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艾是一場戰爭,打仗就要攻其要害。艾滋病首先在高危人群中傳播,能否全力防控病毒在高危人群中流行,決定著這場戰爭的進程。”
吳尊友,醫學博士,中國疾控中心性病艾滋病中心主任。從上世紀90年代起,他就開始近距離接觸娛樂場所服務人員。
在雲南隴川的一家娛樂場所,吳尊友顯然是一名不尋常的“常客”。與一般人不同的是,這位戴眼鏡的學者似乎並不需要“服務”,也不特別對哪一名女性感興趣,而是不停地問東問西。
安全套的使用率,直接影響著艾滋病的傳播速度。從高危人群逐漸向一般人群蔓延,這也是全球艾滋病流行、傳播的規律。
吳尊友把他10多年學到的國外有關預防艾滋病知識,改裝成一冊冊只有巴掌大的“小人書”,裏面是連環畫,配著簡單的説明。
有一次,吳尊友和助手走進一家娛樂場所,幾名女性服務員很高興,以為來了“客人”。而聽吳尊友説明來意後,卻都冷淡起來。任憑他怎樣解釋,就是不理不睬。兩個多小時過去了,她們對桌上的連環畫初稿仍不屑一顧。中午11點多鐘,她們悶頭吃起了午飯。這時被晾在一邊的吳尊友也不客氣,説了聲“我也餓了”。然後,他抓起她們的包子就吃,用她們的紙杯倒上水就喝。就這樣,一個小小不言的舉動一下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她們改變了態度,認真聽吳尊友講解,看他設計的連環畫草稿,告訴他哪沒看懂,哪不明白。吳尊友一邊聽,一邊修改,直到她們全部看明白為止。
吳尊友和娛樂場所服務人員成了朋友,並把她們培訓成調查員,在自然狀態下調查了50名“客人”的安全套使用情況,他們當中近一半的人不使用安全套,而服務者主動提出要求使用的也僅佔9%。
2004年,與“禁播”抗爭了5年後,安全套公益廣告終於登上了央視第一套節目。之後,此類防艾廣告頻頻亮相銀幕,國內娛樂場所也開始100%擺放安全套。在此基礎上,吳尊友協助國家有關部委制定、完善了安全套推廣相關政策,將干預試點項目經驗編寫為全國技術指南,並承擔起負責組織全國安全套推廣培訓與技術指導的重任。
“防艾是一場戰爭,打仗就要攻其要害。艾滋病首先在高危人群中傳播,能否全力防控病毒在高危人群中流行,決定著這場戰爭的進程。無保護的性行為會成為性病艾滋病最主要的傳播威脅。” 吳尊友説。
有人曾在放大鏡下看安全套,發現乳膠上有很多小孔,因此質疑安全套的有效性。吳尊友通過文獻檢索和實驗證明,艾滋病病毒不能穿過乳膠的孔。這説明,安全套預防艾滋病性途徑傳播是有效的。
清潔針具和安全套就像開車時的安全帶,是為了減少死亡和傷殘,並不是縱容違反交規,更不是鼓勵出車禍
“將白粉放在煙紙上吸食(追龍),吸三口,吐三口,一開始都是追龍,追龍感覺沒那麼好,頂不了多久。後來改注射,只要一注入血管,兩三秒就沒事了。”在廣西南寧,接受美沙酮治療的阿美説。
像阿美一樣的女性吸毒者普遍“以淫養毒”。她們通過賣淫獲取毒資,將艾滋病病毒從吸毒人群向正常人群擴散。已感染艾滋病病毒吸毒女性的性亂及賣淫行為,成為艾滋病從吸毒人群向正常人群擴散的橋梁。
“回望過去20年,我們對疫情走勢有一個逐漸認識的過程,最早的監測思想是禦艾滋于國門之外,目光盯在出入境口岸,監測哨點大多設在大城市。”吳尊友説,當疫情突然在西南邊境暴發時,地點偏僻,只有146名感染者的吸毒小群體,有人誤以為很難有大範圍的傳播。然而,就是西南邊境疫情的星星之火,漸漸蔓延到全國。
吳尊友去西部邊疆某地區講課,當地衛生部門領導向他反映,現在我們這裡感染者的人數很多,國家已經宣佈了“四免一關懷”政策,我們一個病人都還沒有治療,趕緊幫我們調配一些抗病毒治療的藥物。回京後,吳教授向衛生部有關領導報告情況,加急調運了100人份的抗病毒藥物運往當地。出乎意料的是,這些藥物在當地卻發不出去,由於過去是匿名檢測,不知道到底是誰感染了艾滋病。
這件事深深地觸動了吳尊友。只有深入那些艾滋病的高危人群中,改變能夠導致艾滋病的傳染傳播行為,才能從源頭上阻斷艾滋病。找不到感染者的干預,相當於大海撈針、盲人摸象。
吳尊友認為,在吸毒人群艾滋病防治工作中,已感染艾滋病病毒的吸毒者作為傳染源,應當最大限度地得到管理和控制,首先要找到他們。吸毒人群的隱蔽性增高,如果找不到他們,就無法開展諮詢檢測、行為干預等預防治療服務。
1997年,吳尊友開始在雲南的吸毒人群中嘗試清潔針具交換。這一行為起初遭到了很多誤解,認為那是鼓勵吸毒。對此,吳尊友解釋為“兩害相權取其輕”。
