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五蓮
央視國際 2003年07月04日 14:46
初識五蓮,是在牧園大學的食堂裏。
下了實用國語課,我在腸胃的吶喊助威下衝進國語國文係旁邊的二號食堂。
要一碗熱氣騰騰的切面,如入無人之境似的狼吞虎咽起來。
五蓮坐在我的斜對面,怯怯地遞過來一盒離我較遠的辣白菜,我有些受寵若驚,外加一點莫名其妙,抬頭看了看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女孩,用韓語中最謙遜的語氣説了聲謝謝。
她似乎從我的話裏得到了勇氣,索性搬到我的對面坐下,溫柔地盯著我,幾次欲言又止。
我表面上依然不動聲色的大吞麵條,心下早已惴惴不安,無論如何在異國碰到怪人總不是件值得慶倖的事。
當我食不知味的被她執著的目光煎熬了漫長的幾分鐘之後,她終於開口説:“你也是上實用國語課的吧?”
烏拉!總算打破了令人窘迫的沉默,我如釋重負的殷切回答道:“對呀對呀!”
“你是中國人?”她臉上的誠摯讓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筷子,同樣真摯凝重的望著她:“對呀對呀,你怎麼知道的?”
説完後覺得自己的問題很蠢,恨不能趁載著這句話的空氣還沒飄進她耳朵一把抓住吞下去???教授剛在課堂上非常正式的介紹過我們這幾個“從魯迅的國家來的學生”。
她因得到了肯定的答覆而大為興奮,真誠的説:“你的韓國語説得真好。”
我輕描淡寫的説了聲謝謝。
韓國人的稱讚大都是禮儀習慣性的,大不可信以為真從而沾沾自喜。
接下來兩個人忽然都不知道該説些什麼,於是大窘,用筷子撥拉著碗裏的麵條。
辣白菜盒擺在我倆中間,因特殊的位置得到我們格外的青睞,我倆的視線常常停留在那上面,其實是借著余光偷偷的打量盒子另一邊的對方。
尷尬的沉默中,好不容易有一搭沒一搭的吃完了面,正想著怎樣和她告別,她已經先起身,對我説:“我先走了。”
我忙説:“好呀好呀。”恨不能趕快奔出食堂,呼吸一個人的自由空氣。
她去送餐具時,我想著不能和她一起出去,於是在座位上假裝磨磨蹭蹭的整理書包。
她突然從後面走過來,把一塊巧克力放在我面前,説:“這個很好吃。”然後逃也似的走了。
拿著巧克力,想著剛才那個有點不一樣的女孩兒,其實她並不討厭,看起來真誠而樸實,而且似乎和我一樣的怕生。
第二天留學生在圖書館前有活動。我夾在人群中插著口袋漫無目的地望天,忽然發現她從對面的臺階上走過來,偶然遇見,彼此居然都很驚喜,只恨不能執手相看淚眼。寒暄幾句後,因她趕著上課,於是約定下節實用國文課再見。
轉眼到了星期一,一週一次的實用國文課時間。沒有遲到的習慣,早早的來到教室。
五蓮在寥寥無幾的幾個早到的學生中衝我仰著臉傻呵呵兒的笑著,指指自己旁邊的座位。
猶豫了一下,跟向來過群體生活的同胞們打了個招呼,坐到她旁邊。
上課時,那個酷似鄭則仕的教授在前面滔滔不絕,酷熱中胸前背後的襯衫像遭了水災。
我和五蓮用練習簿交換著彼此的無聲話語,上天入地。
一來二去,教授巡視全班的目光開始頻繁的投向我們,在每個同學身上平均每次停留1秒的記錄在我們身上改寫。
最後在我們雖膽戰心驚卻仍然“筆耕不輟”的情況下,他頗有風度的笑著説:“五蓮同學,你對國際友人還真熱情。”
我和五蓮紅著臉低下頭去,一直到下課再沒敢抬起來。
鈴聲像振奮人心的衝鋒號一樣響起,中韓兩國人民一起解放了!
