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易體育消息:
“我住在阿爾及爾的時候,等待冬天的過去,總是非常耐心。因為我知道某一個夜晚,僅僅一個清冷的夜晚,康素爾山谷中的杏樹林就會覆蓋上雪白的杏花。一覺醒來,我就看到這片柔弱的白雪經受著海邊狂風暴雨的肆虐。然而,年復一年,它都在堅持,準備著果實。———加繆《杏樹林》”
Out of Place!就像後殖民主義大師薩義德的自傳書名,巴黎文化史專家安德魯 哈西眼中的齊達內,一齣生就在異鄉,一生都在流浪,遠離自己靈魂的故鄉,永遠都在思考鄉關何處。他是一個阿爾及利亞的北非柏柏人,一個所有法語世界移民匯集的馬賽人,一個被整個法蘭西民族熱愛和憎恨的法國人……或許,齊達內在評價馬德里時的一句話回答了“我是誰”這個恒久的哲學命題———一個地中海城市,我真正的文化所在。
La Castellane
“如果你亮出自己的LaCastellane背景,法國人總會有點害怕,不過當你説自己是效力於齊達內的球隊,那麼他們的擔心馬上會轉變成尊敬。”
街道空蕩蕩的,灰塵倒是漫天飛舞,高高聳起的塔式建築讓這個地方還有點人氣。LaCastellane———馬賽北部郊區屬於市政府的一塊領地,是全法國有名的麻煩地方,政治敏感區域。這裡大多數居民都是第一或第二代的移民,早的那撥大多在五六十年代從阿爾及利亞和摩洛哥過來的,之後的基本來自其他法語世界,從撒哈拉非洲一直到加勒比海地區。
在土生土長的法國人看來,LaCastellane的人總有點奇怪,不過那些移民很少有身份認同危機,他們就把自己看成是馬賽人———或許是法國最“原始”和沒有教養的城市,你可以輕易地在馬賽那些古老的港口和海灣裏看到La Castellane的影子,那些第二代移民總是對自己獨特的帶著出生地口音的俚語洋洋得意,把生活的城市就看作自己的家鄉,奇怪的是,他們很難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看作法國人。
這就是齊達內的故鄉,這個充滿後殖民味道的地區誕生了世界上最偉大的現役足球運動員。原來,一些沉迷在迪斯蒂法諾或者馬拉多納時代的足球評論員還可以去指責這個頭髮越來越少的天才沒有最危險時刻挑起大梁的能力,可是在1998年世界盃、2000年和2002年冠軍盃決賽他的表現粉碎了一切疑慮,三十而立的法國人正在享受足球事業的巔峰時刻。可是他從來沒有忘記LaCastellane,那個魚龍混雜帶著所有法語世界味道的地方,他的父母還住在那附近,雖然是比較豪華的LesPennes-Mirabeau地區,但還和以前的朋友保持著密切的聯絡,他的一個兄弟法裏德擔任當地球隊Nouvelle Vague的教練,齊達內則是這個俱樂部的終身主席,於是這個不知名的球隊就有一個驕傲的名字———齊達內的球隊。“如果你亮出自己的LaCastellane背景,法國人總會有點害怕,不過當你説自己是效力於齊達內的球隊,那麼他們的擔心馬上會轉變成尊敬。”
Zizou
“被一個民族認可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特別是對一個來自異鄉、家庭有著移民背景的人來説,這事説明法蘭西改變了多少,又正在經歷怎樣的改變。”
