鄉建衛生院。
季老在母校清華讀了4年書,而在北大則工作了55年。當談及清華與北大各自的風格時,季老形象而又風趣地回答説,清華好比“詩仙”李白,北大則如“詩聖”杜甫。季老坦言兩個學校風格迥異,其原因在於兩校基礎的不同。清華大學創建時,受西方文化的影響較深;而北京大學始自國子監,再到大學堂,一直是全國的最高學府,對傳統文化的稟承使得北大文化積澱深厚,而不足之處就是“封建”的影響多了些。兩所學府各有韆鞦:清華清新俊逸,北大深厚凝重。最後,季老總結説:“文化交流是人類進步的主要動力之一。人類唯有互相學習,取長補短,才能不斷前進。北大與清華這‘兩個鄰家’更應如此。兩家相互學習,取長補短,就都又‘仙’又‘聖’了。”
談起青年時代的求學之路,季老興奮地告訴我:“當年北大和清華都錄取了我,而我最終選擇了清華。之所以選擇清華,是因為清華出國機會多。”當問起季老為何想出國時,季老回答説:“就是想出國鍍鍍金,回國後好找工作。”季老心智之開明,胸懷之坦蕩,由此可見一斑。其實就“鍍金”本身而言,一些金屬物品鍍上金後不僅光顯,而且耐用,更何況這是季老謙虛而又實在的一種説法。
生命達觀大智慧
近幾年,季老因潛心研究和寫作,對身體狀況和生活起居並不很注意,曾幾次受到失明威脅和一連串其他疾病的困擾。2002年夏季,由於皮膚病導致的並發癥,使季老曾一度病重,被送進解放軍總醫院。國慶節時,我去醫院看望季老,一進門,只見季老正專心致志地伏案寫作。床頭、桌上、椅子,滿都是書籍和手稿。
李玉潔老師心痛地對我説,季老此次病後,像換了個人似的。原本話就不多,現在好幾天都不説一句話。每天除了例行的吃藥打針,就是看書寫字,但即使病危期間也依然樂觀。那時季老想到了死,他很風趣地説:“人總是要死的,在這方面誰也沒有豁免權。人們有了憂愁痛苦,如不漸漸淡化,則一定會活不下去。人逢喜事,倘若不漸漸恢復平靜,也必然會忘乎所以,甚至發狂。人們進入老境也是逐漸感覺到的。能夠感覺到老,其妙無窮。從積極方面講,它能夠提醒你:一個人的歲月絕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應抓緊時間把想做的事做完做好。
免得時辰一到,後悔莫及。”季老用陶淵明的一首詩作為人生的座右銘:“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關於養生之道,季老信奉自己的“三不主義”,即不誤時,不挑食,不嘀咕。所謂“不誤時”,就是惜時如金。他認為,人生的意義在於工作,而工作則必須有健康的體魄,健康的體魄則需要體育鍛鍊。所以進行一定時間的鍛鍊是必要的;但倘若將大量時間用於鍛鍊而耽誤了工作,則便失去了意義。在季老看來,只要腿勤、手勤、腦勤,自然百病不生。
“不嘀咕”是指沒有什麼想不開的事,季老從不為自己的健康愁眉苦臉,永遠保持著平和向上的心態。他説,待人要真誠,不虛假,且能容忍;而對自己則不能疑神疑鬼。“人老了,難免要添點小毛病,沒什麼可怕的。我從不把這些放在心上,心裏沒負擔,身體自然也就好了。做到這步就要樂觀、達觀,凡事想開一些。人的一切要合乎科學規律、順其自然,不大喜大悲,不多憂慮,最重要的是多做點有益的事。我一生也有坎坷,甚至遭遇過非人的待遇。若不是思想達觀,很難想象我能活到今天。”
作為著作等身的語言學家、翻譯家,在長達七十年的學術生涯中,季老從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四點半起床,五時吃早點,吃完早點就開始寫作。在上班族每一天的“正式”工作開始前,季老已做完了一天中他要完成的學術研究和寫作任務。我好奇地問:“每天4點半起床難道不困麼?”他笑笑回答説:“怎麼不困?但到時候就像有鞭子在抽,提醒我非起來不可。”這不由使我聯想起季老在《羅摩衍那》後記中的一句話:“我恨不能每天有48小時用來工作,我始終不敢放鬆一分一秒。如稍有放鬆,靜夜自思就感到十分痛苦,好像犯了什麼罪,好像在慢性自殺。”惜時如金的季老,其寫作效率之高、速度之快,也同樣令人驚訝。他那篇膾炙人口的散文《賦得永久的悔》就是季老短短幾小時創作出來的。
