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新聞週刊訊(陳鋼 鄭昊寧) 地處陜北的靖邊縣,因資源富集,近年來在大開發中迅速成為西部經濟百強縣。然而地方經濟發展後,“富政府”與“窮百姓”的對比反而更大了:一方面地方政府行政開支盲目擴大,違規建設辦公樓、超編配幹部;另一方面全縣農民去年人均純收入僅2022元,仍低於全省平均水平,是國家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
接受《瞭望》新聞週刊採訪的當地幹部群眾説,經濟發展並不一定帶來幹部作風的好轉和基層執政能力的提高,發展後的政府收入如何用在“富民”身上,是對一些地方基層政府執政能力的考驗。
吃上“資源飯”政府起高樓
曾是陜甘寧邊區“三邊”(靖邊、安邊、定邊)之一的靖邊縣,因為十年九旱、風沙肆虐,貧困面貌千百年來難以改變。但近些年,“油、氣、煤”富集的優勢使靖邊縣經濟“前途光明”。
縣委書記馬宏玉介紹,靖邊縣天然氣探明控制儲量達3200億立方米,去年出産天然氣50多億立方米;石油儲量1億噸以上,去年原油産量達360多萬噸;近幾年還探明煤炭儲量達35億噸,即將進行開發。
2006年,靖邊縣GDP總量達到了127.26億元,比上年增長20.2%,排西部地區第十九位,陜西第四位。目前,靖邊縣地方財政可支配收入達到5.55億元。
同時,受益於西部大開發,我國西氣東輸的中轉站建在靖邊;我國第一條穿越沙漠的高速公路穿境而過,目前靖邊到西安、銀川、榆林的高速公路均已開通。這些都使得靖邊縣城成為陜北最繁華的縣城之一。
走進靖邊縣城,馬路寬闊、高樓林立、車輛川流不息。價值數十萬元的小轎車、越野車不時馳過,隨處可見酒店、賓館、歌舞廳、洗浴廣場;據介紹,縣城旅館有70多家,餐飲企業有200多家,這在陜北的縣城中並不多見。
吃上了“資源飯”後,政府的辦公條件大為改善。在靖邊縣城,縣委、縣政府辦公大樓十分醒目:9層高的主樓旁連著兩座4層高的配樓,淺灰色的外表裝飾與玻璃幕墻互相輝映,一層的門廳和玻璃大門如酒店般華麗。
資料顯示,這座辦公樓2003年底竣工,總投資5027.7萬元,其中3000多萬元由縣財政撥付。其每平方米造價達到了3000多元,超過了國家規定“黨政機關辦公樓單位綜合造價,縣(處)級及以下單位不得超過2500元/平方米”的標準,而且門廳及庭院裝飾就花費了數百萬元。
本刊記者接觸到的群眾認為,在這樣一個“貧困縣”,如此運用財政資金修建辦公樓,是與民爭利。
近幾年靖邊縣還有一些部門在新建辦公樓。縣畜牧局2005年搬進了新辦公樓;去年5月竣工的縣公安局大樓總投資1000萬元,財政補貼了900萬元;縣農業局、計生局的新辦公樓也正在建設中。
鄉村貧寒依舊
政府富起來不斷改善辦公條件,而在靖邊縣農村,還有許許多多農民依然棲身在破舊的土窯洞裏。
在靖邊縣楊米澗鄉郝渠則村,本刊記者推開木柵門來到村民喬登華家裏,看到兩孔土窯洞已是岌岌可危,老人説:“兩孔土窯已經住了幾十年了,可是沒錢修新房子。”
在交通不便的中山澗鎮石窯溝村,208戶村民中共有48戶住著危房、危窯。據靖邊縣民政部門最近摸底調查,全縣農村共有危房、危窯2560間,涉及1118戶,3637人。
“縣城修得再好,我們農民還是農民,還要靠種土豆、養羊過日子”,靖邊縣中山澗鎮水路畔村村民宋海河説,“去年天旱,土豆沒長好,價錢又從每公斤7毛錢降到了最近的4毛錢。我家去年種了30畝土豆,收了1.5萬公斤,貯存到今年總共才賣了4000多元錢。”
據悉,目前全縣還有8.43萬農村人口沒有達到安全飲水標準,佔總人口的1/3。
這個國家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2001年時有貧困人口有9.7萬人,扶貧開發6年後,目前仍然有貧困人口5.07萬人,佔到農村人口的1/5。
財政承擔擴編“官帽”
去年靖邊縣發生了一起轟動全市的事件:由於超設機構、超配領導、超編進人等問題,榆林市紀檢委、組織部、編辦召開警示訓誡會議,對靖邊縣上一屆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及縣委組織部、編辦、人勞局、財政局等部門的主要負責人警示訓誡談話。
問題出在靖邊縣財力迅速增長後,開始超職數配備領導。去年黨委換屆前,靖邊縣鄉鎮、縣級部門、群眾團體組織和直屬事業單位,共有領導幹部1046名,超編達206名。
靖邊縣喬溝灣鄉是白于山區一個擁有7300人的貧困鄉,這個鄉有副科以上領導幹部11人,副鄉長多達6名。一些鄉幹部介紹,鄉上的領導10年前有7名,2003年左右開始增加,最多時達到了13名。在去年黨委換屆中,縣上強制減少了2名副書記,但副鄉長“還是有點多”。
