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總是想像各種文明生存方式的差異的話,我大半輩子代表“中華生存方式”和別的“生存方式”朝夕相處,我和全家人早就被折磨得體無完膚了
●中國一些人能夠在國內傳媒對西方世界信口開河而不被揭露馬腳,主要在於中文太難學、西方學術界進不了中國輿論的小圈子
別總是想像文明的差異
記得40多年前,我在印度政府的外國語學校教書,家住新德里政府人員住宅區。5歲小兒梵天和鄰居同年男孩在外玩耍,被學校校長看見了。小兒皮膚白,穿得也講究;鄰居男孩又黑又醜,穿得很差。校長是典型的婆羅門高階級。他以為,梵天是在和低階級的賤民混在一起,便感嘆道:“如果世界各國都像小孩子那麼天真無邪,天下就太平了!”
他當時的話立刻使我想起孔子説過的“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孔子也是這個意思:人生下來不分血統、膚色、宗教、語言都會自然而然彼此和睦團結的,他們之間疏遠是因為社會惡“習”。潘維教授所説“不同的自然稟賦塑造了不同的歷史文化。人類生存方式的差異是必然的”(見我報1月28日“敢與西方展開政治觀念競爭”一文),這樣的邏輯在中華文明中很難找到,倒好像是西方優勝劣汰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又鑽出來搞“習相遠也”了。這幾十年來,我總是想,如果我們總是想像各種文明生存方式的差異的話,實在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如果按照這種説法,我大半輩子代表“中華生存方式”和別的“生存方式”朝夕相處,我和全家人早就被折磨得體無完膚了!
中印生存方式非常強大
中華文明是怎樣興盛起來的呢?借用《周易》“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器”來分析,一方面是掌握了精神的“道”,有一種最高理想境界,使不同血統、膚色、宗教、語言的人們歡聚一堂;另一方面又掌握了物質的“器”,構造了一座“穹頂”大體育館式的政治建築,在過去兩千年來使世界六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人都住進來,變成中國人,變成中華文明的繼承發揚者,有胡人血統的偉大詩人李白就是一例。
凡是受過中華文明熏陶的知識精英,都知道“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的規律,簡單地説,就是人類從唯“武”逞強的階段(像春秋時齊國那樣)進步到講文明、講和諧(以魯國為代表)的更高階段,再從這一階段進步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的最高理想境界。這樣一種對精神文明的嚮往在中國延續了兩千多年,一直到清儒王船山,又通過長沙船山書院傳給不少知識分子,包括毛澤東等人。即使是受到西方文明影響的改良派康有為和革命派孫中山,都堅持“世界大同”和“天下為公”是人類最高理想,近年來中國領導人提倡“精神文明”和“和諧世界”,也證明中華文明主流的思想意識發展沒有被西方“現實主義”的“物質文明”意識形態所衝垮。
所以,潘維教授所説“思想上的被征服者會成為征服者支配和魚肉的對象”的説法,至少有兩大缺點。第一,他誇大征服者的本領,其實征服者是絕對不可能用“思想”來“征服”被征服者的;第二,歷史上“成為征服者支配和魚肉的對象”的人群,凡是有理想、有志氣的,到現在都翻身了。而且,歷史的真相是:中國一千多年來飽受外來“軍事技術和軍事實力”所侵略與征服,但結果被“滅絕”的倒不是“中華生存方式”,而是其他“生存方式”。外來勢力用武力征服了中國,中國用文明同化了外來侵略者,這是盡人皆知的。
再看印度,在被英殖民主義征服以前,她基本上沒有統一過,更沒有強大的“軍事實力”,有人甚至認為印度早已成“亡國”,現在她又以“軟體超級大國”的形象崛起。當前美國民主、共和兩黨總統競選辯論中談到“危機感”時,印度和中國的形象就同時出現,這等於間接承認中印兩國“生存方式”強大,卻和“軍事實力”無關。
“靠話語爭霸”是荒唐的
我在美國住了將近十年,為了寫出近百篇有關美國發展規律的文章而看書、查資料、絞盡腦汁,卻第一次聽到“自由民主話語系統崛起稱霸”才是美國取得和維持世界霸權的主因這樣新奇得近乎荒唐的理論。如果這樣的結論可以成立,要當美國專家就不需要深刻剖析美國強大這國際關係學中最複雜、最詭辯、最變化多端的社會政治經濟現象了。事實上,中國一些人能夠在國內傳媒對西方世界信口開河而不被揭露馬腳,主要在於中文太難學、西方學術界進不了中國輿論的小圈子。這恰恰也説明美國要在中國推行“話語霸權”是不太可能的。
是的,從對中國最初表示友好的尼克松政府開始一直到現在,美國不少精英都希望從思想意識上使中國“和平演變”。熟悉內幕的人知道,這“和平演變”的幌子後面是有大量見不得人的醜惡勾當的。美國作家珀金斯在2004年出版的《一個經濟殺手的自白》,闡述經濟殺手披著經濟學家、銀行家、國際金融顧問之類的合法外衣,其實卻肩負著建立美國全球霸權的戰略任務,就是最生動的證據。
不過,不要忘記了,美國也有成千上萬的大學教授和律師在幫助中國建立法治以及其他改革,是真心誠意希望中國健康地發展的。不能把所有希望中國“自由民主”的美國人都看成“殺手”,也不能把所有提倡“自由民主”的中國人都看成“第五縱隊”。真理是不怕辯論,政策也是不怕嘗試。如果最終對中國有利,哪怕是取自敵人的武器也同樣有用。
記得60多年前在中國流行的一首歌,歌詞中有“民主是這樣、民主是那樣,民主是一桿槍”,那時進步知識界用“自由民主”作為武器反抗國民黨政權暴政。當今執政的“布什主義”打出“自由民主”的口號去侵略別國,到別國搞武力“改變政權”。現在美國絕大多數民意反對這種做法,發誓要在美國本土“改變政權”,不致再有“布什第三任”。所以我們不能因為這一切就把“自由民主”貶值為美國稱霸的骯髒工具。再説世界上那麼多“自由民主”的信徒中,並不一定是“反共的言論佔據主流”。
我從三方面不同意潘文“思想上的破與立是生存競爭的主戰場,強大的武器批判能力攸關中華文明的興衰續絕”這一結論,同樣也是龐中英、劉建平兩位教授在批駁潘維教授文章時未曾涉及到的內容(見我報2月5日、14日11版文章):第一,提高批判能力以及“思想上的破與立”是中國文明建設的一部分,中國一直是這麼做的,並沒有出現危機。第二,中國現在並不和任何國家進行“生存競爭”,根本不存在什麼“主戰場”。第三,“中華文明的興衰續絕”主要取決於兩點:一是把兩千年的“穹頂”政治結構加固,保障全球五分之一人類的安全和幸福;二是繼續發揚兩千年來神州大地“天工開物”、“安居樂業”的特長,全世界都沿著新“絲綢之路”來參觀、探險、朝聖、遊覽、貿易、投資、稱讚、批判、傚法,甚至定居———像盛唐時代那樣。▲(作者是旅居美國芝加哥的印度華人學者。)
責編:李秀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