小處也顯大風範
季老之所以被世人敬仰,不僅由於他卓越的學術地位,更在於他不凡的人格魅力。對不平之事,他仗義執言;對晚輩後生,則極力扶持。與他談話,不論你的身份地位,也不管你學問深淺,他從不會隨便打斷你,每次都等你説完才會發表自己的看法。
長期以來,慕名找季老寫文章、採訪、題字的人絡繹不絕,每天都有好幾撥。工作人員為了季老的健康,有時不免找些理由“擋駕”。一日,北大一位退休的張老師來找季老為他的書寫序。工作人員“擋駕”説季老不在,張老師只好悻悻離去。不料屋外的“交涉”被屋里耳聰的季老聽到了。不由分説,他從陽臺來到屋外,向正在離去的張老師招呼道:“張老師,我在家,你請來吧。”張老師十分驚喜,工作人員卻陷入尷尬。季老把張老師請進屋內,接過張老師的書,爽快地答應擠時間為他的書寫序。事後,季老對工作人員説:“人活著就是為了對社會有用,我做研究對人有用,為人寫序也是對人有用。人家需要,你能做而沒有去做,心裏會過意不去。”
多年來,有來往的人無論是誰,季老都一視同仁、以禮相待。就連開車的司機他也都能一一叫上姓名。每當司機送他回家,甚至醫院清潔工提壺開水,季老也總忘不了道一聲:“謝謝,辛苦了。”
“為人民多做工作,為社會多作貢獻。”已成為季老的人生宗旨。北大人都知道:季老一生沒説過任何人一句壞話,即使是“文革”中對他進行過錯誤批判的人,也不記恨,甚至該提拔使用時,還主動推薦。他説,這是一定歷史條件下犯的錯誤。犯錯誤的人知錯了就行,你不批評他,他也已很難過了……
季老還是位做事極認真的人。他所寫文章不管多少頁,總是工工整整、清清楚楚,沒有絲毫的塗改。他説,不然排字工人看起來會很困難。2002年10月23日,北大圖書館百年館慶,當時正逢季老大病初愈。為他的健康考慮,工作人員決定不讓他參加此次慶典。可等到慶典那天,季老早早地便換好了衣服。工作人員善意地向他謊報:慶典取消了。可季老仍舊堅持要去,工作人員只好推辭説事先沒安排車,他卻説:沒車就步行。結果硬是以92歲的年邁之軀提前5分鐘到達會場。
“季荷”飄香未名湖
一些了解季老的人認為他是位感情豐富的性情中人。但季老卻説自己幹乾巴巴,宛如一棵枯樹,只有樹榦和樹枝,而無鮮花與綠葉。因為自己搞的學問,別人稱之為“天書”;自己寫的著作,別人視之為神秘。他多麼希望有一天能在自己枯燥的心田裏開出一些鮮花,長出幾許綠葉。事實上,凡接觸過季老的人無不認為:無論做學問還是做人,季老絲毫也不顯得枯燥幹巴。生活中,他不但重情、守義,而且惜緣。蓮花池中的季荷,燕園內的二月蘭,居室中的波斯貓,等等,無一不沐浴著季老的關愛與柔情。一日,他平時最愛走的燕園幽徑上一棵古藤無故被砍。看到藤蘿上初綻的一串串淡紫色的花朵還沒來得及知道厄運之信息,依舊像往常一樣坦然地在綠葉叢中爛漫地微笑,季老忍不住萬斛傷感:“這一串串鮮活的花兒仿佛成了失掉母親的孤兒,不久就會微笑不下去,最終連痛哭都沒有地方了。”
2002年7月14日,大病初愈的季老在約見民辦西安翻譯學院院長丁祖詒時,真誠坦露了他對民辦教育的理解和支持……表達了對丁祖詒15年來為民辦教育拼搏奮爭的理解與關愛。出自內心的真情與感動,丁祖詒在當晚為北大學子所做講演中開宗明義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拜見了季老,我看到了真正的大海!季老海一樣的博大胸懷,既牽掛著為之獻身了近一個世紀的國辦教育,又海納著拓荒起步的民辦教育。季老對人類、對社會、對民辦教育的關愛及內心噴發出的憂國憂民的變革思想,怎不令中國1300所民辦高校的200萬大學生為之振奮,怎不讓我這大海中的一滴水永遠奔流不息!”説這番話時,丁祖詒這位來自三秦大地的硬漢子竟禁不住熱淚盈眶。
