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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偉志:一個縣城的相親故事

CCTV節目官網-CCTV-7 鄉約 來源:央視網2016年10月09日 22:57 A-A+

跟著央視《鄉約》去廣西武鳴。生平還是第一次關注相親節目,只因為它是深入田間地頭、山澗水湄製作,與另外一些相親節目比,大相徑庭,大異其趣。

現場錄製前的兩天裏,和主持人肖東坡等人一起,採訪縣裏推選出的男女嘉賓。

第一位是女嘉賓。楊艷,24歲,壯族,穿上高跟鞋就是一米七多,這個頭,在當地已經是很出挑了。

她在武鳴縣地稅局辦公室做文秘工作,家在武鳴的陸斡鎮,爸媽養豬,現在家裏有上千頭豬,“大豬小豬、公豬母豬、黑豬白豬,什麼樣的都有。”從小在農村長大,農活都能幹,“種田、割稻穀、拔花生、種玉米、拔木薯、收穀子、曬穀子、喂豬,鋤地、種菜、挑水、澆菜,澆菜、喂豬、鏟豬糞、給豬洗澡,統統不在話下。”

你很難將那些繁重的農活與這個看上去有些柔弱的壯族妹子聯絡在一起。

“其實我力氣很大,在物流公司幹過卸車工作,一人能卸一車貨,卸貨時還不帶手套,現在辦公室桶裝水都是我自己換。我會做飯,做飯的時候不喜歡別人幫忙,自己一個人這邊高壓鍋、炒瓢,那邊電飯鍋、微波爐一起開工,一個多小時一大桌,從來沒人説難吃過。我喜歡唱歌,以前都是唱流行歌曲,今年剛拜了我們的壯鄉歌王當老師,希望能把我們祖傳的山歌傳唱下去。我是他唯一的徒弟哦。”

武鳴,壯族發源地之一,中國歌圩文化之鄉,2015年撤縣設區,成為南寧市面積最大的一個區。據稱,中國壯語便以武鳴方言為標準音。在武鳴縣城舉辦的中國壯鄉三月三歌圩活動,規模盛大,楊艷剛剛拜下的師傅,就是這次歌王對抗賽上的勝出者。楊艷聰明,她知道在現代世界,這種傳統將是越來越稀缺的資源。她從小樂感好,但最終沒有學音樂,而是學了物業管理。不過她最大的願望,仍是做一個音樂老師。

楊艷住在城裏,是父母為哥哥置辦下的房子。她自己交物業費、水電費,自己買菜、做飯。等哥哥娶了媳婦,她就要搬出來。這一陣經常胡思亂想,“想結一場不會離的婚”。

“我一個月收入1500元,不夠日常開銷,但也不能向家裏要。為省20塊錢,我可以自己把一米八的床墊拖上二樓。業餘時間我還給人主持婚禮,20分鐘能賺兩百元。我給你們表演兩句啊……我性格開朗,臺上是女神,台下是女瘋子,開心果,我覺得我會是一個非常好的老婆,哈哈。”

楊艷特別能説。只要你願意聽,她就一直講下去。兩頰笑起來緋紅。

2014年2月,她去商場看衣服,看上一件長款外套,試過,沒有買。“我第一次這麼喜歡一件衣服,但太貴,1180元,一直不降價,不打折,我兩個月看了六次,實在沒辦法,終於忍不住了,跑過去和服務員説,美女,我要買這件衣服,開單,然後拿著單子跑了,和朋友出去吃飯,當作自己已經買了。後來就再沒打聽過那件衣服。

在當下的文化語境裏,“90後”被認為是強調自我、特立獨行、迷戀消費的一代人。百度調查裏有這樣一個問題:“如果遇到非常想買的東西,但又超出了你的購買能力,怎麼辦?”受訪的“90後”回答很堅決,85.99%的人會説:“我去打工,去賺錢,但是我必須想辦法得到這個東西。”

在中國的縣城社會中,這個調查結果似乎不具備足夠的説服力。

然後是三位男嘉賓。

節目的規則是,一位女嘉賓,三位男嘉賓,男女之間相互選擇。這種節目套路已不新鮮,但在肖東坡的這檔節目中,約會成功者大有人在。這倒是頗有意思。

一號男嘉賓是公認最帥的,據説曾“帥到萬人圍觀”。

“我叫盧振發,24歲,身高一米八七,來自武鳴中學,是一名美術老師。我從小學到大學都是班長,責任心強,時間觀念強,從來不遲到,跟人約會都會提前半小時到。我是個很孝順的人,到現在為止爸爸的襪子都是我來手洗,爺爺癱瘓在床,我每天都會給他捏腳、按摩,喂他吃飯,聽他講以前的故事。平時最喜歡運動,打籃球、打羽毛球、打乒乓球,游泳、騎車。生活中喜歡自己做飯吃,不喜歡吃外面的。我爸爸是賣魚的,我最拿手的就是做魚,清蒸、水煮、紅燒、油炸……我爸一米八,據我爺爺講,我爸是當年全縣最帥的小夥子!以後我要是有了孩子,肯定也錯不了!”