在雲南隴川,一位30多歲的吸毒人員用菜刀砍斷自己的一根手指,表示戒毒的決心。這位斷指明志的吸毒人員傷口還沒有癒合,就像其他吸毒者一樣,重回到復吸的老路上。
一段時間,吳尊友眼前一直浮現這名用紗布包著手指的男子身影。吸毒成癮後戒斷困難,不是簡單的個人“毅力”問題。最新的研究表明,吸毒成癮後,人腦的一個特定部位發生了器質性病變。這種器質性病變與成癮有關,目前不可逆轉。吳尊友解釋説,這一發現改變了人們過去對吸毒的看法,吸毒後復吸實際上是一種疾病。這將促使有關部門重新思考對待吸毒問題的政策和策略。
吳尊友説,清潔針具和安全套就像開車時的安全帶,是為了減少死亡和傷殘,並不是縱容違反交規,更不是鼓勵出車禍。堵好高危人群,兼顧全民干預。防治艾滋就這兩招,簡單的招數練好就是絕招。
美沙酮是一种經口服可引起類似海洛因效果的藥品,服用美沙酮後,吸毒者就不再對海洛因有毒癮。目前,《海洛因成癮者社區藥物維持治療工作方案》已經由公安部、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和衛生部聯合下發,在吸毒人群中開展藥物維持治療的工作也在全國已展開。
大量同性戀者往往以婚姻作為保護傘,掩蓋他們真實的性取向。如果説過去男同性戀結婚,妻子受到的只是不幸婚姻的折磨,現在受到的則是艾滋病的潛在威脅
小強(化名)是一位感染艾滋的Money Boy(依靠性交易賺錢的男同性戀)。在2004年4月19日,作為“零號”的小強(男同性戀中扮演女性角色的一方稱為“零號”,扮演男性角色的稱為“壹號”),在北京某洗浴中心與林先生一見鍾情,從此開始同居生活。
在北京南三環附近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裏,小強捏著一瓶拉米夫定片,和吳尊友漫不經心地聊天。小強已經被檢測為HIV陽性,儘管是林先生陪伴著小強度過失魂落魄的一天,但林先生不願面對現實。吳尊友向小強建議:“帶著你的夥伴去檢查一下吧。”
吳尊友終於説動了小強和林先生。“同伴推動”調查猶如“滾雪球”一樣,通過“同志組織”裏的志願者,告訴身邊的男同性戀朋友接受檢查。
2008年3月至2009年6月,一項針對男同性戀群體的調查在全國61個城市悄悄展開。 “大摸底”共分三輪,調查5.3萬名男同性戀者。
“男男之間不設防,艾滋病在同性戀人群中傳播速度加快。”吳尊友説,“最嚴重的地方是西南片區,成都、重慶、貴陽、昆明的感染率都在10%以上,在西南地區的幾個城市裏,過去100個人當中檢查,有1個感染,現在一查就有10個人感染。”
目前青年學生感染艾滋病的人數不斷增加,特別是20歲左右的大學生。重慶某醫學院的一位大三男生,前兩次檢測都是陰性,第三次卻呈陽性。吳尊友問他為什麼不採取保護措施,這個有醫學背景的大學生説:“只要他和我好就行。”
吳尊友在調查中發現,什麼是艾滋病,男同性戀大學生對答對流。但是,他們只有文字上的理解,並沒有感性上的認識。重慶某醫學院的那位男生檢測出陽性後,在街頭整整呆了一個夜晚,他告訴吳尊友,腦子裏一片空白,感覺自己判了死刑,好像馬上要執行似的,他要自殺。
洗浴中心的吧臺和更衣櫃裏都放置了安全套,供顧客自願取用,但是真正發生性行為的地方卻沒有放,圈內人管這個地方叫“黑房子”。調查顯示,男同性戀者發生性關係,肛交比例高達64%,其中採取安全措施的不到30%。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大量同性戀者往往以婚姻作為保護傘,掩蓋他們真實的性取向。如果説過去男同性戀結婚,妻子受到的只是不幸婚姻的折磨,但現在受到的則是艾滋病的潛在威脅。
一位男同性戀的妻子説,她的丈夫身高超過1.8米,月收入超過5位數。慶倖的是,老公和自己上街的時候,漂亮的女孩走過來,他從來不看一眼。婚後,丈夫基本沒什麼慾望,總是拒絕。過了6年,她才知道丈夫是個男同性戀者。
在一次男同性戀研討會上,她痛哭流涕。她的眼淚刺痛了吳尊友的心。吳尊友擔憂地説:“我們無法知道同性戀妻子的感染率,因為他們不可能把另一半叫來檢查。調查顯示,40%—70%的男同性戀都和女性發生性關係,艾滋病的傳播會進一步向普通人群蔓延。防艾的一項有效措施是,讓高危人群浮出水面。”
“與艾滋病戰鬥至今,我們還沒能看到艾滋病傳播速度的減緩。我最大的心願是,能夠看到艾滋病傳播因我們科學、紮實的工作而得以遏制。”吳尊友説。
責編:孫立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