沒有貝克漢姆的虛名,菲戈的背叛,羅納爾多的花心,齊達內仿佛生活在另一個星球。法國媒體喜歡親切地叫他“Zizou(齊祖)”。他的公眾形象只有三個詞:足球、家庭和朋友。他的父母是阿爾及利亞移民,也是所謂的beurs(法語俚語裏稱呼阿拉伯人的詞),齊達內曾經説自己就是一個“不修行的穆斯林”。在種族問題越來越嚴重的法國、歐洲乃至整個世界,他的魅力超越了一切宗教和民族的界限。法國著名的小道雜誌JournalduDi-manche做過一個調查,結果他超過了那些大歌星、影星和政治家,當選“有史以來最受歡迎的政治家”。齊達內根本沒有為之飄飄然,他只是看出了這個評選背後的政治意味:“被整個民族認可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特別是對一個來自異鄉、家庭有著移民背景的人來説,這事説明法蘭西改變了多少,又正在經歷怎樣的改變。這對所有人來説都是一個清晰的訊息———無論是政治家、和我一起長大的孩子們,或是普通的法國人———在這個地方,一切都可能發生。”
於是,一個足球運動員的成功成為了一個政治事件,許多法國時評家稱讚這是法國政治越來越成熟的標誌。這也是一個文化事件,沉湎于精神活動的法國知識分子們總是對體育有些不屑一顧(是的,加繆喜歡足球,可請先想想他的阿爾及利亞背景),可是不久前,著名作家菲利普 索勒斯呼籲齊達內去當法國總理,這並不只是玩笑,也不是純粹個人的喜好。社會批評家帕斯卡爾 波內菲斯甚至稱讚他的成就是一場“新啟蒙運動”的開端,如果你知道盧梭和啟蒙運動對整個法蘭西歷史的影響,那麼就該知道這榮譽的嚴肅性和崇高性。
齊達內則選擇遠離政治,除非是恐怖活動或者極端右翼,否則問到政治問題,這個在球場上有著華麗表演的法國人總是會回答:“我無話可説。”那些了解或自以為了解他的人總是要強調,他在生活中總是很安靜,甚至帶點羞澀,不過還是他弟弟諾地內的解釋最合理:“他不想多説話,太多人想利用他作為政治工具。”
quartier difficile
“首先,我是一個La Castellane人,一個馬賽人。我為自己的家鄉自豪,也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和我一同長大的朋友。無論我去哪,La Castellane都是我的夢中之鄉。”
很難想象,一個從還保留著工業主義殘余的La Castellane走出來的孩子最終變成了馬德里的靈魂。就在橫穿整個馬德里北部郊區的Paseo大街,保安非常嚴密,等待簽名的崇拜者、業餘攝影記者和捕捉故事的狗仔隊員們都擠到了一起,只是在不遠處的皇馬訓練營,那些在小場練習技術和在迷你看臺上聊天的巨星們倒是出奇的輕鬆,西甲和冠軍盃雙線突進的快感還在伴隨著他們。
貝克漢姆來了!巨型悍馬開到門前,成群的女球迷開始瘋狂地衝向他的“坐騎”,幸好保安維持了秩序。當哈西走過更衣室,那些皇馬二隊的年輕人甚至也開起了玩笑,用西班牙語模倣那些女球迷的呼叫:“大衛,我愛你!”貝克漢姆先是微笑,接著笑出聲來,估計他聽懂了意思,可是沒聽出那裏微微帶點嘲笑的意味。外面的訓練場,卡洛斯正在興奮地練著剪刀腳,那是為一個巴西電視臺製作的節目。等到哈西走到齊達內面前,完成表演的卡洛斯也過來摻和,跑過來一個熊撲就摟住了世界上最恐怖左路組合的另一半,然後在齊達內耳邊竊竊私語,最後法國人開心得放聲大笑。
完美的採訪開頭!這是哈西的第一反應,面前的齊達內完全不是那個優雅的大師,有點木訥,甚至是笨拙,他坐得很端正,腿並攏前放,手端放在大腿上。就像一個規矩的女孩!這是哈西的第二反應,或許他是真的害羞。
就在幾個小時前,齊達內剛參加了皇馬的例行發佈會,來自全歐洲的記者都提著一些無聊的問題:你的合同?和塞維利亞的比賽?還有在皇馬的合同?法國人用西班牙語和法語回答著,聲音冷冰冰的,答案非常有節制,差不多是外交辭令式的。只有在私下場合,談到自己的故鄉,他才完全放鬆下來。“首先,我是一個La Castellane人,一個馬賽人。我喜歡馬德里,喜歡生活在這裡,可是我為自己的家鄉自豪,也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和我一同長大的朋友。無論我去哪,La Castellane都是我的夢中之鄉。”