靖邊縣委書記馬宏玉介紹説,去年下半年以來,縣委堅決採取措施,摘掉了200頂“超編官帽”。
但據本刊記者了解,因摘掉“超編官帽”被免去領導職務的人員享受的待遇不變,所以也暫時還沒有減少財政負擔,只能限制將來的領導職數。
工作方式依然簡單
據群眾反映,靖邊縣少數基層幹部在處理涉及群眾利益的事件時,仍然沿習罰款、壓制甚至打擊等方式,不僅解決不了問題,反而進一步激化矛盾。
養羊是靖邊縣的傳統産業。近幾年實施封山禁牧後,舍飼養羊成為必然選擇,但到了冬春季節飼草缺乏的時候,偷牧與禁牧便成了一對矛盾。不少群眾反映,目前靖邊縣對待偷牧、夜牧以罰為主,給群眾的印像是“罰完還可以放”。
郝渠則村村民高如芬家裏養著100隻羊,儘管已種了6畝苜蓿,還是不夠羊吃,去年冬天存的飼草今年3月份就吃光了。高如芬説,飼草不夠吃,羊都餓壞了,去年就餓死了10隻羊羔。為了不把羊餓死,只好經常偷偷趕出去放一放。放羊被抓住了,一隻羊要罰15元,她就晚上放。不過再小心也免不了被罰,前年被罰過5回,去年被罰過1回,每回都罰1000多元。
羊産業約佔靖邊縣農業總産值的20%,是縣上確定的主導産業之一,去年底全縣羊存欄量120多萬隻。受訪的靖邊縣幹部認為,養羊與封山禁牧的矛盾,根源是飼草不足,直接原因是管理不當。政府部門應該按照以草定畜的原則,設法為每個養羊戶制定規劃,從而變堵為疏解決根本問題。同時,還可以拿出一部分資金探索實行輪牧的辦法。
工作方式簡單粗暴還壓抑了群眾的正常聲音,導致幹部聽不到真話。席麻灣鄉高渠村馬春花的女兒馮繼霞,2004年中專畢業後在青陽岔鎮陽坪小學做了半年代課教師,因為嫌每年2000元工資太低,今年不幹了,但學校拖欠的1150元工資至今不給。去年,馬春花的丈夫馮學利患腦瘤做手術花了4萬多元,一家人的生活因此陷入貧困。
馬春花告訴本刊記者,今年春節前,市長、縣長曾到她家裏來慰問,給了500元慰問金和一袋米一袋面。她説:“本來當時想給市長反映一下孩子工資被拖欠的事,可是村上的幹部提前交代説只讓講好的、不讓講困難,不然連這500元慰問金都不給我了,所以見到市長後,孩子工資被拖欠的事根本不敢提。”
富民是對執政者的考驗
受訪的多位專家認為,江蘇、浙江等東部地區經濟發展的軌跡是“民富”帶動“縣富”,而在靖邊這樣的西部能源地區出現了“縣富民窮”的獨特現象。如何讓“富財政”走在“富民”的正確軌道上,考驗著地方政府執政能力。
經濟強縣依然戴著“貧困帽”,是西部能源富集區出現的一種特殊現象。陜西省社會科學院區域發展諮詢中心主任張寶通研究員認為,東部地區的發展依靠“草根經濟”,進而帶動縣域經濟,經濟發展總體上是平衡的。而靖邊這樣的“經濟強縣”則是隨著西部大開發、國家投入加大而發展起來的,在觀念、體制、經濟結構上都沒有擺脫計劃經濟的影子,與劇增的能源經濟相比,當地地方工業幾乎沒有發展,經濟嚴重不平衡。
這就造成“縣富民窮”的現象。陜西省統計局高級統計師楊永善説,目前“經濟強縣”評選主要依據GDP和財政收入,並不能説明一個地方的經濟社會發展總體水平,更不能反映農民的實際收入水平。因此,像靖邊這樣的經濟強縣依然戴著“貧困帽”有一定的必然性。
有專家指出,違反國家規定,擠佔本來可為民辦事的資金,落入了“官本位”下“與民爭利”的行為誤區。楊永善説,靖邊縣這樣的地區,城鄉居民收入低、困難群體量大面廣,政府“兜裏有了錢”後,能否堅持艱苦奮鬥、勤儉節約,能否“後群眾之富而富”,正是對地方幹部是否執政為民的考驗。
據了解,去年評選出的2005年陜西經濟十強縣中,共有包括靖邊在內的6個縣、區,都是依靠煤炭、石油資源開發而實現縣域經濟崛起的。一些專家由此認為,靖邊縣經濟社會發展出現的矛盾在陜西、在西部有很強的代表性,如何規範這些地方的政府行為,切實把財力用於人民生産生活水平提高,值得關注。
張寶通認為,像靖邊這樣的“財政富縣”應該在基本公共服務上有所創新、有所提高,在改善生産條件、加強社會保障等方面制定更高的標準。比如能否率先實現鄉、村通公路等。
陜西省商洛市商州區代區長許玉儀曾在深圳市南山區人事局挂職鍛鍊,他説,東部地區的政府雖然“有錢”,但往往還十分“摳門”,總希望花最少的錢辦最多的事,恨不能一塊錢當兩塊錢花,這一點值得西部縣、區政府借鑒學習。
政績考核、用人機制是引導基層政府行為的重要手段。楊永善説,對於西部一些能源産地來説,衡量幹部政績的標準確實應該從GDP、財政收入等指標,轉為以是否提高人民群眾收入水平、生活水平為主要指標,從而使幹部把主要的精力、財力用於提高人民群眾收入上來。
來源:瞭望新聞週刊
責編:劉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