我和五蓮相視而笑,那一刻覺得有種默契在我們心中紮根。
像是朋友。
五蓮小我三歲,長得很平常,臉扁扁的,五官小巧的點綴在上面,讓我想起中學時看過的一篇散文《大餅臉的女生》,是那種看過後不會給人留下特別印象的女孩兒。
但是很可愛。
她不像韓國女生那樣每天帶著沙姆雷特口中的假面,非到晚上洗完臉後才看得到真面目。
且不像她們那麼矯情,這讓人輕鬆。
一起逛小商品市場,我拿著一個蠟制的蘋果愛不釋手,圓潤柔和的紅色,燈芯是小巧的蘋果把兒。
翻過來看看標價,一頓飯的價錢,覺得有點奢侈,狠狠的看了幾眼後,放回遠處。
囊中羞澀時,人像每週一的國語課一樣實用。
出來時,五蓮落在後面,再回頭,她已經拿著那個蘋果,追到我面前,有著哈氣的寒冷空氣裏,五蓮的雙頰紅紅的,像手中的蘋果一樣惹人憐愛。
一直想知道五蓮從一開始就對我特別好的原因,後來她對我説:“第一次看見你,是在實用國語課的教室,當時你坐在桌子旁看書,不知為什麼印象特別好,就是想跟你交朋友。”
我淡淡的笑著沒説什麼,卻因此而感激她。
課餘時間去辣白菜工廠打工,每天10個小時在小山一樣的白菜堆裏殺進殺出,把白菜分為優劣兩種,20多斤的菜箱一刻不停的搬來倒去,將腌好的辣白菜裝瓶擰緊,十八般武藝練下來,晚上睡覺時小臂腫成原來的兩倍。
回來開玩笑似的給五蓮看,作展示肌肉狀,她沒做聲。
放學時,在圖書館的小超市買了我倆都愛吃的餅乾送給她,她上公共汽車前塞給我,眼圈紅紅的説:“姐姐在工廠受多少苦,才換回這一盒餅乾,我不吃。”
看著汽車載著她的身影遠去,像送走了一個親人。
人地生疏的異國,沒有人對我説過同樣的話。
五蓮很特別,想法特殊,或者説有點奇怪。
她的頭腦裏有一個別人很難進入的角落,充滿了寂寞。
她是個虔誠的佛教徒,説自己小時候總是有很多苦惱,於是偶爾翻翻佛教書籍。
有一次自己在床上盤腿打坐,念了一夜的經以後忽然茅塞頓開了,從此篤信不疑。
她説起這事的時候一本正經,我也煞有其事地聽,心裏總覺得這與她從童年起的寂寞有關。
回國前最後一次去她家所在的城市,她帶我去了有名的麻谷寺。
寺旁邊有清澈的小溪流過,我們靜靜坐在突出水面的大石頭上,甩掉鞋子,把腳浸在清涼的溪水裏,看細小的溪流在腳上潺潺流過,有説不盡的情趣。
以為去寺院象徵性的參觀一下就萬事大吉了,誰知她在每一處佛像前跪拜,怕有不敬之嫌,我也只好似是而非的照葫蘆畫瓢。
膝蓋著地時,我發現自己疏忽了一件事,韓國人奉行的是名副其實的三扣九拜,雖然五蓮當時一心向佛,根本無暇留意我的偷工減料,但是量的積累促成質的飛躍,一百多個頭磕下來,我偷偷揉著發紅的膝蓋心中叫苦不迭。
轉念一想,也罷,只當是友情的代價吧。
五蓮説話常常語無倫次。回國後和她互通email,得運用小時候語文課上歸納中心思想的技巧才能大體明白她想表達的內容。
比如她前幾天來信忽然沒頭沒腦地説:“我覺得中國的共産主義氣味越來越濃了。”
在韓國媒體有選擇的宣傳之下,早知道憑我一個人逆轉不了韓國人對中國的看法,除了潔身自好以外。
但對於五蓮不同,因為她是我的朋友。
寫信給她説:“這是個漸漸沒有差別的世界,只是社會制度不同罷了。不知道你這種奇怪的想法從何而來,只想對你説,我就是個中國人,你從我的身上聞到共産主義的氣味了嗎?“
她回信説:“也許我對中國了解得太少了,請你多告訴我一些東西?關於中國……”
一別兩年了,不知那個臉扁扁的五蓮是不是和從前一樣的寂寞。
她送我的蘋果,小心地用透明紙包著,擺在書桌的一角,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作者:自然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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