二號男嘉賓身高也是一米八七。與一號相比,多了些英氣。

“我叫黃俊鋒,25歲,畢業于湖北警官學院,壯族。我有7家公司,都與體育、健身有關。我8歲開始學習跆拳道,2006年代表國家青年隊參加在越南舉辦的國際跆拳道錦標賽,獲得季軍,16歲獲得國家一級運動員稱號。我現在是跆拳道黑帶四段,整個廣西超過五段的不超過三個人。我認為我將來會是一個非常好的老公,我很浪漫、很顧家。我將來所有的錢都可以給老婆。是的,全部的、所有的錢。”

坐在他對面的男男女女七嘴八舌起來。為娶媳婦很拼哪!有過女朋友嗎?也這麼舍得?

“有過。上大學的時候,生活費只有600元,她看上一條褲子,598元,一咬牙就給她買了,然後就剩兩塊錢,跟著室友蹭著吃了大半個月的饅頭。蘋果4手機剛出來,就為女友買了,交了2000元首付,然後分期付款,一個月付450元。又是好幾個月的饅頭鹹菜。”

三號男嘉賓,是一位香蕉種植大戶。

“我叫莫帥,27歲,身高不到一米七,但我是正宗壯族,那兩個(一米八七)屬於長‘荒’了。大學畢業後回鄉創業。目前有850畝地,種植香蕉、柑橘、火龍果。去年受災了,純收入有110萬。我是家裏的獨生子,性格偏內向,不太愛説話,什麼事都是願意默默地去做。我也不是膽怯,就是這種性格。女方跟我在一起,香蕉管夠吃。我人踏實,能幹,洗衣服做飯我都願意幹。我不會騙人,説謊會臉紅,會睡不著,會掉頭髮。有過女朋友,我對女朋友也很舍得。大二時,給女友買了一條兩萬塊錢的項鏈。錢是我自己賺來的。”

那以後怎麼對自己的老婆?我們問。

“準備在南寧市裏買一套140平四室兩廳的房子,領了證,房産證寫你一個人名字。”莫帥對女嘉賓説。

節目錄製之前,從節目組的90後小姑娘,到武鳴縣委宣傳部部長,幾乎所有人都看好莫帥,説這個小夥子話少、貼心、有能力,靠譜。看來,在有一定經濟能力的前提下,“話少”也是一個優點。

錄製現場,男嘉賓做最後陳述。盧振發對楊艷説,我可以做你的暖男,安慰你、照顧你,任何時候我會在你身邊,今天我給你帶來一幅我畫的油畫,是咱們武鳴的起鳳山,如果你喜歡我可以帶你去畫中的地方去。場下女生一片尖叫。黃俊鋒也趕緊説,我是個很有毅力的人,前年開始到現在減肥50多斤,如果你有什麼夢想和目標,我一定可以陪你去實現。場下又是一片尖叫。輪到莫帥,他卻説,現在我覺得你可能不會選我了,但萬一選了我,你的家庭會有安全感。這次,場下是一片掌聲。

肖東坡説,我就知道有很多女孩子就喜歡這種性格,現場喜歡男人話少的女孩子請舉手!

舉手的大部分是中老年人。

錄製現場,在大夥的鼓動之下,黃俊鋒當場跪下求婚。儘管帶有即興表演性質,但第一次面對這陣仗,楊艷還是流下眼淚。不過,楊艷終究率先淘汰了他。黃俊鋒多少有些錯愕。

黃俊鋒2012年從湖北警官學院畢業後回到武鳴創業。最初的半年時間,他投資三萬塊錢開了一家跆拳道館,收了100多個學生,不到一年就收入十幾萬。那段時間非常忙,他跟姐姐合住一套房子,姐弟倆一個月也就能見上兩三次面。姐姐給他做飯,放在冰箱沒人吃。他養了一隻狗,也是姐姐幫他喂。現在最艱苦的日子已經過去,黃俊鋒的生意越做越大,他開始設計自己未來的幸福生活,希望未來三十歲退休,帶著自己的老婆遊山玩水。

為什麼第一個被淘汰的是他?

楊艷説,黃俊鋒太出色了,我擔心我hold不住他。而台下親友團的人也勸,楊艷,別被這個小夥子的表象所迷惑!——或許,這還是中國縣城的普遍社會心理。

錄製前的採訪中,嘉賓之間是不允許見面的。楊艷就説,她有個問題需要告訴男嘉賓,那就是從小時候開始,大約每兩個月扁桃體會發一次炎,每次發炎要打兩天點滴。她擔心對方老人嫌棄,一個勁地説生孩子沒問題。扁桃體其實可以切除,但她又擔心切除了扁桃體會影響唱歌。“會有影響嗎?”她見人就問。