北大校長許智宏院士説:“在過去大半個世紀裏,季老獻身於中國高等教育和文化學術事業,取得了傑出成就,成為我國教育界和知識界愛國知識分子的楷模。”對此,季老連説:“不敢當。大家把我説得太好了。其實,我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比我學問深的人很多,只是他們先於我而去。”
北大黨委書記閔維方説:“季老心中裝載的不僅僅是中國,而是整個東方、乃至整個世界。他是為傳播整個人類的文化和精神畢生耕耘、無私奉獻、閃閃發光。季老的人生原本就是一部書,一部啟迪人智慧的書,一部凈化人心靈的書,一部永遠激勵人奮進的書,一部令人回味無窮的書。”
是啊,隨著歲月的沉澱,季老那看似沉靜實則飽蘸激情的人生不但沒有絲毫的枯萎和凋謝,反而愈發泛彩流光、愈發富有魅力。驀然間,我分明看見:季老的心田生長出了一片片如蔭的荷葉,那一片片荷葉中又盛開出一朵朵絢麗、聖潔的荷花。(中國教育報王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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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教授生於1911年8月,山東省清平縣(今臨清市)人。
著名東方學家、梵文學家,中國東方學的奠基人。
1930年入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專修德文。1935年赴德國,入哥廷根大學,主修印度學,先後掌握了梵文、巴利文、佛教混合梵文、吐火羅文等古代語言。1941年獲哲學博士學位。在德期間發表論文多篇,獲得國際學術界高度評價,奠定了先生在國際印度學界的地位。
1946年任北京大學教授,主持創辦東方語言文學系,並任系主任長達四十年。
1956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曾任北京大學副校長,南亞東南亞研究所所長,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委員,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委員,中國外國文學學會會長,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名譽會長,中國敦煌吐魯番研究會會長,中國大百科全書外國文學卷副主編、語言卷主編,中國外語教學研究會會長,中國民族古文字研究會名譽會長,中國南亞學會會長,德國哥廷根科學院《新疆吐魯番出土佛典的梵文詞典》顧問,冰島大學《吐火羅文與印歐語系研究》顧問,第二、三、四、五屆全國政協委員和第六屆全國人大常委。
季羨林教授從事東方學和印度學的研究逾半個多世紀,在印度古代語言、中印佛教史、吐火羅文譯釋、中印文化交流史等學術領域都有很深的造詣,他研究領域之廣、取得成就之大、中外影響之深遠是極其突出的,在國內外享有盛譽。是印度國家文學院名譽院士,伊朗德黑蘭大學榮譽博士,並獲得了印度瓦拉那西(貝那勒斯)梵文大學最高榮譽獎“褒揚獎”和德國哥廷根大學畢業後50年博士在國內外做出傑出貢獻的金獎。主要著作有《中印文化關係史論集》、《羅摩衍那初探》、《印度古代語言論集》、《糖史》、《吐火羅文<彌勒會見記>譯釋》(英文版);主要譯著有馬克思著《論印度》,《安娜 西格斯短篇小説集》,印度古代大史詩《羅摩衍那》(七卷)以及《沙恭達羅》、《優哩婆濕》、《五卷書》、《家庭中的泰戈爾》等;主編的著作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傳世藏書》、《神洲文化集成》、《東方文化集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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