那個完全沒有巴黎或馬德里這種發達資本主義精緻和優雅的地方,那個工業化和後殖民色彩濃重的地方,為什麼讓一個藝術大師唸唸不忘?“是的,那是一個麻煩地,法語裏就是quartier difficile,不過我想那也是一種奇特的文化。馬賽就像利物浦,粗野可是活力十足,我知道謝魯和勒塔萊,他們在利物浦都過得挺滋潤。我對足球的興趣就來自馬賽這個城市,不幸的是由於一直在國外踢球,我永遠不能回去,不過我一直是馬賽奧林匹克的球迷,即使在戛納踢球時我也經常跑過去看馬賽的比賽。”
Kabylie
“那是一個特殊的地方,也是我的根源所在,小時候我經常跟著親戚到我父親過去生活過的村莊裏,不過現在就像馬賽和La Castellane,即使夢寐以求,也有太多原因讓我難以回去。”
這個輾轉歐洲表演才華的人一直不能在精神上忘懷孕育他養育他的地方,説到故鄉La Castellane和Marseille的名字,齊達內總是把其中的元音念得很重。而在外形上,他保留著北非柏柏人的皮膚特徵,柏柏人不算阿拉伯人,最近幾年,齊達內父母家鄉所在的Kabylie區域的柏柏人一直在和阿爾及利亞當局發生公開的種族衝突,有著不少種族屠殺和反種族屠殺的謠言,西方世界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這十年來至少有10萬齊達內的同胞在內戰中失去了生命。雖然礙于政治原因,齊達內幾乎不在公開場合評價阿爾及利亞的內戰和他的柏柏人背景,但是他用英語説到自己決不會為自己的身份感到尷尬或自卑,Kabylie已經是他第三精神故鄉了。“我的家庭為我自豪,可是我更為自己的家庭、為他們的家鄉自豪。我很開心,他們來自Kabylie,那是一個特殊的地方,也是我的根源所在,小時候我經常跟著親戚到我父親過去生活過的村莊裏,不過現在就像馬賽和LaCastellane,即使夢寐以求,也有太多原因讓我難以回去。”
齊達內家族最傳奇的故事還不是這個天才從一個破爛街道奮鬥到世界足球先生,而是他父親斯摩爾的故事。40多年前,斯摩爾離開了家鄉,阿爾及利亞偏僻山區Taguemoune一個小鄉村,他首先來到巴黎,和許多同胞一樣,跑到北部窮人區Barb岢s和Saint-Denis,有趣的是Saint-Denis後來被改造成法蘭西大球場,齊達內就在這個球場頭球梅開二度幹掉巴西,捧起世界盃。因為巴黎的競爭太激烈,工作機會少,斯摩爾根本賺不到錢,大概60年代中期被迫遷移到馬賽,一個無論是地理還是文化更接近阿爾及利亞的城市。斯摩爾第一份工作是倉庫管理員,經常要上夜班,他現在都記得每次去上班,孩子們就會害怕得哭個不停,“齊內丁是一個溫柔的小孩,可是如果拿到球就玩個不停,甚至會把家裏所有的燈都踢個粉碎。”
斯摩爾也永遠是兒子心目中的英雄。齊達內清楚地知道一個在世俗人看來並不成功的男人到底有多偉大:“他激勵了我的一生,我父親教導我一個移民必須要付出兩倍的努力,而且永遠不能放棄。”因為在照看孫子路卡(齊達內的兒子),斯摩爾甚至沒有觀看1998年世界盃的決賽,沒有看到兒子登上世界頂峰的轟動時刻,不過他還是很開心,他把這個冠軍看作是阿爾及利亞的冠軍。“這對所有人都是一個偉大的成績,我們是一個曾經一無所有的家庭,現在受到全法國人的尊重。”當齊達內在父親曾經工作過的土地上成為世界冠軍後,齊達內熱風靡了整個國家,海報、繪畫和歌曲都在歌頌這個“齊祖總統”,香榭麗舍大街上甚至有許多阿爾及利亞國旗挂在法國三色旗的旁邊。
harki
“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是知道自己是誰?從哪來?首先,一個來自LaCastellane的卡比裏人,其次,一個來自馬賽的阿爾及利亞人,最後一個法國人。”