後來在現場,楊艷又提到了這個細節。三位男嘉賓紛紛表示會悉心照顧楊艷。沒有人因此而退縮。

而在二號男嘉賓黃俊鋒離開之後,就剩下最帥的盧振發和香蕉種植大戶莫帥。

盧振發是個細心的男生。爸爸媽媽賣魚維持生計,高一的時候,他看到媽媽因長期殺魚、收拾魚而乾裂的雙手,裂痕深到可以看到骨頭,而媽媽還要用這雙手為全家人洗衣服。從那時起,他就希望給媽媽買一台洗衣機。但因為他是學藝術專業,學費貴,一年一萬多塊,直到2012年,爸爸攢了兩年的錢,才給媽媽買了臺洗衣機。直到現在,他們的家庭條件也還是很拮據,爸媽一個月純收入也就2000多元,好的時候三四千元,他自己的工資,每個月只有1600元,買不起車,買不起房,現在還住在學校宿舍。説到這裡,連盧振發的父母都覺得,女嘉賓不會選擇他們的兒子,儘管他們的兒子是全縣推選出來的最帥小夥兒。“你看那兩位小夥子那麼有錢,難道現在的姑娘還願意幫我們賣魚、收拾魚嗎?”

盧振發和莫帥面前各有一隻箱子,楊艷手裏有兩個遙控器,盧振發和莫帥各拿著一個遙控器。只有男女嘉賓同時按下遙控器按鈕,某個男嘉賓面前的箱子才會打開,這標誌著約會成功。這時候,莫帥的呼聲似乎更加高漲。但是最終,兩隻箱子都沒有打開,約會失敗。

楊艷既沒有選擇盧振發,也沒有選擇“最靠譜”的莫帥。

男嘉賓這邊,盧振發選擇了楊艷。但是一個巴掌拍不響。

據説楊艷挺喜歡盧振發。後來跟盧振發一起吃飯時,她説,自己沒有按下遙控器,是因為兩人同歲,不合適。在她看來,男生的心理年齡要比實際年齡小,她希望找一個更成熟一點的人來照顧她。她叮囑盧振發去給母親買乳膠手套,收拾魚的時候可以保護雙手。

楊艷沒有選擇莫帥,或許是因為莫帥提出的一個要求:孩子三歲前,在家別上班。

莫帥説,媽媽年齡大了,常年幫他打理香蕉園,非常非常辛苦,還落下了嚴重的肩周炎。等他結婚有了孩子,不想讓媽媽再幫他們照料孩子,媳婦要辭職在家照顧孩子,至少要等孩子滿三歲上幼兒園之後,媳婦才可以考慮重新出來工作,當然,不工作最好,他養得起。

請保姆不行?不行。兩年行嗎?不行。堅決不行?堅決不行。

而這是楊艷所不能接受的。她認為一個女人不能沒有自己的職場空間。所以,莫帥也沒有選擇楊艷。

肖東坡提供了一個舞臺,四個年輕人在這個舞臺上交錯,有娛樂的態度,也有成功的意願。他們為這個小縣城帶來了一幅超現實的社會圖景。當然,我並不知道後來會發生什麼,有一些男女嘉賓,節目現場沒有約會成功,卻往往在更長時間的交往後走到了一起,也是功德無量。中國是全世界擁有最多電視觀眾的國家,即便在互聯網時代,也沒有人否認電視傳播對社會意識形態、對公眾價值觀的塑造力量。《鄉約》聚焦于中國縣鄉社會中那些“沉默的大多數”,其所倡導的價值理念,格外值得關注。

這是另一個話題,在此放下不説。

我與這個群體的生活疏離已久。我曾在賈樟柯的電影中回味縣城裏、小鎮上的迷惘歲月,那些日子像一些生命中的倒刺,刺進去疼,拔出來更痛。而在武鳴這個小縣城,四個年輕人在《鄉約》的舞臺上,為我建構了一個嶄新的敘述空間,喚醒了舊有歲月中更為明亮的那部分記憶。這些年輕人會更加關注與自己有關的東西,他們的精神世界也正在被互聯網肢解,但友情、愛情、親情應有的位置,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是永遠不會被改變的。由此想起多年前程益中先生的一番話:“持平而論,國人公德欠佳,私德尚可。在公共場合,許多人行為舉止粗鄙,大聲喧嘩,亂吐亂丟,加塞插隊,冷漠,言而無信,見死不救,貪小便宜,恣意侵犯集體利益;但在私人空間則誠信守禮品行端正,愛護家庭孝順長輩,注重親情有正義感。禮崩樂壞的只是公德,上樑一正則百廢俱興;私德並未敗壞。”

70後説80後膚淺,80後説90後腦殘,上一代人總喜歡對下一代人集體冠名,但是一代人與一代人之間,又總會有那麼幾個微妙的接榫。老人們慨嘆,理想主義永遠不會回來了,我們會説,這個社會越來越數字化、越來越冰冷了。但是,那些最柔軟的東西還是會代代相傳,像微生物一樣活著。這是人類社會內在的邏輯與法則。

所以,我們不必那麼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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