某些別有用心的人顯然不願意接受這種行為背後“種族融合”的潛話語。後來參加法國大選的極右政黨theFrontNational領導人勒龐就是其中之一,他向媒體抱怨法國國家隊的種族邊界過於模糊,特別是把齊達內挑了出來———“法國阿爾及利亞的兒子”。這可不是什麼中性詞彙,它影射了一段漫長而殘酷的戰爭、一個1962年才獨立的國家,不管是法國,還是阿爾及利亞人,都不喜歡中間的騎墻派,要不就是殖民者的僕人,要不就是祖國的背叛者。如果説這個詞還不夠殺傷力,那麼勒龐的一個幕僚就惡毒地指責齊達內能入選國家隊唯一的原因就是“他父親是一個harki。”
一旦説到harki,那完全是一種人身侮辱,這個阿拉伯語指的是戰爭時被法國收買用來對付祖國的阿爾及利亞人,後來很多是被法國政府殺人滅口,少數徹底投靠法國而活了下來。現在的阿爾及利亞非常痛恨harki,法國人也不喜歡,因為這些叛徒同時意味著他們作為殖民者的一段難堪歷史。法國的民族英雄突然被打上了“政治受益者”、“阿爾及利亞叛徒後代”的可恥標簽,這些話在一些信奉極右思潮的法國人那裏奏效了。2001年法國和阿爾及利亞兩個國家隊在法蘭西體育場進行了阿爾及利亞獨立後第一場足球賽,這是齊達內一個重要的生命時刻,可是他看到了是“Zidane-Harki”的橫幅,還有極端激進分子衝到球場內迫使比賽就此終結,聽到的是球迷的噓聲,裏面既有勒龐的支持者,也有年輕的法籍阿拉伯人。
一個偉大的球星獲得世界盃,居然被説成是政治原因在作祟,齊達內再也無法承受這種指責,他第一次站出來回擊了這種謠言:“我只説一次:我的父親不是harki。他是一個阿爾及利亞人,為自己的祖國非常自豪,我也為之非常驕傲。唯一要強調的是我父親從來沒有和自己的國家為敵。”談到這段歷史不但沒有讓齊達內緊張,反而讓他徹底放鬆下來,他很少有機會對著記者談論自己的故鄉。“我真幸運,來自一個異鄉,這不僅教會你足球,還有生活本身。”確實如此,在足球世界,他逐漸變成精緻、優雅和美妙的藝術化身,好像是日神阿波羅的化身;可是偶然間,那種來自粗魯、“原始”地方的精神特質、那種在LaCastellane中心廣場laTartane的沙土上練習足球的過去、那種酒神迪奧尼索斯的氣質會突然控制他,1998年世界盃上踩踏沙特阿明、2000年冠軍盃對漢堡基特斯動粗就是最好的例子,非常突然和意外的舉動反而證明這不是一個完人,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傢伙。哈西甚至覺得,對阿明的那次犯規更證明了齊達內骨子裏是一個真正的柏柏人,討厭極端的阿拉伯人。別忘了,西班牙也是全歐洲反極端阿拉伯人色彩最濃的國家,這也讓齊達內如魚得水,最後還娶了一個西班牙女人。“馬德里是一個地中海城市,這是我真正的文化所在。”就像後殖民主義大師賽義德自傳的書名——outofplace,齊達內永遠在阿爾及利亞以外生活,永遠在馬賽以外踢球,可是他為自己的身份自豪,一個西班牙妻子,三個有意大利名字的孩子,他自己也有一個跨文化、跨種族的家庭。
齊達內不願意正面解釋自己性格的撒旦一面,只是強調自己並不是一個紳士,而是一個戰士。“我每天只想認真踢球,每場比賽認真戰鬥,戰鬥的慾望永遠不會結束,這是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教會我的人生哲理。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是我知道自己是誰,每天我都會想,我從哪來?我為自己而自豪:首先,一個來自LaCastellane的Kabyle人(齊達內父親的故鄉),其次,一個來自馬賽的阿爾及利亞人,最後一個法國人。”
責編:朱紅珍